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沈麻子家。
“媳妇儿,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咱们趁夜离开村子,到县里去享清福。”
狭小的房屋中, 到处都是翻箱倒柜磕磕碰碰的杂声,还伴随有沈麻子高昂的话声。
沈麻子从顾怀瑾那儿发了一笔横财, 打定主意今夜带着媳妇儿出逃, 免得让村里人知道他起了离开村子的心思, 骂他没有良心。
只是, 夫妻俩素来是节俭惯了, 拿这这放不下, 拿那那放不下,就是几口破碗, 许氏也舍不得扔,摸着碗身光滑的边缘道:
“郎君, 咱们要不拿口大点的箱子把这些家当都装进去, 全部带走吧。”
沈麻子顿时面露为难,耐心劝说许氏:“媳妇儿, 咱们到县城去好远的路呢,抬着一口箱子忒重了,也很容易让人发觉,我看……倒不如就带着咱们平时穿衣裳还有咱们得来的金子到县城里去安身落户,回头若是缺什么,咱们就在县城里买,媳妇儿你说呢?”
许氏心下十分意动, 当机立断答应:“就听郎君的。”
说完, 她便在沈麻子的脸上亲了一口,觉得自己没有跟错人, 十分的好命。
沈麻子见妻子主动与自己温存,哪里还顾得上清东西,将人一抱,就到床上去了。
只是,两人衣服尚未来得及脱下,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阵一阵的,听着不耐烦极了。
沈麻子从床上探出个脑袋往外看,不满嘟哝道:“谁啊,大半夜鬼命悲催的,跟敲魂似的。”
许氏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口水,推了推他,“郎君看看去吧。”
反正他们马上要离开平梁村了,村里发生再大什么事儿都跟他们没关系。
沈麻子不情不愿提了把裤子,就出去了。
一打开门,他就看见门外站着个奇怪的男人,穿着黑不溜秋的衣服不说,还戴着个怪吓人的面具,吓得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捂住兜里的钱袋子。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当然是十三了。
为了不吓得平民百姓,他特意藏了剑在身后,然而沈麻子远比自己想象中胆小,自己还没开口说话呢,他就快吓尿了。
十三从腰间掏了一锭银子,抛到沈麻子的怀里,沈麻子将银子接个正着,目光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十三冷冷道:“我家殿……主子让我来通知你,三日内你须得在家里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我家主子要搬过来。”
主子?
沈麻子茫然:“我不认识你家主子啊!”
十三又道:“我家主子姓顾。”
哦!
是顾怀瑾。
沈麻子终于知道了,他重新打量了一遍十三,略怀忐忑:“还……还有吗?”
“没了。”
顾怀瑾在山中苦等沈舒几日,都不见人来,已经逐渐失去耐性,准备为未雨绸缪。
沈麻子又进一步小心询问:“那那那那……那位大人要住多久?”
他跟他媳妇儿还要到县城里去呢。
然而,这个问题十三并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就走,一眨眼就失去了人影。
沈麻子追出去看,吓得两腿直打颤,“真是见鬼了。”
有了个顾怀瑾还不够,又来个冷面阎王,他这罪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须臾,许氏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了。
她见沈麻子站在院门前发呆,轻轻拍了拍沈麻子的肩,问:“郎君,怎么了?”
沈麻子一把埋进媳妇儿的怀里,哭丧着脸道:“媳妇儿,咱们走不了了!”
得,明日该种田种田去,该干啥干啥。
许氏听沈麻子说了来龙去脉,倒是相当镇定,安慰沈麻子:“没事的郎君,也就迟几天罢了。”
到时候,他们不仅能去县里,伺候好了那位大人,说不定还有更多的银子呢。
*
次日,沈舒准备去沈麻子家里,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结果一大早就见沈麻子怏怏扛着锄头下地,整个人跟病过一场似的。
他喊了一声:“麻子哥。”
直喊得沈麻子应激的抖了抖身子。
见是沈舒,他脸色愈发不好,却还强行打起精神,挤出一抹笑,“村长,你找我?”
沈麻子蹙着眉问:“麻子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又病了么?”
若是病了,也不该一直偷偷窝在家里,理应找村医看看才是。
沈麻子哪儿敢说自己没病,心虚的躲开他的视线,道:“没事儿的村长,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沈舒不疑有他,又叮嘱了他几句,让他提防病后初愈不要着凉等等。
沈麻子看他要走,忽然想起昨晚的事,直觉这事儿跟他脱不了干系,连忙扯住他的袖子,问:“村长,山上那位大人你还一直照顾着吗?”
沈舒心跳一顿,眼里的关切散去大半,故作镇定的一笑:“还照顾着,怎么了?”
沈麻子忍不住喃喃:“不应该啊。”
既然顾怀瑾有人照顾,为什么还要强行住到他家里?
沈舒越听越是奇怪,浅声问:“麻子哥,什么不应该?”
难道沈麻子跟顾怀瑾有什么事瞒着他?
沈麻子连忙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说完,他又左看右看,看四周无人,拉着沈舒小声道:
“村长,我感觉山上那位大人来历不一般,你要是好好照顾他,摸不准能从他那里得什么好处。”
沈舒要是真想从顾怀瑾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就好了,起码他不用成日为自己的菊花而发愁,可偏偏他事物淡泊,只想离顾怀瑾越远越好。
不过,沈舒还是问:“麻子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是他告诉你的么?”
沈麻子一脸理所当然,振振有词:“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沈舒:“……”
顾怀瑾的主角光环已经强大到这个程度了吗?
罢了。
沈舒不想再跟沈麻子多聊,放他去地里种田,接着他去沈文庆的家里,跟沈文庆谈建学堂的事。
村学堂的孩子越来越多,是时候把学堂给建起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想再请一位老师,专门负责授课,不然他身兼多职,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沈文庆自然无比赞同,只是平梁村及周边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有名的夫子,最有名的读书人还是刘敬和呢。
“若附近村里请不到,改天我到县里去看看。”沈舒决定暂时把这计划搁下,“还是先想想学堂建在哪处吧?”
沈文庆道:“咱们村祠堂旁边有一间破屋,这间破屋原先是方大业住的,可他叛出了平梁村,那屋子便闲置了,不如把这间屋子推倒重建,建成学堂。”
沈舒思忖了一下,觉得把学堂建在祠堂旁边,让先祖们看着孩子们学习也挺好,继而他拿出刘敬和给他的钱财,交与沈文庆,“表姑父,这些够吗?”
沈文庆大吃一惊,睁目犹疑不定,“小舒,你掏祖产了?”
其实沈文庆不太乐意沈舒掏祖产,此为全村大计,理应从村民手中筹钱才是。
却见沈舒摇了摇头说:“这是卖野香菇酱赚的,暂且代为支出,等村里有了进账,这些钱再归还于我。”
沈文庆轻声一叹:“小舒,真是难为你了。”
难为他一片拳拳之心皆是为了平梁村的发展,向来没有哪任村长为村子办事,还拿自己的钱先垫着。
然而,沈舒只是想省些麻烦,免得找村民们要钱引起反对浪费一波口舌,其次他暂时不缺钱,也笃定了自己会为村子里赚钱,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罢了。
如此敲定一干事宜,沈舒将此事全权交给沈文庆去办,沈文庆认识村里的泥匠瓦匠,一会儿准找他们去。
沈舒也便从沈文庆家里离开了。
*
三日后,村学堂动工,引来全村人的注目,所有人都知道这平梁村的天儿要变了。
以后再不是村里的老家伙们说话算数咯,得是村长说了算,村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冯氏抱着浣衣的木盆棒槌,和几个村妇从祠堂边上的大路上经过,见到正在拆房子的壮汉,忍不住尖酸嘲讽道:“建建建,建好了也教不出个什么名堂。”
要不是为了积分,她早让她儿子退了学,才不要在沈舒这里学。
另一个村妇听了却不赞同:“我家小玉也在学堂里,她说村长教得可好了呢。”
沈小玉便是上次那个没米没粮还坚持来村学堂上学的女童,在学堂里成绩很是优异,有极大的获奖希望。
冯氏斜了小玉她娘一眼,语气无不刻薄,“你家小玉学得好,怎么没见村长把她带在身边见天的教,人家沈小萁可都住到村长家里去了。”
此话一出,小玉她娘的脸色颇为难看,却无一字可辩驳,另外几个村妇你一言我一语的取笑道:
“哎呀,小玉再聪明,也不能跟小萁比啊,人家沈青蛾肚子会生,生了个神童呢。”
“珍娘你也真是,女孩子读什么书,你家小玉都七八岁了,可以回来帮你干活了,还不如让她退学呢。”
“就是,小玉再长两年都可以嫁人了,到时候出口成章,丈夫哪儿管得住她。”
……
说话的这些妇人跟冯氏一样,生的是儿子,她们老早看不惯黄素珍宠着自个儿闺女,跟疼儿子一样。
要她们说,一个女孩儿有什么好宠的,最后还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帮衬不了娘家一点。
所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黄素珍要不是洗衣服的正撞上她们,不定跟她们一起回来,又怎么会听她们说这种难听的风凉话。
她瞧了这几个幸灾乐祸的村妇一眼,二话不说转身离去,懒得跟她们一般见识。
见她甩脸,几个村妇立刻开始指指点点,并开始在村中散布谣言,说黄素珍因为沈舒独宠沈小萁,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不到一个下午,谣言愈演愈烈,已经传进了沈舒的耳朵里。
其实沈舒也担心自己将沈小萁放在身边教养这件事会遭人诟病,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但他到底只是个人,而不是拥有三头六臂的哪吒,没法个个都妥协照顾着。
倒不如……来月考吧!
一切按成绩说话。
于是,村学堂的第一次月考轰轰烈烈的开始了,所有的孩子们都十分紧张,唯沈小萁十分淡然。
他成日跟在沈舒身边,沈舒看的书他都看,哪怕看不懂,他也能默下那些字。
他的脑袋就是一个巨大的储库,将一切牢牢的藏在里面。
考试那日,无数家长等在村口,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叫进临时搭建的木棚里,又从木棚里走出来,一颗心别提多紧张。
所有孩子考完,成绩当场出来。
按原先说好的,排名前十的孩子和进步奖将被写在光荣榜上,再将光荣榜置放在村口,令全村人观瞻。
这对村民们来说,是一件无比新鲜而又光荣的事情。
是以,他们翘首以盼,纷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成绩,结果几家欢喜几家愁,六十多名学生能得奖的只有十一位。
沈小萁果然力压群雄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第二名是黄素珍的女儿沈小玉,沈小玉欢快的扑进亲娘的怀里,道:“娘,咱们有米面。”
是沈舒原先承诺过的奖励。
为了这些奖励,她每次学习都很刻苦,没事儿就会温习沈舒教的内容,学堂里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记都没她牢。
黄素珍与有荣焉,抱住了她,“你果然是娘的好女儿,取得这么好的名次,真了不起。”
冯氏看着垂着脑袋神情蔫蔫的沈狗蛋,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的在他屁股上拍几巴掌。
她一拍,原就没考好的沈狗蛋放声大哭,牛崽似的铆足劲往外跑,“我再也不学了,我再也不学了……”
其他村民见了,都觉得冯氏过分苛责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
“孩子没考好,心里本来就难受,你这个当娘的还打来,真是太不应该了。”
“总共就十一个奖,六十多个孩子去争,争不上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下回还能去争进步奖呢。”
“看狗蛋哭成那样,估计以后都不想去学堂了,冯嫂子你还是快去哄哄你家狗蛋吧。”
……
冯氏被一通指指点点,只觉丢脸丢到家,气急败坏的离开了。
而上次那几个嘲笑黄素珍的妇人见了自家孩子的表情,也知道他们铁定是没考好,一个个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来黄素珍的注意,赶紧灰溜溜的离开了。
其实黄素珍早看到了她们,只是觉得没必要小人得志罢了,她一把搂住女儿,鼓励道:“以后还要好好用功,不能骄傲自满,知道吗?”
沈小玉点点头,撒娇着依偎进黄素珍的怀里,“我知道了娘。”
一旁,沈舒冷静旁观这一切,对黄素珍这对母女无比欣赏。
果然不论是什么年代,总会有做得好的父母和做得不好的父母,鲜明对比着。
明明是重男轻女的时代,黄素珍还肯送沈小玉来上学,并为她取得的成绩骄傲,这真是平梁村中一股清流,回头他就让黄素珍当模范代表,在村里开教育讲座,争取让所有人争当先进父母。
接着,沈舒开始郑重思索光荣榜的事,这是平梁村第一个榜,立好了对整个村的教育形态有推进作用……他该用什么做榜?
思来想去,村中材料匮乏,什么都不如石头好使,于是沈舒又去找了村中的石匠师傅,让他再凿一块光荣榜到村口。
以后每有孩子考试得了排名,他就拿刻刀在光荣榜上刻几笔,长此以往这个光荣榜必然会成为平梁村的丰碑,成为平梁村的标志性建筑。
听明他的来意,石匠爽快答应:“行呀!村长,你之前给我的册子,我也给你刻完啦!”
闻此,沈舒方想起他让石匠刻科普手册的事儿,顿时眼睛一亮,“是么,我看看?”
石匠便将他引到后院竹林里去,竹林里堆满了未经雕琢的石料,但在那一片棱角不规则的石料中,有几块半人高的石碑整整齐齐依次摆放,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碑帖。
沈舒走近一看,便看到了上面刻得栩栩如生的石画,按着他册子上画的分毫不差,甚至更简单易懂了。
他毫不吝啬赞叹石匠的手艺:“师傅,您真厉害。”
石匠见他满意,高兴得眯起眼,“还是村长更厉害,我学了不少东西哩。”
那科普册子上的画乍一看云里雾里,看久之后自然而然了解,他极其佩服沈舒的学识,连地球是圆的都知道呢。
然后,他替沈舒把这些石碑背到了村口,找了风水极佳的位置摆放,所有路过的村民一眼就能瞧见它们。
有人来,他还特意跟他们讲解,生怕他们看不懂。
不过一个上午,全村人都知道村里的石匠开了聪明窍,都晓得天文地理了哩!
而石碑上的内容也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全村,给全村人狠狠科普了一波。
平梁村人的愚昧无知初步被洗涤了。
*
忙完了这些,沈舒难得空闲下来,无可避免的想到了顾怀瑾。
顾怀瑾这些天没有一丝动静,与他想象中的下山掳人的情节相去甚远,令他感觉自己过分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了。
或许,顾怀瑾对他本就没有那个意思,一切是他多想,不然他想不到顾怀瑾按兵不动的理由。
而顾怀瑾之所以不告诉他自己已经和下属取得联络,那理由可就太多了。
他是王爷,又是将军,从小到大生活环境诡谲,凡事习惯留几个心眼子也没什么问题。
亦或者,两人接头的事原就在机密范围之内,他可是因为打仗才流落到平梁山的。
……
总之,沈舒坚决不承认自己对顾怀瑾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并深深觉得自己是个直男,顾怀瑾作为gay应该有gay达。
他喜欢沈麻子都比喜欢他靠谱些,起码沈麻子体格娇小……
思及此,沈舒决定再到山上去一趟,看看顾怀瑾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做完了饭,沈舒拎着食盒来到了那个山洞,仍是一副幽静的样子,只是还没进去,他听到四周有片树叶“哗——”地一响。
沈舒轻蹙着眉,看了那树叶一眼,就闻得山洞里传来低沉而又温醇的声音:
“是恩人吗?”
沈舒收了心,提着食盒走进洞里,就见顾怀瑾席地盘腿坐在地上。
较几日前,顾怀瑾的脸色差了一些,好像一朵娇花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看着便有些怏怏。
沈舒着实有些吃惊,快步上前,查看他的状态,“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顾怀瑾薄唇微勾,语气却不掩失落,“我还以为恩人不会再回来了。”
沈舒眉头锁得更紧,没有答话,转而去看顾怀瑾的伤势;顾怀瑾垂着眸,任由他扒开衣服,窥探胸口的伤口,接着徐徐道:
“恩人不必忧心,不过是小伤罢了。”
然而,那本愈合的伤口此刻又是皮肉翻卷,陈旧的暗红色血痂内往外渗着鲜红的血液。
沈舒沉着脸,“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做了什么?”
顾怀瑾将衣裳慢慢的拢上,才轻叹一口气,道:“那日,我在洞中久等恩人不来,苦于肚饿,不得不强撑着伤势出去打猎,然后它便裂开了。”
所以,这几天他都是自力更生吗?
沈舒神色凝重问:“你的手下呢?”
“嗯?”顾怀瑾不解的扬起尾音,“何来的手下?”
至此,沈舒方知上次误会了。
但他仍是觉得上次的事有疑,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丝疑虑,不肯完全相信顾怀瑾。
顾怀瑾懒洋洋的垂眸轻笑,“原来恩公是以为有人救我,方才对我放任不管的么?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
虽说他没有具体指明是什么意思,但沈舒显然能听出他的画外之音,不由解释,“我并非因此不管你,只是村中事务繁忙,我身为一村之长,脱离不得……”
“噢——”顾怀瑾听着很轻易就原谅了沈舒,“那便是我的不是,不该揣度恩公。”
沈舒不禁沉默,“没关系。”
所以,他究竟到底为何要到山上来,来承受这份良心的谴责……
而顾怀瑾用余光将他白皙的面容收入眼底,肆意窥探着他眼底的愧疚,满脑子都在想——
如此纤尘不染。
应当趁早下手。
不管是威逼还强占,他总会折于自己之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