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 发色肤色都淡,衣服也是浅色系,往金灿灿的大门和绯红的跑车旁一站, 宛若夏日的晴空之下骤然落了捧雪。

  他穿得很素,脖子上同样挂着项链, 不过和埃隆夸张的造型不同, 是个倒挂的勾玉,白水晶的质地,说不上和他的肌肤哪一个更通透莹润。

  少年下了车,目光在他们身上毫不留恋地划过, 走向埃隆,看起来模样乖巧,眉宇间却凝着淡漠。有成年人的冷峻与疏离, 又有少年人的青涩和纤细。

  埃隆比他高大一圈,把自己的墨镜随手卡在他的领口上,搂住少年的腰肢,并不避讳在别人眼前亲昵, 低头磨蹭着他的耳畔:“不和你的父亲打声招呼吗?有……我算算,几个月没见了吧?”

  许游和季越彭都没反应过来这个突然出现、和埃隆好像很熟悉、严格来说是暧昧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既然伊迪丝没有表现出疑惑, 说明这个孩子不是外来的;以他如此贴身跟随的地位, 一定很重要, 或者说很有用, 应当早就被埃隆和其他人宣传得满城风雨。

  可他们竟然谁都没见过他。

  埃隆手掌握住他的腰, 瞥了眼怔在那边的许游, 装出心痛的姿态:“你看看, 太久没见, 你爸爸都认不出你了。”

  刚才埃隆说了什么?他说———

  “父亲?”少年冷笑, 即便个头小不少,眼神竟居高临下的。嗓音轻柔而清冽,讲出的话决绝如刀刃,“他可不配。”

  许游的心脏被铁锤猛地重重敲上一击。

  这个冰雪一样的少年人,是他的小簌簌?

  *

  刚离开没多久,他们再次回到象牙色的客厅。只不过这次谁都没有东张西望的兴致了。

  秘境森林分别时簌簌化形后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才过了大半年,怎么会年长了十岁?

  直脾气的季越彭按捺不住性子:“随随便便找个小孩儿来冒充簌簌,就觉得我们能买账?”

  当初把簌簌送走的决定是许游做的,整个过程也掌握在季淳和季霖泽这些长辈手里,他就没什么参与权。出去玩儿还特意买了小龙崽喜欢的甜点,开心心回到家,发现簌簌已经被带走交换人质了。

  他不会怪许游,毕竟季辞才是这个家的中心。说来对簌簌残忍,事实的确如此,就算让他、不管让谁来二选一,都会选保季辞。

  但这并不影响他恨埃隆恨得咬牙切齿。他出生起就住在古堡了,几个世纪相安无事,直到三年前被埃隆一把火连同所有温馨回忆烧得干干净净。后来昏迷的许游,现在虚弱的季辞,被绑架的簌簌……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眼前的男人。

  季家三少爷本就是娇纵的性子,新仇旧恨堆在心头,火大得很,直接指着鼻子骂。

  埃隆眯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他腿上的少年凉凉开口:“我一岁那年,你把面粉当成奶粉冲给我喝,明明发现了,也没有改回去。”

  季越彭噎住了,肩膀一缩。这事儿他的确干过,不仅簌簌,小时候的崽崽也一样。而且怕被大哥责罚,将错就错,反正面糊糊也不是不能吃……

  他转念一想,不对,会犯这种错的自己绝不是独一份,万一这臭小子随口一说拼概率呢:“这种事儿随随便便就能栽赃吧,你还能举出别的例子来?”

  少年弯了弯嘴角,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轻描淡写讲了个娱乐圈的八卦。

  季越彭彻底挂不住了,因为这件事真的只有簌簌知道。当年他带着刚刚化人形的小龙崽出去玩,仗着小东西听不懂也说不好人类的语言,大摇大摆带他探究人类秘辛。

  除了当事人和他们两个,再没人知晓。

  换言之,眼前这个冷漠的少年,真的是他们家半年前被带走的那个小孩子,如假包换。季越彭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目光一片灰败:“是他……真的是簌簌。”

  *

  许游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他比季越彭更早一步确认了少年的身份,哪怕簌簌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虬的印随行为有种特殊的标记,能让连接的双方都感知到联系。虽然季辞才是那个被虬承认的家长,但他同季辞交融太多,也被「感染」了。

  理性上告知这个孩子就是被他亲手送进狼窝里的簌簌,但感情上,怎么都无法相信。

  少年依旧倚在埃隆怀里,很难不去猜测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埃隆的手上有一道疤,少年的衣衫下摆被他掀开,光滑的皮肤和狰狞的伤疤对比得十分扎眼。

  许游看着眼前的场景如鲠在喉。若真是簌簌,他怎么也不能允许自己年幼的孩子和埃隆这样的人搅在一块———尽管外表十几岁,实际簌簌诞生于世上才三年。

  他当年第一次见自己的小男朋友时,后者也是三岁,不过他堂堂正正,只把季辞当做需要保护的幼崽,从来也没起过别的心思。

  簌簌和埃隆的关系,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话又说回来,许游实在做不到把簌簌和眼前人联系在一块儿。如霜似雪的少年和记忆中软乎乎调皮的幼龙,哪里有半点关系?

  就像……就像是个陌生人。

  许游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伊迪丝说,「你们不会想见到他」。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埃隆好整以暇:“怎么了呀,父子相见,不该是更热情些吗?我还以为你们会抱头痛哭呢。”

  许游皱了皱眉,埃隆讽刺自己就算了,看起来簌簌是他的……那种关系,为什么也舍得讲这样的话伤人?

  然而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讲的根本不是自己。

  许游忖度着开口:“埃隆,你用什么方法给他洗脑了?”

  “洗脑?”埃隆嗤笑,“若收服人心得用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那我也没必要这样努力了。”

  “哈,你又有什么手段不是下三滥的?”

  “许老板,你口舌厉害,我不跟你绕圈子。我想你也看到了,他已经是我赫定家的人了,不会跟你走的。死了这条心吧,嗯?”

  许游越过他,看向少年青玉色的眸子,试图从这里找出一点熟悉的、属于「簌簌」的影子:“你知道,他要你是做什么吗?”

  少年大概是经受了「想不被他人蛊惑就不要主动接茬」之类的训练,没有回答。

  “挑拨离间啊?”埃隆笑,“这招可行不通。毕竟我要做什么,早就诚实地告诉他了,他都明白,也都答应。不会像有的人啊,连瞒带哄骗的,送到别人手里去,搞得好像还会再来接回家。”

  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同时存在于许游和簌簌身上的伤口。许游一直不愿去面对、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就是把无辜的幼龙亲手送入虎口的人,正是自己。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既没有哀怨,也没有憎恶,好像在看一个没有任何交际的陌路人,好像刚才埃隆轻描淡写的经过与他无关。

  许游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横亘在面前的大山,并非如何从野心勃勃且实力大增的埃隆那里夺回簌簌,而是如何让已对季家伤透了心彻底失望的簌簌,原谅他、他们的过错。

  *

  许游整理了下心情,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些:“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那我可没有决定权。我啊,从来不越过他人的意志做选择。”埃隆像是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话里有话地讥讽,仰起头看着坐在怀里的人,还挺温柔,“你想吗?”

  少年没看许游,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点了点头。

  埃隆却撇撇嘴,双手抱住他的腰:“可我不想你去呀,怎么办?我不想你跟他单独接触,怎么办?万一你听信了他的诱哄想跟他走,要离开我了,怎么办?”

  一串「怎么办」排比句似的砸下来,仿佛撒娇的语气听得许游和季越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哪儿哪儿都文质彬彬的赫定新任家主,居然在家里还有这么副面孔。

  要是外人,早就好奇他和这个小少年到底什么关系了。在座的各位无言以对转过头,只有许游皱着脸想,我是他爸,不要讲那么奇怪……

  簌簌倒是习以为常,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低着头,眼神柔软清澈:“我会听你的话。”

  “什么都听?包括……”后面声音弱下去。

  少年眨了眨眼,点点头。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埃隆满意地松开手,“你带他到外面去吧。”他捏了捏他的鼻子,“给你十分钟。”

  少年没有丁点羞赧之意,转身就走,也不管许游有没有跟上来。后者无奈地瞅瞅季越彭,得到一个沉重眼神的回应,跟了上去。

  许游其实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不过走出雕龙画凤的大门后,总算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就在此时,那个之前被许游暗暗诟病过的纯金打造的大门处传来躁动,几个保安跟想要进来的车起了冲突,听起来挺严重,好像快要打起来了。

  许游问:“不是你家的车?”

  男孩摇摇头,秀气的眉毛皱起来。

  怎么觉得……

  少年走过去,示意保镖放行。尽管外边儿的人还不知晓簌簌的存在,但现在的赫定庄园里,人人都知,他就是埃隆名正言顺宠着的小少主。他说话,下人不敢不听。

  原本应当是标志着沉稳的宾利带着煞气开了进来,疾驰到他们面前,就算金钱堆起来的座驾,刹车声一样难听。

  刚才车开得太快,没看清楚车牌,但当它稳稳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不好的预感像警铃一样疯狂响了起来。

  后排车窗降下,父子俩同时抬起头,看清来人后,被钉在原地。

  *

  “宝、宝贝儿,你怎么在这?”

  许游吃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他早就拜托季淳今天把季辞支走,就是不想让后者面对这一切。跟埃隆的掰手腕需要慢慢来,人类的软弱和感情用事,不适合掺和进巨龙的冷酷斗争中。

  现在纠结到底谁说漏嘴已经没必要了,反正百依百顺的加西亚从来拗不过小少爷,尽职尽责直接送了过来。

  加西亚打开后备箱,拿出轮椅,愣了半天的许游终于回过神,赶紧打开车门把季辞抱下来。

  他最近情况有点儿反复,有时身体差不多恢复到健康的水平,有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从季淳的画廊到这里很远,坐这么久的车对于病人来说是个考验,加西亚想得周全,车上总备着轮椅。

  季辞看向许游的眼眸里好像有泪,许游心里发慌:“宝宝,你听我解释……”

  季辞摇摇头,让他推自己过去。

  许游暗自叹气,这时候只能听小少爷的,于是顺从地把哄季辞的重任甩给了儿子。

  少年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垂下目光望着季辞的腿,张了张嘴,下意识发出音节:“Ma……”

  熟悉的称呼猛然刹住车,他冷冷地抬眼看许游:“是他干的?”

  许游听出了这个「他」指的是埃隆,简单地复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带你见到小辞,他在玫瑰花里昏迷不醒吗,就是被埃隆下了毒。现在,还是后遗症。”

  对于外世界的他们来说,这场变故已经发生了大半年,季辞也慢慢从极端的虚弱走向康复;但对于刚离开秘境森林的簌簌而言,也就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情,季辞被玫瑰的花蕊包裹并昏睡着的时候,他还是个跪在旁边守护的小孩子。

  尽管那时对周遭的变故无知无觉,然而并不妨碍他记得一清二楚。

  季辞和埃隆是他短暂生命中唯二完全交付信任的两个人。前者将他拱手让人,后者呢?明明答应了———

  季辞摆脱许游的束缚,转动着轮椅缓缓靠近,抬起头望着生疏的面孔,声音有些克制不住的发抖,好像找回丢失已久的珍宝:“你是……簌簌吗?”

  少年长久冰封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单薄的身体风中树叶般颤栗,紧紧捏住拳头:“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我不是你的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