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十五章 君子之盟

  “萧大哥,你……回来了?”

  已经有过一次上身的经历,知道上身只是暂时的,段书锦这次就安心地等在院子。

  果不其然,在萧韫冲进房间后,一股吸力就把他拉向他的身体。一阵天旋地转后,段书锦就感觉周身一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回到身体固然是好事,然而萧韫却眸色深邃,眉心微蹙,看起来十分舍不得他这具身体一样。

  顾此不顾彼,段书锦是不可能把身体让给一个恶鬼的,这是他坚决不退让的底线。不过惹恼恶鬼也不是一个好选择,他只能一边捂住胸膛悄悄后退,一边好言好语恭维着萧韫。

  萧韫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段书锦在想什么,多次被人防备的他怒极而笑,冷嗤道:“没打你身体的主意。”

  说着萧韫又低声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萧韫真真是看不懂段书锦这个人了,他偶尔觉得得他聪明,上身的玄机他没有找出来,段书锦却试出来了。

  但大多数时候段书锦又给人一种天真单纯,容易被骗的形象,就如此时此刻,段书锦对他的防备溢于言表,叫他看一眼就能猜中。

  他寻思着他除了请法师那次想要段书锦死之外,就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吧,怎么段书锦还跟防贼一样防着他。

  此时的萧韫恐怕忘了,人间还有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箴言。

  他没真正做过什么伤害段书锦的事,但他恶鬼的身份就决定了他注定不能被人信任。

  做人短暂,做鬼太久,他却还是下意识把自己当成了人来看。

  “嗯?”听到萧韫骂他的段书锦一脸懵。

  应该不是在骂他吧?不是在骂他吧?他怎么可能是没良心的人。

  一顿插科打诨后,方才凝滞的气氛才消散了,事情逐渐扯上正题。

  “你惹的这件事,不简单。”沉吟了一阵,萧韫斩钉截铁对段书锦参与私卖策论一事做了评判。

  竹里馆书坊被封,程如墨被抓。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段书锦就隐隐担忧,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此刻听到连萧韫都这么说,他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手抓紧了腰间的衣裳,结结巴巴问:“萧大哥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去书坊的时候,书坊四周都是官兵,像是在守护物证,又像是在等人自投罗网。”

  “等我在书坊放完火打算回府时,一个武艺还算不错的人在路上截我,分明是彻查私卖策论一案的人早有防备,特地让人驻守在那的。”

  “穿红色甲胄,腰悬铁令,手拿陌刀的人,在你这个朝代是什么官职?”萧韫皱起眉,语气疑惑。

  他确确实实觉得堵在路上的周野不简单,越发对他的身份好奇起来。

  “禁……禁卫军。”段书锦白着一张脸,短短三个字说得像是要断气一样。

  禁卫军,天子亲卫,望风而动,无往不利。

  从萧韫说的话来看,和他交手的人多半是禁军统领周野了。

  禁军统领自然听命于天子、受命于天子,堂堂禁军统领竟然被派来守竹里馆书坊,证明昭明帝对私卖一事无比重视。

  既然重视,肯定会彻查,将来的灾祸不一定是萧韫放了一把火就可以阻止的。

  越想段书锦的心就越止不住下沉,只觉得骨子里的血都凉透了,身形狠狠颤了一颤。

  “无事,还有我在。我既然答应保你无忧,就一定保你无忧。”察觉到自己把人吓到的萧韫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出声宽慰段书锦。

  想萧韫活着时,哪有这等菩萨心肠,眼巴巴凑上去给人帮忙,不冷眼旁观看他人自讨苦吃就不错了。如今成了鬼,他倒是改头换面,洗心伐髓,成了一个良善之人。

  若是那些求萧韫帮忙却连他面都没见着一次的人知道,岂不是会吐血三升。

  可惜的是,萧韫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异样。

  就算察觉了,他恐怕也只会笑骂,他军中都是一拳能打五个的粗壮大汉,头一次遇见段书锦这种病殃殃的人,他闲来无聊,帮着人权当逗趣。

  “多……多谢萧大哥。”段书锦捏紧手掌,低声向萧韫道谢。

  无论萧韫说帮他这件事是真是假,此时此刻仅有萧韫一鬼知道他藏锋于鞘,知晓他身陷私卖策论一事的泥淖。

  他唯萧韫可倾诉依靠一二。

  但真正要解决私卖策论这件事,还是要让他自己来。

  段书锦眸光深邃坚定,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打算。

  在段书锦和萧韫为私卖策论一事有些心焦时,皇宫之中的昭明帝和苏拯也分外忧心。

  “皇上,竹里馆书坊被烧,所有物证都没了。”苏拯站在阶沿之下,垂着头向昭明帝禀告此事。

  昭明帝早就料到会有人对竹里馆书坊下手,因此一点都不惊讶,他头也不抬,手中批改奏折的朱笔不停,只问:“纵火的人捉到了吗?”

  苏拯默了默,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哑声道:“回皇上,没有。”

  “没有?”昭明帝搁下笔,猛地抬头,“连周野也没捉到纵火的人?”

  “周野统领不敌。”苏拯语气深沉无奈,并非是他和周野不把昭明帝吩咐下来的案子不放在心上 ,而是背后之人的能耐着实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能写出这么多才思飞扬、精彩绝伦的策论,又能来去自如,从周野手中逃脱。我大燕竟有这样的奇人!”昭明帝语气微扬,话中透着赞叹之意。

  原本他对查出私卖策论一事的背后之人还不慌不忙,如今却是迫不及待想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了。

  “天牢的程如墨招了吗?”想起这个人,昭明帝兴味更浓。

  “回皇上,没招。”苏拯如实禀告。

  说起程如墨这个人,苏拯就一肚子火气。

  从竹里馆书坊抓来的那二十多个誊抄策论的人,都说程如墨平日爱喝酒,一喝酒醉,看不出任何作为书坊老板的精明能干之处,管事的人根本就是程如墨身边叫竹松的侍从。

  可叫竹松的侍从那日意图逃跑,被官兵用箭射伤,至今没醒,根本不能审问。

  抱着试一试的心思,苏拯才前往大牢去审程如墨,谁知程如墨除了是个酒鬼之外,竟还是根硬骨头,一点要招的意思都没用。

  读书之人都牙尖嘴利,苏拯进大牢一次,就被气走一次。他每次想要用刑时,就会想起昭明帝下令过不准用刑,竟是拿程如墨一点办法都没有。

  昭明帝显然也瞧见了苏拯脸上的不忿,他没想到他这位聪慧能干的臣子也有被为难住的时候,因此对程如墨越发感兴趣了。

  他理了理龙袍站起身,冲苏拯吩咐道:“带路吧,朕去瞧瞧这位胆敢私卖策论的人。”

  天牢潮湿,总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踩下去就是一脚泥泞,常年待在这的人,多半一身伤痛。

  再加上此处是坐南朝北的地势,日光照不进来,透着一股阴湿的霉味。

  昭明帝一踏进此处就忍不住皱了眉,他冷肃着一张脸,跟在苏拯身后一直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苏拯终于停了下来,立在一旁把前方的位置让开。

  昭明帝一眼就看见了牢狱中懒散坐着的程如墨,他穿着一身墨色衣袍,墨发披散,衣襟敞开。

  这明明是十分放荡的打扮,但不知道为什么,昭明帝却在他身上看到一种青莲不浊于世的清正之气。

  “程先生,你还是不肯说出写那些策论的人是谁吗?”昭明帝站在昏暗的牢房前同程如墨说话。

  他明明是天子,天下万民都听命于他,和程如墨说话时他却下意识用上敬称。

  程如墨对昭明帝的话的充耳不闻,甚至连眼神都没分过来一分。

  “刁民,皇上在问你话呢。”苏拯见昭明帝被轻贱,下意识出声呵斥,“你费心维护背后之人,那人却根本不领你情。你估计还不知道竹里馆书坊被烧了的事吧。”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木头人一样的程如墨才有了丝丝反应。就当苏拯神色惊喜,认为他要招了时,程如墨却啐了他一口,冷笑道:“书坊里的书我都牢记于心,就算都烧了又如何?你少来挑拨离间。”

  “你……”

  苏拯还欲争辩,却被昭明帝伸手给拦住了。昭明帝没再为难程如墨,而是直言道:“程先生,你就算不说,朕手底下的人总有一天也会查到的。”

  说罢,昭明帝和苏拯一前一后离开天牢,脏污、不见天日的牢狱再次归于寂静。

  程如墨以为自己终于轻松了,也不顾地上潮湿肮脏,拢了拢衣襟就靠着墙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牢再次传来脚步声,程如墨以为是昭明帝和苏拯不死心,继续回来劝说他,忍不住大骂:“滚!”

  然而这道脚步声的主人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不仅不离开,反而向着他的地方越靠越近。

  程如墨顿觉不耐烦,唰地睁开眼,冰冷的眸光逼视来者。

  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人不是昭明帝和苏拯,而是段书锦,一个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程兄。”段书锦怔怔看着眼前形容有些消瘦,远不如在竹里馆潇洒自由的程如墨,眸光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你怎么在这?你病殃殃的身体你自己没点数吗,居然敢买通人私闯天牢,你不要命了?”程如墨顿时心慌无比,他急切地站起身,用手紧紧抓住木栏,像是要伸手抓住段书锦。

  段书锦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天牢,他是求萧韫,让萧韫上他身带他来的。

  萧韫这个恶鬼至今还守在天牢入口把风。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段书锦逐渐了解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萧韫,目前能看见萧韫的人就他一个。

  鬼神的存在本来就是忌讳,程如墨不知道萧韫的存在,他自然也不会去说。

  “程兄。”段书锦忽然打断程如墨的话。

  他澄澈的眼眸定定看着他,让程如墨后背发凉,身体一瞬间冰冷。

  程如墨变得安静下来,静静等着段书锦接下来要说的话。

  “程兄,竹里馆私卖策论的事你是故意让人发现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如墨丝毫不意外段书锦能猜出他的谋算。

  他打听好了昭明帝每次私访太学的时间,在那之前特地卖了一模一样的两份策论给林良弼和宋元白。

  林良弼和宋元白两人,一人是武官之后,将军府的人,一人是文臣之后,丞相府的人。两人一出事必定能引起轩然大波。

  “程兄当初说欣赏我的才气,劝我入主竹里馆,和你一起做私卖策论一事,也是程兄你算计好的吧?”段书锦目光清明,一字一句把程如墨的算计道来,眼中并无被算计的难过。

  “连这你都猜到了。”程如墨低声喃喃。

  竹里馆竹里馆,独坐幽篁里。

  前朝的圣贤都用此聊表归隐之意,程如墨为书坊取这个名字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的是假坐幽篁,假淡然。

  等的是一剑杀人的机会。

  “程兄,你身上究竟背负了什么,值得你布局这么多年?”段书锦眉宇紧蹙,像是根本不理解程如墨所做的一切。

  程如墨并没有给段书锦解惑,而是笑着反问:“那你呢,翊轩公子?”

  “翊轩之名,是大周朝一位哲贤取的。这位哲贤一生命途坎坷,早年时被奸臣忌惮,不得不藏拙,不露锋芒。后来武帝继位,这位哲贤便等待时机,设计让自己在武帝面前献言献策,最终得到重用,名垂青史。”

  “段书锦,你这些年是当真猜不到我的心思,还是欲效仿大周哲贤,也在等待私卖策论一事被人发现?”

  文人打交道就是如此,话未说完言已尽。

  不露丝毫锋芒,却字字见血。

  “请程兄向皇上揭露我是写策论之人吧。你所求的事,我之后也定为你达成。”段书锦收敛了脸上所有虚假不诚的神色,只剩下冷凝的敬重。

  段书锦躬身向程如墨深深拜了一拜,这才转身离开,程如墨则目视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