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九章 书坊秘闻

  子时刚到,侯府却早已漆黑一片,除了人们偶尔的呓语外,再无别的动静。

  萧韫就是这时从血棺里飘出来的,他先是进了段书锦的房间,看见床榻上弓着背,缩成小小一团睡觉的段书锦。

  皎洁的月光从轩窗射进来,照在睡容安静沉稳的段书锦脸上。

  他本就生得俊秀的五官在月光映照下,多了一丝娴静的美好。

  那卷翘的长睫如羽扇般,遮住狡黠灵动的眸子,带着淡薄血色的薄唇轻启,正随着呼吸小幅度张合,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孩子。

  萧韫本来是进来瞧他有没有熟睡的,谁知竟看得有些移不开眼了。

  他无波无澜的眸子忽然起了风浪,眸色暗沉了两分,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最后是萧韫强迫自己移开眼,才有机会从段书锦房中走出去的。

  他一出来房间,就往侯府正门方向走。

  夜间紧闭着的侯府大门根本拦不住萧韫,他没有阻碍地从门中间穿过,走到了外面的街巷。

  街巷上倒不是很黑,零星几户人间的屋檐还挂着未熄的灯笼,但正是这昏黄的微光,让上京的夜显得冷清。

  街上没有任何人行走,只有一个世人看不见的恶鬼在疾步行走。灯笼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一刻也没停下来过。

  很快萧韫便到了段书锦白天带他来过的竹里馆书坊。

  萧韫站在竹里馆正门前,抬眸看上方挂着的牌匾,把刻写得龙飞凤舞的“竹里馆”三个大字收入眼中。

  他有预感,段书锦拼命掩藏的事,他今晚或许就能弄得一清二楚。

  抱着这番念头,萧韫穿进了竹里馆,来到二楼的雅阁。

  白天时段书锦以为他走了,实则他只是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注意到段书锦在雅阁中待了两个时辰,出来时他无意识甩了甩手腕,似乎手腕十分酸疼。

  他还注意到,段书锦被他攥住的手上,残留着一两滴墨迹。

  一切似乎真如段书锦说的那样,他只是来竹里馆抄书而已,但萧韫偏偏不信这个邪。

  萧韫穿门进了雅阁,一眼就看清了雅阁的景象。

  在他身前的,是两张相隔不远的案台,案台摆着整整齐齐的笔墨,并没有异样。

  案台两侧是比人高的书架,萧韫走过去看了看,上面堆的都是一些藏书。

  整个雅阁看起来正常极了,萧韫却宛如逮到什么把柄一样,唇角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意。

  段书锦说他是来誊抄书的,如今他却没看见誊抄的纸张一眼。若说是书坊的人把纸张收起来了,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毕竟誊抄的书卷又不珍贵,随意摆在案台上才符合常理。

  书坊的人越是要藏段书锦的东西,就越是证明其中有古怪。

  萧韫不在意表面的假象,开始在雅阁四处走动起来,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缺漏,径直往案台旁边的书架走,穿过书架进了一间密室中。

  萧韫挑了挑眉,心道:果然如此。

  左右打量片刻,萧韫发现密室别有洞天。

  这密室打通了隔壁的厢房,竟然比整间雅阁还大。

  密室中的景象十分混乱,数十张案台摆在房中, 每一张案台上都放着笔、墨、纸、砚。

  这些笔上还沾着墨迹,而砚台中的墨却已经用干,白净的宣纸更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萧韫走过去看了看,发现纸上写的都是策论。每份策论的内容虽然不同,但都是围绕“边疆蛮患”来写的。

  每份策论都神思飞扬,对朝廷好的行军之策大肆褒奖,对腐朽的治军之策一贬再贬。隔着这些字,做策论的人的才思便再也掩藏不住,让人无端心生敬佩。

  萧韫没猜错的话,这些策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个不知名的人一连做了数份策论,交由书坊,书坊再命人抄写策论,好卖出去,做着书贩子的行径。至于卖给谁,就更好猜了。

  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乏酒囊饭袋之徒,明明腹无点墨,又无带兵打仗的好本事,却偏偏要博一个好名声,于是便开始找替武替考。

  他所处的那个朝代便是这样亡的——昏君当道,舞弊之事屡禁不止,朝廷满是食君之禄却不干忠君之事的蛀虫,面对朝廷的内忧外患,无一人可出谋划策。

  少有的几个正直耿介的忠臣,却被谣言所迫,奸邪小人所害,无一善终。

  重新想到那遗忘已久的血海深仇,萧韫一双眼睛烧得赤红,他神色暴戾,周身都是冰冷的杀意。

  死之前所受的伤再次崩裂,血迹不停从他身上滑落,汩汩往下滴落。

  萧韫一拳砸向案台,他明明用了十足的力道,却没有任何效果,手直接从案台中间穿了过去。

  他现在已不是人身,活着时尚且被人所害,背负血海深仇。死了之后就更没用了。

  萧韫来书坊这一趟耽搁了太多时间,当他阴沉着脸转身离开书坊时,天色已经快亮了。

  他并不像话本子中的恶鬼那样,会惧怕天光。他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大方游走在街上。

  此时,要忙农活的人家已经陆续醒来,街上也渐渐有了百姓的身影。他们脸上洋溢着平常却幸福的笑,一路搭腔说话,热闹得不行。

  这热闹注定感染不了惨死多年的萧韫,他于人群中穿行,身旁没有一人,孤寂且落寞。

  萧韫回到侯府时,段书锦还没醒,他安安分分缩在锦被里,娴静的神色几乎叫人想不出他这样的人,竟也有违逆的一面。

  萧韫在床榻前坐下来,衣衫上滚落的血珠很快把锦被染得血红,他本人却像没注意到一样,视线放在段书锦身上没有移开过。

  经过昨晚那一夜,他已经猜到了段书锦拼命掩藏的秘密是什么。因为发现了段书锦不露于人的那一面,他一颗心思绪复杂,既有壮阔昂扬的兴奋,也有被欺骗的丝丝恼怒……

  因着这些情绪,萧韫心脏彻底燃了起来,涨得快要炸开。

  此时此刻,萧韫终于不把段书锦当有趣的玩物看了。

  他想,段书锦应该是一份惊喜,不,他就是一份惊喜。

  一份老天恩赐于他的,独属他一个人的惊喜。

  萧韫心绪难平,引起他这些变化的段书锦却并不知道这些,当他眼皮子颤了颤,毫无防备睁开惺忪的眸子时,神色高深莫测的萧韫瞬间就撞入他眼帘。

  只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萧韫还只是盯着他手看,谋算着如何把他手砍下来。

  这次萧韫却是懒得再掩饰,直接盯上了他这个人,看上了他这条小命。

  段书锦僵硬地躺在床上,思绪下意识就空了,他满心丧气,哭丧着想:这个恶鬼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段书锦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他再提起萧韫时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害怕惊惧。

  “萧……萧大哥,我最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吧,你为什么非要坐在床头吓我呢?”段书锦小声控诉,一边说一边扯过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

  段书锦的控诉并无道理,任何一个人在看到床头坐着一个满身杀意,身体不停往下流血的恶鬼都会害怕。

  萧韫自然猜到段书锦又一次乱想他了,他却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反而就势而上,居高临下看着段书锦,缓缓敲打有事瞒着他的人。

  “我昨晚去夜探了一趟竹里馆书坊……”

  萧韫刚说完这句话,段书锦脸色就白了,他僵硬无比地躺着不敢动,晶亮的眸子含着水光,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萧韫假装没看到他可怜的神色,毕竟有些太聪明的狐狸如果不敲打敲打,就会得寸进尺,继续干出有事欺瞒主人的事。

  “我在竹里馆找到一本话本子还挺有趣的。话本子里,一个沦为笑柄,被嘲草包的人,背地里居然是才气满身的大文儒。”萧韫说着,意有所指地勾了勾唇,反问道,“你觉得这个话本子如何?”

  段书锦没说话。

  他一颗心已经沉到谷底去了,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尽,段书锦甚至都顾不上怕萧韫这件事,直接掀了被子,愣愣地盯着他看。

  “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段书锦索性闭上嘴,死死咬住唇,一句话也不说了。

  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萧韫什么都知道的。

  他的伪装,他可笑的辩解,都在萧韫面前土崩瓦解,形同虚无。

  知道段书锦现在接受不了他的秘密被人看穿这件事,所以萧韫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掌微微掰开段书锦的嘴巴,把他咬得破皮流血的唇解救出来。

  “下次不要再弄伤自己。不值当。”萧韫粗粝的指腹滑过段书锦的唇瓣,指尖上很快染上一抹殷红。

  萧韫却是擦都没擦着血迹一下,垂下手就往房间外面走,重新躺回了他的血棺。

  段书锦还没从萧韫刚刚的举动中反应过来,他的薄唇似乎还停留着萧韫指尖的冰冷,他不由得神色怔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远在侯府,心思还留在别处的段书锦,并不知道此时竹里馆书坊热闹非凡,快把他这个人嘲上天了。

  事情起因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一个不知家世的人,戏谑地提起昨天见到段书锦从书坊出去的事。

  怪就怪在,段书锦的身份地位实在太高,名头太响,书坊在座的世家公子没几个没听过他的名字。当即他们便来了兴趣,你一言我一言地贬低起段书锦来。

  在上京,段书锦的名声其实和他爹段成玉一样响,只不过他爹是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天降将才的好名声,是人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忠义的宣平侯。

  而他段书锦则是京中笑柄,人人见了都要摇头晃脑叹息:宣平侯的长子不堪大用。

  段书锦明明生于世代武将之家,却身体病弱得三步一咳四步一喘,还偏偏要去学那些文臣舞文弄墨。

  他若是才气满身,出口成章还好,偏偏他写的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可谓文不成武不就,丢尽了侯府的脸。

  侯府并非只有段书锦一个嫡子,比他小三岁的段远青就习得一身好武艺,在领兵一事上颇有天资。两相对比下,段书锦自然被鄙夷得更惨。

  起初世家公子还顾忌着宣平侯府的面子不敢正面议论人,在发现段书锦在侯府根本不受宠,无人为他撑腰时,众人彻底放开了胆子,从此段书锦再也没摆脱过京中笑柄的名称。

  “段书锦他来竹里馆做什么,想通过读书装有才的人不成?”林良弼装模作样地开腔。

  说段书锦昨日出入过竹里馆的人是他指派来的,他要把段书锦的名声搞得更臭,以谢当日在侯府受的侮辱。

  段书锦的名声果然太臭,他一开口引导,就有数不清的人搭腔。

  “这你们便高看他了,他那空空的脑袋哪能想到打肿脸装胖子这事,他分明就是来找存在感而已。”

  “要我说,我若是段书锦这腹无点墨的草包,早就找一面墙撞死了。”

  ……

  书坊内顿时哄笑作一团。

  在二楼的程如墨和书坊仆从把下方的闹剧尽收眼底,仆从气氛地握紧拳,想冲下楼和那些人理论。

  “没必要。”程如墨伸出手拦住他。

  “公子,这是为何?”仆从不解地发问。

  “很有趣不是吗?”程如墨笑着仰头喝了一口酒,视线在林良弼身上停留了一瞬,“待在上京最大的书坊,买着别人做好的策论,却要笑他人无才无德。这世道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程子墨顿感无趣地收回眼,摇摇晃晃走开,留下仆从一个人待在原地抓脑袋。

  公子是什么意思来着?

  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