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两个无辜的孩子

  蜉蝣朝暮, 蟪蛄春秋。人类在七十岁就是古稀,弓头鲸勉强活到两百,蛤蜊四百岁已是极限。

  但S级巨龙季淳已经一千多岁了。

  过了那个周整的百年年份以后, 他再也没有计算过自己的年龄。反正看上去能无限制地往后活着,具体的数字也没有意义。

  活了这么久, 爱恨泯灭得干净, 就连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加西亚与季霖泽,也都以为季淳失去了能够共振强烈情感的那根神经。

  他自己同样这么认为。

  十个世纪的风雨过去,当初和他同时代的亲人、朋友早就远去,现在的众生皆是后辈, 从前回忆无人共享。如今打磨过后的季淳,对谁都淡淡地笑着,脾气温和, 无欲无求,漫长到没有边际的年月为他加诸一层佛渡世人的慈悲,仿佛再无人能使他动怒与大起大落。

  除了一个名字。

  ——斯科特·赫定。

  这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忘怀的疮疤,最刻骨的恨意。

  他是姐姐季念云带大的, 前半生没什么太大期盼,希望自己能替姐姐分担, 让季念云幸福。季念云成家后的确过上一段美满的日子, 直到幼子季越彭出生后不久, 向来与人为善的丈夫被仇家杀害, 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无情撕碎。

  当年的小越彭和现在精力无限的花花公子完全不一样, 身体非常不好, 还在龙蛋里时就异常安静, 完全没有其他龙崽即将孵化时的躁动。季念云一边操劳家族事务一边担心孩子, 心力交瘁。

  后来某个安静的深夜, 迟迟不肯见面的龙蛋总算破了壳,然而里面的龙崽却奄奄一息,只能睁开湿漉漉的双眼,望着这个并不安稳的世界,再次陷入无力的沉眠。

  他们请来族群最好的医生,却束手无策。医生直摇头,叹息着:“小少爷想要捱过去,难啊。唯一的希望,也许只有银焰花。”

  银焰花。听见这个名字,季念云愣住了。

  从古至今,银焰花都是对巨龙而言治愈生命力的灵丹妙药,可这种花偏偏格外脆弱、难成活,在她年幼时还时有盛开,后来遍地战火,娇嫩的花朵不见踪影,近百年来已经和灭绝差不多了。

  结果医生说,只有银焰花才能救她的孩子。

  赫定家族步步紧逼,她心知赫定的家主斯科特·赫定就是杀夫仇人,还不能贸然动手,两方愈发僵持,大战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现在还得分出心力寻找银焰花,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直到弟弟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去找。”

  “什么?”

  “我去找银焰花。”季淳看着她的眼睛,抹开她紧皱的眉头,“我一定会救越彭。姐姐,你放心。”

  她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季淳,已经完全是成年男人的模样,龙形时双翼比她更加宽阔,龙爪比她更加有力,铂金色的龙瞳如此明亮,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纯血,或许将来他比她更适合统领族群。

  季念云这才意识到弟弟早就不是需要她庇护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好。”

  她已经一千三百岁了。从前她是季淳唯一的倚靠,以后,弟弟也能成为她最坚实的希望。

  *

  银焰花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季淳不得不跋山涉水,去最偏僻、最凶险的地方寻找它的线索。为了方便交流,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人形,也是那段时间让他开始与这种原本没怎么在意过的渺小物种真正地熟悉与亲近,发现了人类和巨龙等同的贪婪野心,以及更胜一筹的克制智慧。

  回想起成天唯血统论、恨不得整个你死我活的同类,他只觉得厌倦。

  季淳甚至想,不如把这一切都交给那个斯科特·赫定吧,他和姐姐,还有两个小外甥,离开巨龙,伪装成人类过平静的生活。

  想到家人,苦累也似乎减轻几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某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找到一小片野生的银焰花花圃,它们或许是鸟儿无意中衔来的种子,将最后的生机保存下来。

  银焰花对于巨龙是如此重要,又如此稀少,季淳深知若是让其他龙知道,可能为了抢夺几朵花又是血流成河。他希望它们能够在这里不被打扰地继续生长下去,并未全部带走,只连根挖出两棵,装进瓶子里,重新走一遍来时的路。

  他充满了期待,盼着小小的花儿施展魔法让家里那个小病秧子好起来,盼着终日忧愁的姐姐重新展现笑容。

  然而返程途中,季家和赫定家竟然已经开战了。他没法想象巨龙中势力最庞大的两个家族正面宣战会是怎样的场景,血流伏尸成河,天地为之震怒,又有多少同胞、多少异族会被殃及。

  季淳是贵族家的幼子,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小王子,没什么自身的苦难,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原本他担忧世人,直到他接到姐姐的死讯。

  罪魁祸首,除了斯科特·赫定还能有谁。

  季淳此生都不愿再回想那日的心情,这辈子最爱他的姐姐再也不会醒来,一个名字,一个姓氏钉入他的脊骨,要他世世憎恶。

  可他没法替姐姐报仇———季念云已经亲自动手,她和斯科特同归于尽。

  季淳推开季家的大门,没有人来迎接,连灯都坏了,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用看也知道到处狼藉,偶尔有低低的抽泣声。

  出发前还是个古老而紧密的大家族,回来已是一地风雨。

  银焰花依旧在他怀里发着光。

  除此以外,万物黯淡。

  *

  季淳「错过」战争主场,不代表它就与他无关。两边家族的家主双双殒命,巨龙的高层登时一片混乱,字面意义上的群龙无首,必须尽快选出新的主理人,也就是「元老」。

  季家有季念云和季淳姐弟俩,季念云的丈夫已经逝世,季淳是单身;赫定家也不止斯科特一人,只是他的伴侣在战争中失去下落,唯一的儿子又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剩下的分支即便虎视眈眈,也没法和季淳所拥有的权势、声望抗衡。

  几百年来,巨龙社会结构说来复杂,浓缩起来也不过是季家姐弟与赫定兄妹四人的棋局。如今却只剩下季淳一人。

  只是,他作为赢家的胜出,是用令三个人自相残杀的代价换来的。

  就在人人都以为他大权在握时,季淳却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放出所有权力,交还给大众,季家退出元老会。而他本人则会带着年幼的外甥女和小外甥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龙与他无关。

  急流勇退的选择,遭到无数谩骂与不理解,甚至有激进的族人策划了暗杀行动。那些都被加西亚和季霖泽挡了下来,让他们有来无回;但无论呈上什么样的报告,季淳总是神色淡淡,边摇拨浪鼓逗婴儿车里的龙崽,边给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讲故事,尽职尽责地想着好舅舅,当真是清心寡欲,入定成佛。

  除了最亲近的几个家人,季淳还带走了一小批忠心的、不愿弃他而去的仆从,他们有些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有些被季念云当做孩子一样疼爱,都是季淳无法割舍的存在。

  他们离开原来的居所,在无人问津的原始森林中建立起足够所有人住下的城堡,开始了隐居生活,一住就是三百年。

  当年那两棵翻山越岭找到的银焰花,一棵救了孱弱的小越彭,另一棵被移植到这里,生根发芽,听天由命。

  在季念云离去以后,他们替她过起曾经希冀的日子,用这种方式纪念她。

  彼时年幼的季悦栀刚学会化人形不久,还不熟练,总拖着一条尾巴,反而更无法保持平衡,数不清绊倒别人和自己哪个次数更多;每次见到他回来欢叫着「小舅舅」,跌跌撞撞跑过来,十有八九在中间就得摔一跤。

  而季越彭只是个婴儿,化形都不会,以龙的姿态蜷缩着,露出毛茸茸的小龙角,眨巴眨巴蓝色的眼睛———幼龙的龙瞳上有一层蓝膜,要随着长大才会逐渐脱落,露出本来的瞳色。

  铂金色。

  和他一样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三条S级的纯血巨龙。

  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父母,总是笑脸,天真无邪。季淳看着他们,暗暗发誓,他会让他们的一生无忧无虑,不受侵害。这也是他选择放权归乡的最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再是有力的竞争对手,那么孩子们也不会再成为谁的眼中钉,不会重演双亲的悲剧。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

  *

  只不过,孩子们总是要长大的,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社交圈,有了朋友,有了愿望,慢慢也要离开他。

  季悦栀想当演说家、飞行员、模特,季越彭想当药剂师、玩具供货商、歌手。都没关系,都很好。反正他们寿命绵长,足以去尝试所有好奇的事物。

  尽管这意味着他们在家的时间慢慢减少———比起总闷在城堡里的无聊古板的小舅,显然同龄的好朋友与变化无穷的事业有趣得多。

  在把季霖泽也「赶」出去找点儿自己的事做以后,季淳独自在偌大空旷的房间里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自己也需要一份什么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不能总想着姐姐,或者斯科特。那将是无法脱身的沼泽。

  他开始醉心于艺术,绘画,雕塑,建筑,摄影,什么都行。他已经明了,唯有无机的造物才能永恒地归属自己,其他的,是人是龙或是其他生物,只要有生命和意识,都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又或者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波澜。

  直到十六年前城郊的一场大火,他在劈啪作响的爆裂声中捕捉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哭泣,打开不知什么材质、在龙焰中也能完好无损的箱子,看见幸存的人类婴儿。

  箱子大概是用来装首饰的,小得可怜,即便对于一个婴儿来说也过分狭窄了。可别无他法,想来,是父母走投无路之时最后的希望。

  婴儿的小脸蛋哭得皱巴巴的,又因为长时间的缺氧憋得通红,煞是可怜。可他睁开黑曜石似的眼睛,看见季淳,却毫无惧色和戒心,张开手就要抱。

  季淳心念一动,把他抱了起来。

  那么轻,那么软,那么暖的一团。

  婴儿好似找到了熟悉的怀抱,停止了哭泣,在他的臂弯中含着拇指睡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季淳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冷成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硬石头,此刻婴儿小小的手指,好像又拽出他柔软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