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眼光骤燃, 如同夜空一点星辰闪烁,反复确认:“当真?”

  “当真。”

  除了他,他没人肯要。

  沈舒凡是做出决定, 必然是深切想过的,偌大村子谁不是拖家带口, 一间屋子几个人住, 把他往谁家塞都不合适, 算来算去也只有他无父无母, 勉强能够收留他。

  顾怀瑾难掩愉悦:“那就叨扰恩公了。”

  如此说定, 沈舒便与他说了一些自己生活的习惯和他搬来必须遵守的规定, 譬如自己不爱起早床,他不得辰初之前起, 又或是双方不得私自进入彼此的房间,以免撞到尴尬的场景……

  等得凡事事无巨细的同顾怀瑾交代过, 沈舒方才打发顾怀瑾走。

  顾怀瑾目的得逞, 自然不急一时,嘴角微翘, “皆依恩公所言。”

  沈舒见他识趣,悄然松了一口气。

  *

  待得傍晚,沈舒帮修路的汉子们铲完沙子,忙得一身大汗,他看向村落树梢上的夕阳,宛如圆圆的柿饼,心想着给他说媒的婶娘们应该回去做饭了吧, 方才掂量着回家的事情。

  转头, 他对修路的汉子们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大伙尽早去祠堂前的晒场上吃完饭, 也早些回去吧。”

  汉子们齐齐咧嘴笑道:“村长,跟我们一起吃饭呗。”

  “不了,我接小萁去。”

  出门前,他把沈小萁安置在了沈文庆家,托表姑邓氏看顾,以免出现什么意外,这会儿他得接人去了。

  修路的汉子们纷纷对沈舒摆手,“村长忙着栽培咱们村的神童,那咱们就不耽误了,兄弟们,把家伙清一清,吃肉去咯!”

  沈舒莞尔一笑,独自离开。

  一刻钟后,他来到沈文庆家里。

  此时,沈文庆还没回来,邓氏坐在树底下纳鞋底,沈小萁则在邓氏的身旁咿咿呀呀的念诗经。

  豆丁大的小人儿念起诗经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他包子大的小脸因不理解个中意思为难的皱了起来,脆生生地问邓氏:“嬢嬢,关关雎鸠是什么意思?”

  邓氏是个没念过书的,执着纳鞋底的长针挠了挠鬓发,睁目疑惑道:“雎鸠?是不是斑鸠呀?”

  沈舒适时含笑插过话来:“雎鸠是一种水鸟,喜欢‘关关’的叫,所以‘关关雎鸠’的意思是一种名叫雎鸠的水鸟在叫……”

  沈小萁闻言眼睛唰地一亮,欢天喜地的喊:“夫子!”

  霎时,他踮着一双小脚,从比他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飞快奔到沈舒的面前,抱住沈舒的腿。

  沈舒弯腰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稳稳抱在怀里,堪才朝邓氏温温一笑,“表姑,我来接小萁了。”

  邓氏见着沈舒也是高兴,赶紧放下笸箩,从屋里拎出一提串好的粽子,说:“这是端午包多了没吃完的,你和小萁拿回去蒸着吃,免得这么晚了还要做饭。”

  沈舒正愁晚饭吃什么,见了毫不犹豫地收下,“那就谢谢表姑了,明年咱们再在一起好好过节。”

  邓氏顿时眉开眼笑:“哎好!”

  今年因着刘敬和在村里大闹了一场,全村人都没能好好过节,往年一定有的龙舟赛,今年也没划,着实可惜得很。

  两人絮絮叨叨聊了一会儿天,沈舒便带着沈小萁回去了。

  到了家里,沈舒才发现沈小萁趴在他的肩头睡得香甜,那张肉嘟嘟的小脸蛋压着摊开的诗经,留下几条浅浅的红印,滴出的口水都把诗经的壳子给打湿了。

  沈舒脸上划过一抹无奈,托了下他的脑袋,怕他落枕,他寻思着粽子等他醒了再蒸着吃不迟,就把沈小萁抱到床上去睡着。

  时下天热,沈舒替沈小萁掌了一会儿扇子,摸了摸他的后脖颈,见他体温偏凉,才搁下扇子离开卧房。

  考虑着一会儿沈小萁热醒了要洗澡,他烧了一锅热水,泡了沈四郎送来的紫苏叶凉着做茶饮,然后把剩余的水留在炉灶上温着,而他则去到井边冲了个凉,洗去全身的臭汗,穿着木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而在这时,院子的门被人扣响,不知是谁,沈舒目露疑惑,不设防的过去开门。

  只见门一打开,浑身散发着臭味儿的刘敬和站在门口,他早已没有读书人的斯文雅秀风流倜傥,一身粗布麻衣,与平梁村村民别无二致。

  更甚至,他比村里的村民看上去还要狼狈一些,活像是一条落水狗。

  这两天,刘敬和不断的给村里人做苦力,被村民们呼来喝去,毫无体面尊严可言,一点懒都偷不了。

  他原以为县城里打工的日子就够苦了,却没想到乡下的农务更令他无法忍受,不是东家让他捡牛粪做柴,就是西家让他挑粪浇地,生怕他不够臭似的。

  只两日,他对沈舒的恨意便犹如毒草般疯长,这才终于按捺不住找上门来。

  他用利刃般锋利仇恨的双眼盯着沈舒,问:“是不是你跑到县城跑到兆年私塾向夫子告我的状,害得我被私塾开除?”

  沈舒见他如此落魄,不由想笑,也果真笑了,“我以为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敬和哥,你怎么还问?”

  刘敬和肝胆俱裂,上前一步,厉然咬牙切齿,“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

  “刘敬和,你对不起我的地方还少么?”沈舒冷了眉目,“我爹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指望你出人头地护我一生,你却在县城里与林小姐暗通款曲,还骗我说是因为夫子多要了束脩才在县里无以为继,事实却是把我爹给你的钱拿去给林小姐买礼物,你当我不知道?”

  “你把我当傻子,你以为对你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过是我能忍的时候便忍了,不能忍的时候便不忍了。”

  “你打的什么算盘你心里清楚,你的下场皆是你咎由自取。若我是你,我今日就不会上门来,免得面子里子都不剩。”

  刘敬和瞬间双目充血,抓住重点勃然大怒道:“所以我与林婉儿的事你早就知道,也是你从中作梗?!”

  “是的。”沈舒毫不留情碾灭他所有的猖狂无知,眼露嘲讽,“是我写信给林小姐,告诉她你已有家室,是我让她派人来村里查明实情,这才免遭你的欺骗,我绝不允许你祸害良家女子。”

  “所以,一切都是因为你,所有的事情都是你——”

  不待沈舒回答,刘敬和怒吼暴起,扑上来掐住沈舒的脖颈,双手死死用力,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恨意遍布整个眼底。

  他状若癫狂道:“沈舒,是你毁了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沈舒着实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也敢动手,连忙握住他手往外拉,却不敌自己比刘敬和体弱,他的一双手如同在自己颈项上生根似的。

  “刘敬和……你敢杀我……你就……不怕……填命么……”

  沈舒的话说不了连贯,语气却分外坚定。

  他死了,他也得死,平梁村人不会放过他的。

  未曾想刘敬和罔若未闻,被出离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力将沈舒抵在门板上,额头的青筋也狠狠绷起。

  他的眼里只有无边的冷漠,望着昔日竹马在手下挣扎,不觉怜悯,反生出淋漓的快感——

  他的前程已经没了,日日做的美梦也化作了镜花水月,他要让沈舒付出代价——

  他要沈舒死!

  之前从未有一刻,沈舒苦恼于自己体弱的设定,但这会儿他快恨死作者了,该死的作者啊啊啊啊,写CP就写CP,干嘛给他添加这种没用的设定?!

  不然,他一准将刘敬和划开,将他摁在地上,让他知道知道谁是爹!

  可眼下,他却只能无力的挣扎,犹如蜉蝣撼树,感受缺氧的痛苦。

  渐渐地,一抹不正常的血色从双颊沁出来,使得那原就病白的面庞显得更为羸弱颓然,沈舒明显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如同被暴雨摧折的花朵。

  沈舒不禁生出一个很乐观的想法,是不是被掐死了,他就能穿回去了,穿来前他在干什么来着?

  ——哦,他正在某个公司实习,无意间点开了电脑里夹杂着色/情画面的小说页面弹框,然后就跳到《农夫喜事》这本操蛋的小说上了。

  行吧。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作死,绝对不在上班的时候摸鱼看小说……

  “沈舒,我答应阿翁会好好照顾你的,等你死了,你就去见阿翁,代我向他道歉。”阴冷的气息落在耳廓,如同一尾毒蛇湿而滑腻,是刘敬和凑到了他的耳畔,低声的轻语。

  沈舒内心一派冰冷,艰难挤出话道:“刘敬和,你看我穿回去怎么弄你,老子找作者改文,写死你个狗日的。”

  却没有声音。

  正当沈舒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一只大手突然将刘敬和从他身上拂开来,像是拂去他身上的一片落叶,不费吹灰之力。

  紧接着,沈舒闻得一声脆响,刘敬和好似被人折了双手,痛倒在地哀嚎打滚。

  他倚着门板,捂着自己的脖颈,大口大口吸气,然后看向救了自己的人,发出虚弱的气音:“顾麟玉?”

  顾怀瑾瞥他一眼,薄唇微抿,眉眼阴鸷的望向地上的“死人”,拔开了匕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