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四十八章 无人救他

  马车疾驰,从东大营一路驶向宫城。

  路面并不平整,车马不是摇晃,牵动段书锦背上的伤处,不过一会儿他就直冒冷汗。

  “我看看你的伤。”萧韫伸手把一上车就远远坐在一边的段书锦强硬拉过来,按在怀中不让他动弹,这才扯开他的衣襟,垂眸去看他后背的伤势。

  林玄泉剑刺得不算不深,伤处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段书锦整个后背生得白皙,如同白玉雪缎,干掉的血痂黏在伤处,看起来触目惊心。

  “疼不疼?”萧韫眸色变暗,攥紧手掌,哑声询问。

  这伤若是伤在他自己身上,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伤在段书锦,他便心疼不已,十分不是滋味。

  林玄泉。

  萧韫蜷起指尖,咬牙切齿低念这个名字。

  这些债,他总有一天会替段书锦讨回来。

  “不疼。”段书锦伸手拉上衣襟,闷声回答。

  他话说得极为轻松,低垂的长睫却透着一股焉劲,好似在委屈。他把身体主动往萧韫怀中一送,伸手勾住他脖颈,头枕着他肩头。

  “小锦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是谁打断的?是不是林玄泉?”萧韫揽住段书锦,有搭没一搭拍他的肩头,动作轻柔地安抚人。

  “嗯。”

  这一声段书锦压得极低,声音含糊不清,萧韫还是听到了。

  刹那间他眼中就掀起一场风浪,无数的寒意与杀意弥漫,化作一把把杀人的利刃。

  怪不得段书锦对林玄泉始终有一种惧意,这份惧意哪怕他拼命想遗忘,还是深刻进骨髓里,时时出来作祟。

  断人手骨。

  短短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叫萧韫肝胆俱颤,心脏如同被一丝大手攥住,痛得呼吸不过来。

  他能从这四个字里窥见段书锦昔年受的苦,曾经的无助,心疼和自责如同一泓深潭,要把萧韫溺毙了。

  “萧大哥可以知道小锦小时候的样子吗?”萧韫放柔声音,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冰冷气息吓到段书锦。

  “没什么好知道的。”段书锦更加把自己埋进萧韫怀中,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他虽然说了拒绝的话,犹豫扭捏一会儿后,还是跟萧韫讲起自己的过去。

  “我一直都知道段成玉不喜欢我这个儿子。我娘还在时,他还一个月进一次我们的院子。我娘病逝后,两三个月他能来一次,都是奢望。”

  “那个时候方绍元还留在西苑照顾,有他大总管的身份在,底下的下人心中再如何瞧不上我,也不敢造次。”

  “后来他从西苑搬走,来了个年纪大,经验老道的嬷嬷照顾我。嬷嬷踩高捧低,惯爱权势,觉得我并无前途,因此不肯精心照料,事事敷衍。”

  “世人都说我娘谢安爱慕段成玉而不得,因此郁郁而终。但我知道,她不爱段成玉,让她郁郁的,是困住她的侯府深宅,是压在头上的父命与皇命。”

  “三岁前我还未断手,为人聪慧,又小有天资,文武通习。”

  “幼时我爱射箭,次次射中靶心,便去求她夸耀。她也总是摸我的头,笑着夸我,可是手中的经书没有放下过。”

  “但倘若我背经文给她听,写诗给她看,她就会笑得分外开心。兴致到时,她还会用孱弱的手臂把我抱进怀中,附在我耳边念诗,或是握着我的手写字。”

  “她那时已经病得很重了,玉润的脸颊变得尖削,衣裳拢在身上总是过分肥大,还会时不时吐血,但都被她有意隐瞒过去。”

  “她不爱段成玉,也打心底瞧不上舞刀弄枪的蛮野事,她爱舞文弄墨,策论经文。”

  “她满身才气,世人称她才女,燕朝众多才俊爱慕倾心她,可她却被指派给一个武侯,在忧愤郁郁中,溘然长逝。”

  “谢安死了,外祖父也死了,我的天便塌了,唯一的倚仗也没了。那时的我唯一期望的是,在外行军打仗的段成玉能早日归朝,把我从西苑接出去,给我撑腰,整治那些恶奴。”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他回府的消息,可是他没有来西苑,我便自己跑出去找他,但总寻不到人。”

  “后来有一天,嬷嬷突然把西苑的门锁了,恶声警告我,不准跑出去。我惶惶地等着,忽然听到了零星传来的奏乐声,像是有人在成亲拜堂。”

  “林玄泉有一句倒说得对,我才三岁就心思深沉。门被锁了,我不顾手掌被划伤,拿着瓷片也要撬开。”

  “所有人都不告诉我正院在做什么,我偏要跑去看。”

  ……

  “你们是谁?你们来做什么?谁牵的红绸,谁请的喜婆,谁奏的喜乐?”

  热热闹闹的正院中,忽然闯进一个瘦削的孩子,他懵懂又害怕地打量四周,忽然在婚宴上大吵大闹。

  成串的红绸被扯下,奏乐的琴和鼓被推到地上,年仅三岁的段书锦烧红了眼,恶意满满望向每一个来的宾客。

  “新郎新娘到!”方才离席的喜婆并不知道亲典发生了什么,喜气洋洋说出吉祥的话。

  段书锦霎时把目光转向了她,看到了她身后缓缓走来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剑眉星目,面容俊逸,身形高大孔武,挺拔有力,穿着绣工精致的喜服,正是段书锦数月未见的爹。

  他此时的眉目间藏了喜色,伸手挽着旁侧的新娘子,缓步走来,举手投足间都是对那人的珍视之意。

  新娘子盖着盖头,段书锦看不清盖头下的人是谁,有何种面容,能让段成玉倾心。

  他只庞然生出恐慌害怕——他已经没有娘了,什么仅剩的亲人也要被人抢走。

  段书锦猛地攥紧手中的瓷片,哪怕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一直往下流血都不曾注意到。

  恐慌最终冲昏他的头脑,他把手中的瓷片狠狠往地上掷去,跟疯掉的畜牲似的,游走在宴席间,掀翻桌上的东西。

  段成玉终于注意到了本不该出现在正院的段书锦,他下意识蹙眉,没有同段书锦解释,也没有斥责他在亲典上发疯的行为,只是命人召来照顾段书锦的嬷嬷,让她把人弄回西苑。

  “小畜生,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出来吗,居然让你给跑出来了。”

  段成玉本来就没有多少心思放在段书锦身上,今日他大婚,一颗心更是在新娘林花琼上,哪里会注意到嬷嬷粗暴地捂住了段书锦的嘴,硬生生把他往西苑拖。

  看着仍旧要去成亲的段成玉,段书锦发疯地咬着嬷嬷的手掌,眼角流出绝望的泪花。

  在场的宾客倒是看到了段书锦在嬷嬷手上吃的亏,只是他们都不以为意,看段书锦的目光如视微尘,冷漠地看着他的笑话。

  没谁注意到,神色阴沉的林玄泉在这时起身,从席间离开,在后门处招了五六个小厮,拦在嬷嬷去往西苑的路上。

  “把人给我。”林玄泉冷冷开口,看向段书锦的目光满是寒意。

  “林将军?”嬷嬷认出林玄泉的身份,略微犹豫后,就殷勤地把人交到他手上。

  “林将军小心,这小畜生野得狠,小心伤了你。”嬷嬷一边说话,一边看自己虎口上被咬出的伤口,恶狠狠瞪向段书锦。

  “本将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林玄泉不以为意。

  他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他们便立刻心领神会地揪住段书锦的头发,从袖口掏出一块布硬塞到他嘴里,拖着他往偏僻无人的后门走。

  林玄泉没让人把段书锦带得太远,走到一条宣平侯府附近的小巷就停下了。

  砰。

  段书锦被人粗暴地摔在地上,后脑正磕到青石板上,让他生出微眩。还没等他缓过来,粗暴的拳打脚踢就如密集的雨点般,纷纷落下。

  小小的身躯被痛意笼罩,身上每一处都疼,躺在地上蜷缩身体的段书锦感觉喉头一痒,吐了一口血出来。

  刺目的红意刺激到他,段书锦用尽力气,仇视地看向林玄泉,恨不得冲上去在他脖颈咬一口。

  这个人是坏人,所有的人都是坏人,他们都要把段成玉抢走。

  被恨意驱使的段书锦抓住机会,在一个小厮的手背上,抓出三道深深的血痕,让小厮下意识痛叫出声。

  “还有力气抓人?真是给你吃的苦头太少了。”林玄泉冷哼,眸光锐利似刀,“给我把他的手废了,看他以后还怎么抓人。”

  尚在挨打的段书锦听到这句话,拼命想爬起来逃走,却被人踩住脚腕手腕。在他惊恐的目光中,被抓的小厮缓缓蹲身,抓住他右手狠狠一折。

  “啊!”

  段书锦惨叫出声,疼得泪珠成串滚落,在脸上糊出花花的痕迹。无数的痛意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发抖,而远处还隐隐有重新弹奏的喜乐传来。

  此刻的段书锦就是巷里等死的野狗,草丛间枯萎的花,林玄泉高高在上地俯视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视。

  “把他关进去。”林玄泉抬手叫停,扫视四周后,他看到不远处停着的一口棺材,瞬间有了主意。

  沉重的棺材板被推开,全身都是伤,毫无力气的段书锦被丢进去。

  林玄泉和小厮并不想让他死,因此棺材留了一道缝隙,透进些许光亮。

  林玄泉和小厮已经走了,四周静寂下来,死一般的静寂折磨人心,让人生出无限的害怕。

  段书锦听着隐隐的喜乐,固执地望着那道光,渴望逃脱,渴望出去,渴望有人救他,却什么都没有,他就那么在棺材中待了一夜。

  “这些都不是最令人绝望的,你知道最令绝望的是什么吗?是第二日林玄泉终于舍得让人把我从棺材中放出来,我忍着满身的伤痛回府,却发现侯府昨夜没有人找我。”

  段书锦的声音带上哭腔,窝在萧韫怀中的身形一颤一颤,泪珠逐渐从眼角滚落。

  “萧大哥,没有人找我,没人发现我不见了……”

  “他们都不喜欢我,段成玉也不喜欢我,他们都想让我去死!”

  被触到伤心事,段书锦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起初他还很隐忍,在察觉到萧韫无时无刻的包容后,终于敢哭出声。

  萧韫藏下眼中的杀意,紧紧握住段书锦的手,认真道:“小锦六亲缘薄,从前无人可依,往后定能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