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感流淌四肢百骸

  先是H来找她。

  莫莉矮身猫进木桶后, 这罐闻起来好像是伊多山庄的白葡萄。她有幸尝过一次酿好的,的确醉人。

  龙对酒精的耐受度不高,他们一般不会自己喝, 酒窖里大多是为了大少爷季霖泽用在商场往来上。

  刚躲好没俩分钟,收到一条消息, 让她给小少爷去换烛台。

  小少爷, 就是他们的小主人季辞,按照人类年龄已经成年,但在巨龙眼中依旧是幼崽。

  小主人三四岁的时候爱上了梨子味的香薰,有一段时间到了闻不着味儿就睡不着觉的地步。后来找到了治愈的良方, 而且是固定的某种调制方法,替代品无效,十几年来他房间里的香薰就没断过。

  之前已经由别人负责更换, 很久没轮到过自己。兴许是今天那位有什么事。

  莫莉想,龙灵果然是眷顾自己的,已经是今天的第三个惊喜了:她的确想在今晚见到小主人,亲口跟他说一句新年快乐。

  可是, H怎么办呢?

  她思索片刻,还是先暂停游戏, 从弥漫着酒香的木桶后面走出来:“你在吗?有点事儿, 得先中止一下。”

  “怎么了?”

  酒窖的回声四面八方, 她确定不了位置, 只能站在原地粗略地解释。

  片刻后, H从黑暗中走向她。昏黄的壁灯映照着他的脸孔, 仍然英俊, 可那目光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

  方才还柔情蜜意的人, 为什么会忽然看上去如此危险?

  莫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H当做没看见,只是温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再次上前,这次没给她逃跑的机会,在她的鬓发印下一个吻。

  情人依旧温柔似水,什么也没变。

  她闭上眼,却赶不走四肢百骸流淌的诡异的恐惧感。

  *

  莫莉将刚拆封的新熏香摆在烛台上,扔掉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旧蜡烛,指腹留下淡淡的梨子香,和蜡烛特有的温润油脂。

  她有点儿失望,小主人并不在,想必是主家的晚宴已经开始了。她选择了去约会的同时,也就放弃了能和家主们一起用餐的机会。

  有得必有失,无论是龙还是人都要遵循这样的定律。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怀恋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熟悉的装饰,它们和她还在时别无二致,就好像小主人还是当年那个软软的小婴儿,牙牙学语,叫她,莫莉,莫莉莉。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青年了。

  尽管遗憾,莫莉也只能离开。

  她原本该直接回到酒窖,不知怎么的,有几分踌躇不前。H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他什么也没有变,为什么自己害怕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她坐在石阶上发呆,头顶的月亮依旧一片红,像一只渗血的眼睛。积雪融化在指尖,朦朦胧胧间听见水花声。

  对了,她扔掉折磨的思考,隔墙就是饲养豹鲶的泳池,她可以去看看这个大家伙。毕竟年年也是季家的一份子,新年夜的庆典不能没有它。

  年年对声音敏感,所以泳池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只有靠得很近声音才能传递。在这儿听不见远处的喧闹,也就显得新年之夜落单的豹鲶格外孤独。

  然而正当她推开门时,大地忽然晃动起来。

  地震?

  不对,她在森林里住了四五百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按照科学的说法,脚下这片土地根本不在板块活跃带上。

  水中的感知更加敏锐,隔着门已经能听见年年无助的悲鸣声。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了?

  已经不仅是脚下站不稳了,过于年迈的墙体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晃动,逐渐剥落,已经有两百岁的廊灯忽明忽暗疯狂闪烁,直到「啪」的一声熄灭,轰然掉落,砸成无数碎片。

  泥屑玷污了崭新的裙摆,而溅起碎片的锋利边缘割伤了皮肤,但她根本顾不上它们,不得不扶着另一边尚还完整的墙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慌张地看向窗外,后知后觉意识到震动的并非大地。

  ——在颤抖的,是整座城堡。

  *

  三小时前。

  城堡上下忙忙碌碌为今天的晚宴做准备,连主带仆一百来号,「龙」丁兴旺,是个大工程。

  人人都在欢庆,可怜的季小少爷却只能坐在书桌前学习。

  和总会到来的假期、节日相生相伴的,就是一样都不会缺席的作业与考试。

  他已经21岁了,新年假期结束后就是大四。要是换做轻松的院系,应当在享受最轻松自由的一段日子;可惜选了个任务繁重的专业,期末前的修罗场比高三还忙。不仅得复习期末,还要修改论文的开题报告。

  毕业季近在咫尺,他的大学生涯很快就要划下句号。时间潮水一样挟着他向长大成熟的彼岸涌去。

  刚开始倒是不止他一人,二姐与小哥都坐在旁边,帮他查资料的,帮他校对的,左右护法不亦乐乎。

  若季辞选了什么外语或是计算机之类的人类专属,兴许他们还帮不上忙,但他学的是古生物,季家几位成百上千岁的巨龙几乎和作弊器差不多。

  而且,他们了解的,可远比人类教科书上多得多。只不过很多东西对于人类而言还是秘密,季辞觉得遗憾,不能写进论文中去。

  后来当然是被大哥提溜走了——“闲着没事干就去把地拖了,不许打扰小辞。”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季辞合上电脑,休息了会儿眼睛,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看了眼挂钟,离晚宴开始还有些时间,要不先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垫一垫?

  走到厨房附近,又改了主意,最近学校忙,回来的时间都不多,好久没去看年年了,它一定很想念自己。

  季辞折回来,向着反方向的泳池走去。

  *

  季辞坐在泳池边,水有点儿凉。尽管装了暖气,但豹鲶毕竟是习惯生活在雪山天池中的,水温还得保持零度以下。

  好在巨龙养大的孩子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很多,他既能御龙飞行,也不会畏惧这一点冰凉。

  年年好久没见过他,亲热得不得了,在他身边游来游去还转圈,两根须须摇摇晃晃触碰他的胳膊,像狗狗伸出舌头舔主人的掌心。

  年年最近变得很小很小,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它的体型可以随意改变,根据环境调整,也可以看它的心情来。三岁那年遇见它时比蓝鲸还要大,大多数时候也就半人高,有时候能大到泳池都塞不下,现在又如此迷你。

  季辞摸摸光滑的鱼鳞,羡慕它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有烦恼。

  人类拥有它们可望不可即的高等智慧和更复杂的感情,相对应的,也就会衍生出更多忧愁。

  比如此时此刻,他就挺闹心。

  新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许游也不例外,得在自家过。不能和他一起敲响城堡的零点钟声,季辞有些失落———只是一点点。反正他已经学会了接受来自许游的失望。

  以为境况成年后会有所改变,然而许游对他一如往昔,仍像对一个孩子。

  季辞日日夜夜纠葛,一个声音告诉他人该知足,许游对他那么好,不会有别人比得上自己在许游心里的重要性;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如果给他的不是想要的那种爱,那么其余什么也白搭。

  天使和恶魔不断争吵,他不知该听谁的。

  季辞有时候甚至会极端地想,要是那位银发美人凯拉小姐成为许游的女朋友,也许自己就彻底绝望、过后也不再伤心。但凯拉和许游还真只是商业伙伴的关系。

  季辞用双腿拨了拨水花,看着以为在跟它玩、更加起劲的豹鲶,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不然,反方向思考,自己去谈个恋爱怎么样?说不定就能遇见比许游更情投意合的人。

  或者还是现在给那家伙发个短信呢……

  季辞纠结地拿出手机,刚刚解锁,一声巨响和紧接着来袭的震动让他猝不及防,手机掉进水里。

  *

  红色。

  血……

  血红色的月亮,挂在天边,堵在心上。

  不……

  是火。

  那熊熊燃烧的不是什么明艳至极的颜料,而是滔天大火!

  莫莉惊恐地从窗口看见整个城堡的半边顷刻间淹没在火海里。不知从何而起的火焰如同暴怒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冷酷地吞掉一切目光所及。

  龙以火为生,比任何种族都了解它的危害,古堡年岁悠久又容易出闪失,季家平日里对火灾隐患相当重视,几百年来从未出过哪怕一起小小的事故。

  但此刻,这个欢乐祥和、人人喜悦的新年夜,和最被期待的丰盛晚宴开始,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撕得粉碎。

  不仅仅是火,还有爆炸。她感受到的「地震」和墙体坍塌就是来自于最近的一处爆炸。莫莉算不上有知识的人,但也差不多知道城堡里的易燃易爆品还是很多的,平日里精心维护注意不到它们,一旦引线被点燃,接下来就是势不可挡的连环爆炸。

  换言之,在火势蔓延到她身处的这栋楼前,爆炸会让它们更先被掩埋。

  若是普通的热度,对巨龙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毕竟连熔浆泡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装着那么多水的泳池就在旁边;但莫莉不敢恢复龙形,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火———

  那样高的温度、破坏力,根本不是平凡物质能够燃烧出来的。

  更像是……对同类最最致命的龙焰!

  是谁,是什么人,敢在纯血家的地盘开杀戒?

  女孩子暂时还想不到那些。保持娇小的人形还有可能有从缝隙中逃出去的机会,若是龙身,庞大数倍后等于说是正面接上龙焰,必死无疑。

  潜意识告诉她应当逃跑,双腿却发软。

  几百年来她深居简出,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古堡、认识过季家以外的人,虽然不是公主,和高塔里的公主一样单纯天真,从未见过世界真正的阴翳面。

  在她的认知中,死亡应当是缓慢而神圣的,随着年华老去,停止心跳与呼吸。

  她想象里有千万种对死亡圣洁的描摹,绝没有一副如同此刻,葬身在最森冷的、来自同族的恨意中。

  不停的爆炸很快会让泳池边缘震裂,到时候涌出的将如同灭顶洪水,除了多提供一种死法外,对浇熄龙焰没有任何帮助;泳池的门肯定是不能开的,如果从来时的楼梯原路返回,不知能不能跑在塌方之前。

  脚下的连廊已经开始断裂了,四面八方溅出的碎石还在扑簌簌掉落在她头发、身上,砸得生疼。好在那些痛更眼下的境况相比微不足道,再犹豫的话,可能命丧于此。

  无论如何,她必须跑了。

  火暂时还没有烧到她这里,但两边的墙壁随时都有可能全部倒塌,只能从中间走;然而廊顶上的吊灯摔下来对于人类的头颅也是不小的冲击,莫莉一狠心,撕碎了大大的裙摆,裹成团包在头上。

  正当她决心撤退时,一墙之隔忽然传来微弱的呼救。

  “救——”

  她浑身一颤,停下了脚步。

  那是……小主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