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满将碗送下楼时跟小二要了几根蜡烛。

  外面风雨太大,天黑得跟晚上似的,他想再看看书,研究研究卦术,找点事做便不会沉浸在情绪了,也趁着这段时间师父没事忙,多问上一问。

  好说歹说要了五根蜡烛,上楼时听见店小二在抱怨这鬼天气连人都见不到几个。

  白千满攥着蜡烛上楼,刚要推开自己房门就听哐当几声,从斜后方的房间传来。

  他脚步一顿,狐疑地看过去,那是晏疏的房间。

  一声响动之后再无后续,白千满犹豫着走到晏疏门口,敲敲门问:“师父,需要帮忙吗?”

  “……不用,没事。”片刻停顿后,晏疏的声音传了过来,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不妥,仔细辨又觉得很不对劲。

  白千满一时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师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硬进去,挠挠头道:“那师父好好休息。”说完又想起什么,道,“我刚刚下楼听店小二说这边天气变换是常事,尤其到了春天,这雨可能还要下上几天,师父若有事得早做打算,别耽误了您。”

  “……嗯,好,你先去休息吧。”

  “好的,师父。”白千满最后留恋地看了一下房门,他其实不太想自己回去,又找不到进去的理由。

  刚推开自己的房门,吱扭声里他好像又听见了什么声音,然而等他回头仔细分辨时又什么都没了。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定再无声音,这才推门进去。

  白千满刚关上房门,另一边房门同时推开。

  声音很小,没有惊扰到其他人,紧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踉跄着出来,右腿还好,左腿动起来有些费劲,看起来像断了,又断得不是很彻底。

  那人刚出来,门就在身后关上,黑色身影原地停了一下,低下头似乎在笑,但又因为别的原因笑得很克制,过了一会儿,又一道雷落下之际,那身影才慢慢挪到了最近的屋子,开门进去。

  身形有些狼狈,心情却好。

  大雨依旧未有停歇的意思,哗哗声下衬得客栈尤其安静,一楼少有几个客人,二楼更是静悄悄的,其中两间的窗户纸上映照着幽蓝色的光,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间的光熄了,另一间还是淡淡地亮着。

  亮着的是少年的屋子,在他回去时,一直灵蝶悄悄跟在身后。

  *

  人终于走干净了,屋里只留晏疏一个人坐在床上。

  他双手撑在身后保持着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黑暗之下脸颊比夕阳还红,向来浅淡的薄唇此时似染了胭脂,被他狠狠抿着。

  他今天情绪和行为同时失控,一不小心就动了手。

  晏疏生性淡泊,很少有失控的时候,自有记忆以来,即便会有情绪波动,却也未作出不理智的行为,哪怕幼年时家里人死光了,他都能在死人堆里安静地坐上几天。

  但就是他这样一个人,今天,就在今天,在最不想失控的场景下,他竟然一出手就打断了自己徒弟的腿。

  真的断了,虽然不是有意为之,待他反应过来时,萧亓已经痛得抱着腿,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

  在灵蝶闪着的蓝光下,少年脸色苍白,撑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没有抬头,没有再看晏疏一眼,慢慢挪着步子出了门。

  晏疏当时就后悔了,他这么大岁数的一个人,何必和一个小孩儿计较,甚至还动了手。

  可仔细想想,他是真的被吓到了,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惊吓,以至于自己做了什么全然没印象,到底怎么动的手怎么打的人都想不起来,回过神时,萧亓已经倒在地上。

  屋里没有其他人,出手的只可能是自己,晏疏有些心虚,一时也不好再张嘴说话,更不好追究先前的事情。

  总之,他一心想要收下的小徒弟,可怜巴巴、闷声不吭、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房门轻轻关上,少年一副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肯对晏疏泄露一丝一毫的样子,倒是显得更可怜。

  晏疏的心软了一瞬,紧接着就被嘴角的刺痛唤回了神志。

  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啊,小徒弟不仅思想上有问题,行动上问题更大,一大早的苦口婆心半点作用没起也就罢了,怎么还,还,还有无法无天了呢?!

  晏疏头疼,手肘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床上,摸着破了一点的嘴角,恨不得现在就回到归远山,躺进棺材里眼不见为净算了。

  他也知道逃避没用,可现在,现在……

  晏疏烦闷地掀开被子把自己塞了进去,开始怀疑昨天喝得酒是不是被柏明钰下了药,虽然他确实酒量不好,但怎么也不至于到今天还头疼。

  这会儿晏疏烦躁得很,困意全无,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也因得这个动作呼吸声被无限放大,慢慢的,本属于自己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变了调,好像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又挤进了另外一个人,而先前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一点点爬了出来——

  那是来自少年的温热,柔软的触感仿佛成了有形之物,在雨声的掩盖下,张牙舞爪地压着他透不过气。少年的气息尚未散尽,徘徊在鼻息里逡巡不去,而稍纵即逝的触感也在分开之后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清晰的回忆起对方舌尖划过唇缝时的感觉。

  这一刻,屋外的电闪雷鸣全都被渡到了他的脑子里,响的厉害。

  真是没完没了了!

  晏疏恶狠狠地掀开被子,用力呼吸,看着漆黑一片的头顶眉头死死皱起。

  唉,自己招来的债主子只能自己解决。

  心里再怎么骂最后只能化成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是这一动作又牵扯到伤口。

  他嘶了一声,有点想哭,狠狠地磨着牙。

  果然断条腿算轻了。

  晏疏用力地擦了下嘴唇,想将那股异样盖下去,难得地回忆着被弃置多年的清心诀,打算将火气彻底降下去后再去看看孽徒的腿。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飘了进来,混在水腥味里难以察觉。

  这味道,是故意放给晏疏的。

  晏疏表情一凝,脸上红晕骤然褪去。

  他翻身而起,随便拿了个斗篷披在身上,下楼向店家借了把伞,方出客栈门口就看见了街对面的人,隔着厚重的雨幕。

  那是本应该离开的柏明钰。

  柏明钰不应该停留在此处,他身负要事,需要尽快查明近日异动的秽玡。

  昨日二人分开之际,柏明钰已表明今日一早便会启程,如今不知怎么又现身在此。

  他不比晏疏,身边还带着两个小的,大雨前行不便是一方面,另一则晏疏要查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进展不顺,等就等了。

  那柏明钰呢,总不至于也是被大雨阻路罢。

  晏疏撑着伞站在雨中与对方遥遥相对,隔着一条河,明明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却能在这大雨滂沱里,听见对方说的话。

  他说:“时移世易,世道早不如从前。走吧,别在此处多留。”

  像是一句警告,也像是一句关心,不等晏疏多辨,下一瞬,那人消失在了对岸,好似从未出现过。

  时值此刻,晏疏才察觉到那是柏明钰留下的一抹魂元,并非本尊。

  轰鸣的雷声声势不减,响在头顶之上,晏疏站在雨里久久未动。雨水拍打着青石板路,掩盖了周围一切杂音,自然也就无从察觉二楼的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一点的缝隙。

  之后晏疏并未急着回客栈,而是过了桥,在路过先前柏明钰所站之处时未有丝毫停留。

  一阵风带斜了雨丝,在那处盘旋少许,吹弯了刚刚冒头的小草。

  雨水打湿了晏疏的鞋子和衣摆,他走得很慢,路过一条弄堂,停在一家药铺前。

  警告也好,嘱咐也罢,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日,倒是小徒弟腿是个急事,不然小小年纪,以后落下病根跛了怎么办?

  跛了……

  就不好找媳妇了罢。

  冷风吹走了晏疏乍然而起的恼羞,便也愈发后悔自己先前的行为。

  感情之事瞬息万变,即便此时此刻萧亓真的动了心,在往后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在遇到千千万万的人后,这段感情说不准就散在何处,时过境迁后最多换来几声不轻不重的笑。

  所以他现在的计较显得十分多余。

  晏疏收了伞进了药铺,微笑着与店家说道:“劳驾,帮我包几副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