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四十一章 世子唯爱钱

  “别赌了。”

  掀开的瓦片被重新合上,窥探到他秘密的段书锦也早就离开,赵渠却仍保持仰头的姿势,愣愣看了许久。

  直到仰着的脖子泛酸,身体僵硬得像石块时,赵渠才如梦初醒,哑声叫跟前的将士们停下。

  可他的说话声太小,一出口便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在他麾下,被他故意放纵的将士们彻彻底底陷进了赌博中,一心放纵。

  无法言表的悔意渐渐萦上心头。起初只是丝丝缕缕,宛如微小藤蔓,后来肆意生长,足以将赵渠缠得喘不过气来。

  “我叫你们停下,别赌了!你们是听不见吗?”

  酒坛被赵渠推下桌,坛子破碎的脆响和他发疯般的怒吼,传进每一个将士耳朵里。

  将士们停了下来,神色讪讪地看着赵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疯。

  这些异样目光,在赵渠崩断的神智上添了一把火。他死死咬住唇,眼睛迸发野兽的凶光,抬手推翻了整张长桌。

  赌博的骰子和蛊盅纷纷坠地,将士们赌博用的脏钱也散落四处,整个兵器库凌乱不堪,完全没有当初的热闹。

  “赵军师,我们哪里惹你不快了,你要掀了我们的桌?”视财如命的人盯着散落的钱币,口气不善地出声质问,“当初同意我们放松身心,纵容我们赌博的是你,如今立牌坊的也是你。赵军师未免太多变了些。”

  “赵军师还以为自己和曾经一样,威名赫赫,被世人敬仰吗?你如今不过是个断了腿的残废,不受林将军和薛将军重视,屈居东大营一角,带着我们这些新征的将士。”

  “你带不出好将士,我们也不服你。你若知趣,就别指手划脚,妨碍我们做任何事。”

  几个气性大的将士腾地站起,纷纷用最刺耳扎人的言辞指责赵渠。

  许是他们说的话太过分了,大多数将士保持沉默,用担忧的目光望着赵渠。

  “学会顶嘴了?”赵渠非但没被这些话刺激到溃不成军,反而冷静下来,眼神逐渐冰冷,似刀如刃,叫人心生退意。

  他猛地伸掌拍向活椅,迅速倒退,伸手抓起武器架上的一柄长枪。

  虽然赵渠已经残废了,但众将士见他拿武器仍旧害怕,只是还没等他们后退,他已经单手推着活椅冲了上来,几枪打在刚刚嘴碎将士的膝弯上,痛得他们双膝跪地。

  “你们毫不收敛,知不知道惹了多大的麻烦上身?”赵渠手握长枪,垂眸看着几个将士的狼狈样,冷声质问。

  “身为将士,却毫无警惕防备之心,连一个病秧子悄悄翻上屋顶,掀开瓦片往下看都没发现。”

  “在军营重地赌博,还被皇上亲封的监国看见,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

  赵渠的话吓得众将士脸色惨白,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军师,你想办法救救我们。”

  “军师,你和我们是一起的,出了事你也跑不了啊。”

  兵器库里求饶声此起彼伏,众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赵渠身上,对他无比恭顺起来。

  赵渠一直在求得将士们的认可,可是真的实现这个愿望时,他却觉得眼前的场景无比刺眼。

  男儿膝下有黄金,将士膝下的黄金分量则更重。可为了求他保命,他们轻而易举就跪了,甚至不愿自己去想办法谋取一线生机。

  赵渠眸光再次变得黯淡,眼里充满失望,仿佛再也明亮不起来。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攥紧拳头告诫自己认命,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又是那个身坐活椅,麻木不仁,冷眼旁观俗事的废人。

  “都起来吧。你们是我麾下的将士,我自然不会不保你们。”赵渠让将士们起来。

  可将士们完全被段书锦监国的名头吓到,觉得段书锦进宫面圣,在昭明帝面前参他们一句,他们就性命不保,因此心惊胆战,完全不敢起来。

  赵渠竭力压下自己对段书锦的那一丝莫名的惧意,揉了揉额角,故意装出不屑的样子:“段书锦身背骂名二十年,被人视作笑柄,拿来取乐玩笑。想必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高尚人物,而是卑劣的俗人。”

  “俗人心中有欲望,是最好拿捏的。我们只要找准他喜欢什么,收买他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赵渠装出来的沉稳镇定,鼓舞了所有将士,他们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围着赵渠打转,甚至还有人兴致勃勃问:“那军师,我们何时去套段书锦的话?不如现在就去?”

  听到立刻去找段书锦的提议,赵渠猛地收紧了手掌,指甲掐进肉里。

  “今日太晚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早我再去。”赵渠推着活椅转身,快速往兵器库外驶去。

  直到所有将士都被他甩在脑后,他才敢松开手掌,放松身体,任冷汗浸湿后背。

  七年了。

  赵渠自嘲一笑。

  他凭借这具残破之身,在东大营过着这样不受人重视,索性放任自己麻木沉沦的生活已经七年了。

  麻木是他大多数时的样子,偶尔他才会想到曾经受伤流血但恣意潇洒的日子,可是为什么段书锦这个外人要闯进东大营,唤醒他对自己的厌弃。

  他的狼狈不堪,被东大营这些将士们看到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被段书锦看到?

  被人看见狼狈的样子就够了,可他为了那群不堪一用的将士,为了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伪装,还要去段书锦面前摇尾乞怜。

  段书锦不过是主将口中的废物,他凭什么要受这些辱?

  赵渠咬紧牙关,嘴巴里都有了腥味。他不断回顾往生,有战场上的厮杀,腿断之后旁人怜惜的眼神,他逃回家乡的狼狈身影,还有家中亲友最初殷切待他,最后却恶言相向的丑恶……

  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不是断腿,而是在断腿后没有自戕,而是轻信家中亲友。

  怀着愤慨悲呛的心绪,赵渠推着活椅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找了借口才成功拖延一夜,不用去见段书锦,不必受他怜悯的目光,他多希望这一夜永远不会过去,可偏偏光阴似流水,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他装作镇定,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中,一脸坦然无畏地推着活椅进入段书锦的营帐。直到掀开帘子,看到段书锦端坐在桌前,赵渠的伪装才有了一丝裂缝。

  石桌上摆放着两个茶盏,白汽袅袅升起,分明是才泡好的热茶。而段书锦又端坐如松,眸子一直看向营帐帘子的方向,分明是猜到了赵渠回来。

  一想到自己的挣扎犹豫都在段书锦的预料中,赵渠便觉得如芒在刺,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

  赵渠不肯让自己露怯,推着活椅靠近石桌,端起杯盏喝了口茶,才出声询问:“段世子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拿捏住了军师你这么大的把柄,随时都能要你性命,你不来找我我才会觉得奇怪吧。”段书锦把玩着杯盏,抬眸对着赵渠轻佻一笑,眼中的贪婪虽然有所掩饰,但赵渠仍旧一眼看透。

  赵渠讨厌段书锦眼中的贪婪,却又庆幸段书锦果真是个俗人。他僵硬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神色不再藏着拘谨,抬手再次喝了口热茶,这次他终于尝到了茶水的醇香。

  他松懈得太快,又从未真正去了解过段书锦,所以没看见段书锦浮于表面的贪婪背后,藏着清明的算计。

  他更不知道,这座营帐里,除了他和段书锦外,还坐着一个无人能看见的恶鬼。

  恶鬼对他厌恶至极,在他进入营帐的瞬间,周身便溢出冰冷的气息,黑红的血顺着衣摆往下滴。

  如此骇人的恶鬼,却在被段书锦看了一眼后,瞬间收敛了身上所有凶煞气,变得无害。

  甚至在段书锦假意说出威胁赵渠的话时,这个恶鬼笑着偏头,眼中尽是看好戏的意味,似乎是想不到看起来纯良的人,骗起人来竟这么娴熟。

  “段世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弄来,我定竭尽全力,只求世子留我和我麾下的将士一命。”赵渠倒扣杯盏,放低姿态,开始求起段书锦。

  段书锦最初并不上当,还端着君子的姿态,明嘲暗讽道:“若是军师从一开始就约束下属,言明军纪,赏罚分明,今天怎么会求到我头上。”

  这些话无一不扎在赵渠心上,他暗暗攥紧手掌,脸上不露丝毫破绽,明明被段书锦踩进泥底,却还要对他展露笑意。

  “段世子教训得是,以后我定当约束他们,绝不让他们再做一件糊涂事。”赵渠连连应错,小声试探道,“就是不知世子是否给我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好说。”段书锦勾唇浅笑,把手中的杯盏啪地丢出去,双腿架起来抬到桌上,姿势粗鲁且放肆。

  他伸手揪住赵渠衣襟,另一只手则两个指头捻在一起,来回搓弄,暗示道:“本世子唯爱钱。千两票子不嫌多,万两银票就更好。多多益善,军师可懂?”

  赵渠咬牙忍耐,脸上依旧没露出任何愤慨之情,只一味应承:“只要段世子手下留情,我必奉上所有钱财。我这就去筹钱,不让世子多等。”

  说完不等段书锦吩咐,赵渠就调转活椅,匆匆往营帐外驶去。

  在转身的瞬间,他神色就变了,脸上只剩冰冷与厌恶。

  想不到宣平侯段成玉一生威名,受人称赞,竟生出段书锦这么个见财眼开的草包,真是天意弄人。

  赵渠心意正难平,身后的段书锦忽然看着他背影叫到:“元将军……”

  “段世子,元将军十年前就离开东大营了,你若是想问他的事,恐怕只能去找主将或者薛尘霜。”赵渠狐疑转身,不清楚段书锦为什么会提到元昭。

  “本世子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你不知道就算了。”段书锦作罢,挥手让赵渠离开。

  赵渠得了差遣,推着活椅飞速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