月光清透,落在地面上似一层薄纱,白日里的暖色在入了夜后多了一份清冷出来。

  冬已经不远了。

  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只余两道身影安静地矗立着。

  晏疏掸掉掉落在身上的羽毛,道:“你这偷偷摸摸跟着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不是也默许我跟着了吗?”从一出门萧亓就在身后,晏疏走了多久,萧亓就跟了多久,晏疏没点破,萧亓也未出声。

  “怕你一个人在屋里闷着难受,年龄不大气性不小,也不知道一天天在生什么气。”说着晏疏羊肠小路往林子里走,萧亓跟在身后。

  “没生气,只是有些闹不懂你。”

  “闹不懂我?”晏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有什么不懂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问了你也不会说。”

  萧亓的诚实再次逗乐了晏疏。

  小路很窄,两个人没有走多远,最后停在平缓处。

  山下村子里的光线很淡,有不少人家早早歇了,许是白天劳作累了,也为了省下那一点灯油。

  “不是嫌我白天不叫你出来,来,过来坐,现在补偿你,就别生气了。”晏疏随便坐下,旁边空着半截石头,剩下的大半截埋在土里不知有多深。

  萧亓过去坐下,问:“怎么补偿?”

  晏疏指着前方:“看风景。”

  大半夜坐在荒郊野岭里看风景,这到底有多不靠谱?

  老天似乎都已经看不过眼了,在晏疏伸出手的同时,周围风忽然大了起来。

  银月被挡在云后,村里仅剩的光跟着灭了。

  晏疏悻悻收手,萧亓突然开口:“以前怎么没听说你跟柏明钰关系如此好?”

  晏疏手才收了一半,听见这话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毕竟百年之后,还算与我有关联的只这一个了。”

  他意有所指,然而萧亓又沉默了。

  晏疏叹了口气:“你这么个闷葫芦的性格到底跟谁学的?你父母?还是你那个没带多久的便宜师父?”

  “殷燮扶跟你说的?”

  除了殷燮扶,大概也不会有别人去跟晏疏多嘴提这个。

  晏疏深吸了一口气。

  秋夜的林间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降落未落的霜,和叶子尚未彻底枯败的一丁点腐朽味,夹杂着青草香,晏疏从前常年独居在高峰之上,也不单纯的因为孤僻不喜人,还因为他喜欢这种氛围。

  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晏疏的寒峰院落不设禁止,时常有新弟子想偷摸下山玩,结果走错路误闯。晏疏不赶人,那些人也只当是入了门派里哪个师兄的地界,说两句软话再溜,有的心大的还会邀请晏疏一起下山玩。

  苍芪山下有一座热闹的小镇,确实很有意思。

  晏疏自然不会跟着去,倒是后来门派有仪式非要他出面时,那些弟子的表情比山下小镇更有意思,再后来出了个年糕附体的解庄闹得鸡飞狗跳,寒峰在弟子间出了名,晏疏的这点乐子便彻底断了。

  “殷燮扶说,当初你并未跟师父太久,后来的修行全都靠自己,如此看来你倒是有天赋的,若是碰个靠谱的师父,说不定成就能更高。”

  “你不用为我遗憾。”萧亓平静的说,“我现在这样挺好,不需要师父。”

  晏疏又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萧亓还是笑自己事到如今依旧执着。

  原本飘浮不定的云此时也变得执拗,贴着月亮不肯再动,山上山下一片深色,耳边响着不知何种动物的叫声,幽怨悲凉,似乎秋日未尽,它命数已然到头。

  萧亓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开了头:“殷燮扶跟你说了我的事?都说了哪些?”

  黑暗里,晏疏提了下嘴角,声音倒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你问哪方面?”

  萧亓一顿:“他说了哪方面?”

  晏疏双手撑到身后,银发如瀑般泻了一身,他歪着头看向萧亓:“你想听哪方面?”

  这一刻乌云突然就散了,银发染上月光映在了萧亓的眼睛里,他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晏疏笑道:“还是该问,你怕他告诉我什么?”

  “我没……”萧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我没杀他。”

  他听见了柏明钰的话,也听见了晏疏的维护,那一刻心跳成什么样他自己都不敢想,可紧张于激动之后,待思绪冷静,余下的就只有怅然。

  视线一收,晏疏重新看向重新亮起来的村子:“我知道不是你杀的,他如何死的不用你管,那是柏明钰该去查的事情,你不用再跟我解释。”

  萧亓嘴唇动了动,晏疏接着说:“不问不说,就跟在我身后闷声猜,你这怕是看上谁家姑娘估计这辈子都娶不到手里。”

  萧亓想说我没看上谁家姑娘,但又觉得这话说完两个人可能又要不欢而散,便生生忍住了。

  两人今天气氛很好,萧亓有些舍不得。

  晏疏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萧亓的声音,他有时候挺烦萧亓这种闷葫芦劲儿,还没把他自己憋死晏疏先要被憋死了。

  好在闷葫芦今天算是开了点窍:“殷燮扶说了我什么?他其实知道我的事情也不多,东拼西凑没几样是真的……”

  “他说他为了复活季景同几乎去掉了半条命,所谓重生之法也不过是以命换命。”晏疏再次看向萧亓,还是带着笑,只是眼底多了点意味不明的凉意,“以命换命这法子我没听过,也是鬼修的一种吗?”

  “晏……”

  “我之前就一直很好奇,秽玡思想迟钝,更偏于野兽,便是身体强劲,如何也难做活人的容器,更如何做到令他人重生?倒是殷燮扶给给我解了惑,以灵渡灵。修行之人本在修灵,魂元也好,元灵也罢,出发点都在灵上,以此法相渡也不是没可能。”晏疏的视线未有半分偏移,“不过世间道法千万,殷燮扶没有明说,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法子。”

  几个月的行走,晏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边想看着安好的山河,一边想知道如今秽玡的影响,还有的,就是妄图在不同人口中证实自己如同萧亓所说的那样幸运。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当年是不是能活下来,有没有柏明钰那样受人敬仰的地位,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时好时坏,谩骂越好赞誉也罢,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完,其余的便不重要了,生死祸福是天定,他该死在那样一个血红的日子。

  可如今,有人给劲心思的将他硬拽了回来。

  柏明钰曾委婉地告诉他:当年死的人,死相都算不得多好看。

  死人能有多好看?显然柏明钰所说的不好看并非简单意义上的灰败与死气,想来应该是说不完整罢。

  晏疏知道自己不应该问得太多,尤其是在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后,再去追根究底问萧亓是如何将他拼凑起来的显然太不知趣了,只可惜,他今天就是来给萧亓添堵的。

  “不过你既然救我,我确实也应该报你的恩情,命数如此。你知道的,我一贯认命。”晏疏轻笑一声,表情淡淡的,不像是对着救命恩人。

  晏疏确实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很不喜欢欠人情,这点萧亓早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用此来要挟晏疏做什么,他也不认为晏疏会为了报恩会委屈自己跟他在一处,如此看来这恩情讨不讨也没多大意思。

  然而,他却听见晏疏接着说:“从前没想过还能留条命,所以也没想那么多,如今既然回来了,先把从前的账算算,我再回来报你的恩。”

  萧亓一愣,一时听不懂晏疏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思来想去还是先问了前面的问题:“算什么账?”

  “当然是算百年前的账。”晏疏的姿态还是那样随意,只是眼神愈发冰冷,淡淡的蓝光浸透瞳孔,他看着前方,目光过于深远,似乎透过黑夜看到了百年前。

  萧亓茫然,晏疏笑道:“那时候你还小,正跟着你那个师父四处游历。”

  意思就是,你那时候还是个能被老家伙随便糊弄的年纪,又小又傻,什么都不清楚。

  萧亓脸色一黑,不知道想到了哪里。

  晏疏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萧亓,很快收回目光。

  萧亓问:“你要怎么算账?”

  没再问算什么账,似乎在这片刻间想起来其中恩怨,脸色不太好看。

  萧亓不追问了,晏疏反而不干:“你怎么不问什么事。”

  “我那时虽还年幼,有些事也不是全不知晓。”萧亓声音低沉,“有什么好问的。”

  能牵扯到百年只有一桩事,也是现在各门各派心照不宣无人想提的事情。

  天劫之际,众仙尊纷纷不顾自身而救天下,便是侥幸活下来的蕴藉仙尊王鹿,也是常年闭关生死不知,如何毕翊仙尊柏明钰就能全须全尾,事情没过多久便四处走动主持大局?

  劫难之后,若说受益最大的便是邳灵宫,一举跃至众仙门之首,至今未被超越。

  早年百废待兴,虽有人有此念头,但也很快消磨在了忙碌中无暇追究,后来世态安稳,柏明钰名声愈发高涨,那时的毕翊仙尊已经不单单是仙尊这么简单,更似一个神祇。

  萧亓即便当时不知道各种细节,这么多年下来多少有所耳闻,是非对错他无从确认,但也对柏明钰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晏疏问:“你怎么认识的柏明钰?”

  “碰巧。”萧亓答得很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不上交情……你打算怎么算账?”

  晏疏想了想:“我若是想灭了所有的仙门呢?”

  一句话几乎坐实了柏明钰的罪名,若柏明钰是罪魁祸首,那这么多年尊崇柏明钰的所有仙门即便不算帮凶,也是纵容之人,而那些后世传记里对于离宿仙尊的着笔又有不少偏颇,难免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意抹黑。

  死这件事搁在谁身上都很难轻易过去,钻了牛角尖直接入魔灭世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晏疏当真想要灭了仙门也不是不可能。

  “我陪你。”

  坚定又短促的答案,正好被骤然掀起的风声盖了下去,晏疏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

  “我陪你。”萧亓的回答坚定不移、不假思索,“你想灭仙门我便陪你。”

  晏疏定定地看着萧亓,忽然肩膀颤了起来,笑声溢出,越来越大,笑得萧亓还以为自己不是在表心意而是讲了个笑话。

  笑着笑着萧亓开始不好意思起来,黑暗之下脸颊透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直到风停了,晏疏的笑声才有所收敛,只是话音还带着笑意,让萧亓耳根发痒。

  “不去灭仙门,也不去报什么仇,逗你的,我有什么仇可报,当年的路都是自己选的,生死祸福与他人无关。”晏疏内心叹了口气,他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没办法和萧亓彻底割裂。

  萧亓脸上红晕渐退,定定地看着晏疏。

  晏疏被看得心虚,心一虚某个毛病就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而后嘴欠地说:“要不你给我讲讲当初你是怎么将我一块一块拼上,再渡灵让我复活的?”

  话刚出口晏疏就后悔了。

  他最近经常后悔,大多跟萧亓有关,真是遇到了克星。

  “……不是。”萧亓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还想辩驳,只可惜晏疏打断了他。

  “即便我当年没办法亲眼所见,也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你不必为此觉得有负担。”晏疏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干净修长未见缝补的痕迹,不只是手,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都未有缝补的痕迹。

  晏疏不知道萧亓用了什么法子,他猜不到,每次尽全力去想都只会消磨自己的意志。

  晏疏知道自己早就不如从前那么坚定,或许是从萧亓一次次的小心翼翼开始,也或者是从他知道“复活”这二字的重量根本无从衡量。

  自再次睁眼的那一刻,他就背负着一个难还的情债。

  晏疏叹了口气,这口气太重,没能藏好,被风带进了萧亓的耳朵。

  萧亓一直盘桓于心头的不对劲跟着那声音一起生了根,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晏疏面前,一个用力将人拽了起来。

  “我说你今天为什么拉我到这荒郊野岭看风景,绕了这么大圈原来你只是在衡量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大力气,所以你是想说等你解决完这次秽玡事情后,便用自己来报恩?嗯?是这个意思吗?”萧亓难以置信,又有些恼怒,“你想用自己来报我的所谓的恩情?”

  其实……

  晏疏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可仔细想想,好像非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

  于是,晏疏抿着嘴算是默认了。

  萧亓怒极反笑:“不愧是离宿仙尊,知恩图报,确是个君子。”

  萧亓的怒火窜得太高,烧得某仙尊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就将这个崽子惹恼了。

  “既然如此也别等那么久了,恩情之事岂有拖延之理。”萧亓一手摁着晏疏的肩膀,一手掐着他的后脖颈,突然一个用力,“……想还现在就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