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这位将军有点憨>第一百章 是不是因为我?

  顾清整个人顿在原地,豆大的汗珠被月光浸上一层亮色,顺着脸颊的轮廓滚落,消失在墨色的衣领中。

  沈浊视线在顾清的衣领处停留片刻,他眨了眨眼,视线上移,对上顾清的。

  许是太过震惊或者匆忙,顾清眼中的担忧还没有散尽,沈浊无端被这样伤神的视线烫了下,后知后觉地直起腰,轻声喊道:“顾清?”

  直至听见沈浊的声音,顾清才从惊愕和愤怒中回神,大步上前,也顾不上燕稷搭在沈浊颈后的手,一把把人拽到身后。

  沈浊皱眉,直觉顾清现在已经有点不理智了,他拉了拉顾清的衣袖,等顾清回头看他,道:“刚刚殿下有点喝醉了,我就过去扶一下。”

  沈浊说着,示意顾清赶紧行礼。

  顾清抿着嘴唇不说话,两人对峙良久,他才败下阵来似的转过身对燕稷作揖:“微臣顾清,见过太子殿下,深夜叨扰,还请殿下莫怪。”

  他的语气很冷,近乎咬牙切齿,沈浊无奈,暗道顾清也太不会隐藏情绪了。

  就在他怕顾清被以此为难的时候,刚刚还在犯迷糊的燕稷就端正了身子,他嘴角噙着笑,不紧不慢地打量顾清。

  视线触及被顾清拉至身后的沈浊时,笑意更深,甚至爬上了眼底。

  沈浊心中的警惕更甚,他和燕稷共事的时间不短,深知他一笑准没好事,他想着,就伸手往后拉顾清。

  可顾清不知怎的,非要和他较劲,他也不敢太过用力,于是就和顾清僵持在了原地。

  燕稷丝毫不知两人之间的对峙,他笑着道:“孤只是深夜无聊,就找来念清陪孤喝几杯酒,聊聊儿时旧事而已,孤知道顾公子与念清交情颇深,但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吧。”

  燕稷理了理自己的广袖,露出后面的残局给顾清看,道:“顾公子来得可真是不巧,孤刚准备和念清下盘棋呢,要不,一起?”

  顾清回头看沈浊,沈浊自知没有什么下棋之约,但既然燕稷说了,自然没有他摇头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点头:“我的确与殿下许久未见了。”

  顾清看着沈浊,欲言又止,最后只得点头:“下官无意打搅,只是有个疑问想向殿下请教,不知清风楼案件的重审,可是殿下授意的?”

  燕稷点头:“孤与念清一起长大,自是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不相信念清会有杀人之举,今日翻案,不过是帮念清讨个清白罢了。”

  顾清点头,道:“如此,下官代他谢过殿下。”

  燕稷意味不明地看了顾清两眼,道:“不必。”

  听过两人谈话,沈浊才知道自己身上杀人的罪名已经消去,而顾清,想来应该是去大理寺接他,却被告知他已经被人接走,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寻找,以至于刚刚见时还满头大汗。

  只是,燕稷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所以,顾公子是来接念清的?”燕稷明知故问道。

  “嗯。”顾清闷声回答,不过声音中的敌意还是很明显。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就带着念清先回去吧,至于那未竟的棋局,改日再续吧。”燕稷笑着瞧了眼沈浊,笑意盈盈道。

  沈浊摸不清燕稷的意思,不过终于能和顾清离开,他也是松了口气。

  “谢殿下,罪臣告退。”

  沈浊走到顾清身侧,行完礼轻撞了顾清一下,顾清明显还有话要说,被沈浊提醒后,只好跟着行礼离去。

  一路沉默,等出了府门,沈浊才真正松了口气,他问顾清:“我身上的罪名已经被太子给推了?”

  “嗯,今天下午的事,陈术死了,留下了遗书,他把胡高才的死揽过去了,我知道后就来接你,可是晚了一步,你已经被人接走了。”

  被留在府门外的踏雪似乎知道主人心中的焦急,正绕着石柱来回踱步,看见他们出来才停下步子,甩头打了个响鼻。

  沈浊被它的样子逗笑,点了下头,算是对顾清的回应,他往踏雪走去:“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沈浊帮踏雪捋顺被风吹乱的鬃毛,发现顾清没有跟上来,扭头,就见顾清还停在府门前的石阶上,皱着眉头看他。

  夜风轻轻吹过,撩起顾清垂下的广袖,沈浊这才发现顾清身上穿的,已不再是劲装。

  顾清的头发半扎半束,头上的发冠由白玉制成,冷白的玉色映着头顶的月光,瞧着越发孤寂清冷,可这样的感觉,本不应该出现在顾清身上。

  沈浊的目光定在顾清握紧的拳头上,耳边响起顾清有些迟疑的声音:“你……和太子,很熟吗?”

  听见这个问题,沈浊结结实实愣住了,他缓慢抬头,盯着未曾悬挂牌匾的门楣,突兀开口:“顾清,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啊?”

  顾清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表情出现片刻的凝滞,道:“误打误撞,得知带走你的是东宫的人的时候,突然想到以前偶然得知过,太子在这附近有一处府邸。”

  “是吗?”沈浊讪笑一声,语气自嘲,“其实,我也是知道这里的。”

  他说的是前世,他被燕稷带回来时,就是被安置在这座府邸。

  此后一连数年,他都把这座府邸当成自己颠沛流亡之时,唯一的歇脚点,虽然它从始至终,从没有过名字。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阴谋而已。

  沈浊陷进回忆的苦痛中,目光空洞,顾清的脸色却霎时变了,他快步向前,揽腰抱沈浊上马,甫一坐稳,踏雪就在空荡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裹挟到脸上带着潮意的寒风硬生生把沈浊从回忆中扯出来,他堪堪回神,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顾清的问题。

  “我和太子是小时候认识的,但算不上熟识。”

  沈浊的声音很闷,又带着点沙哑,被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就消融在呼啸的夜风中。

  他不确定顾清有没有听到,可惜他现在心中乱得很,就没再重复。

  夜已深,街上的灯火也没有多少,周身唯剩深夜的静谧。

  寒风蹂躏许久的耳朵又疼又僵,沈浊抬手揉了揉,手还没有落下,就在不断的呼啸音中捕捉到另一种声音。

  轻微却极速,穷追不舍,是脚步声——他和顾清被盯上了。

  他不是习武之人,耳力也算不上好,顾清定是早就听见了。

  马背上的颠簸渐渐加重,沈浊心中一凛,越发觉得声音近在咫尺。

  他想回头,试图查看后面的情形,却被顾清冷声喝住:“别回头,抓紧,我送你去客栈。”

  顾清的声音像是被分割成无数半,毫无章法地刺激着胸腔中的心脏,沈浊下意识听从命令,伸手抓住了缰绳。

  缰绳总共就那么长,手掌之间无可避免地交叠,触及顾清手背上绷紧的青筋,沈浊心脏一颤,突感眼前划过一道刺目的火光。

  有序的脚步声猝然变大,沈浊才发现这不是错觉,他怔怔抬头,就对上一双被火光映得分外瘆人的黑眸。

  男人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枪,突然出现,昂首挡在街道的正中央。

  沈浊见过这人,是顾林的老副将,叫钱行。

  钱行身后是一支同样拿着武器的队伍,数十人,皆立枪挡在他和顾清的必经之路上。

  顾清自然也看到了他们,但他似乎没有勒马的打算,沈浊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通过相贴的胸背以及手臂感知他同浑身肌肉一样的紧绷。

  没有主人的命令,踏雪自然不会停止,它的蹄子重重踏在石路上,撞击而出的声响几乎把沈浊的心脏逼出胸腔。

  人与马的距离迅速缩短,沈浊被炽盛的火光刺痛眼睛,闭上眼的同时紧紧抓住了顾清的小臂。

  绫罗绸缎总是滑且细腻,沈浊手心早就布满了冷汗,他使着平生最大的力气,却还是几乎脱手。

  风声骤然止住,沈浊睁开眼。

  踏雪的颈背高高仰起,又带着他重重落地,停在距火把仅仅两步的位置。

  顾清与钱行在僵持,两人都没有说话。

  仅是这片刻的停顿,后面的人成功追上来,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少爷,您私逃出府,老爷很生气。”钱行躬身朝顾清行礼,道,“还请少爷速速跟末将回去。”

  “把人送到客栈我就会回去。”顾清冷声回应,踏雪感知到主人的心意,闷哼了一声,来回踏蹄。

  说罢,顾清拉着缰绳要走,对方却没有让行的意思。

  “少爷,请不要让末将为难。”男人坚持道。

  顾清闻言声音更冷,像是淬了冰碴:“我说,我要送他去客栈。”

  或许是顾清的态度太冷硬,又或许是他们不敢真的伤到顾清,钱行最终让步,跟在顾清身后往客栈走。

  踏雪的速度慢了下来,像是在悠悠地散步,但沈浊的心却冷到了极点,他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因为我?”

  “家事而已,别瞎猜。”顾清闷声回了句,之后就沉默了。

  京城中的客栈很多,他们没走多远就找到一个,顾清把沈浊抱下马,要送沈浊进去却被再一次拦住。

  顾清只好停住脚步,没再往前走,对沈浊道:“我只是惹我爹生气了而已,你不要多想,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所以他才派人来抓我回去。”

  顾清真的不适合撒谎,沈浊心想,他挤出个勉强算是轻松的笑容,回道:“嗯,我知道了。”

  他绕过顾清,对上钱行那道势要把他活剥的目光,心中了然顾清被禁足的原因。

  沈浊收回视线,拍了拍顾清紧绷了一夜的手臂,道:“我都明白的,你不要担心我,你回去好好同你爹说,服个软也好,不要和他对着干了。”

  顾清垂着头,没有回答,沈浊自知和顾清多呆一会儿,顾清挨的罚就会多一分,他佯装轻松地转身,要进客栈的门。

  这时,手臂被紧紧抓住,他听见顾清的声音:“既然和那人不熟,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好吗?”

  沈浊怔住,不敢回头,他知道,他答应不了。

  沉默良久,顾清执着等一个答案,这时,钱行的声音再次响起:“少爷,不能再耽搁了。”

  沈浊转身,他不敢看顾清的眼睛,只是分外珍重地,拍了拍顾清的手背,哑声道:“回去吧。”

  顾清垂手转身,被人簇拥着离开,身影一点点没入朦胧的黑暗。

  周身重归孤寂,只有一盏破旧的灯笼投下暗淡的光影,沈浊抹了把脸,脱力般扶着门框,走进客栈。


第一百零一章 话就说不成了

  房间空荡死寂,时不时晃动的烛光成为唯一的生气,如墨的夜色浸染加深,火烛最终化作滚烫的热泪,软趴趴瘫在烛台上。

  沈浊仰躺在床上,丝毫睡意也无,他慢吞吞看了眼只剩一丝亮光的灯芯,后知后觉,时间已至凌晨。

  这一夜里,他的思绪前所未有的纷乱,就如缠成一团的毛线,丝丝缕缕始终找不到解开死结的关键。

  如今,旧愁不去,又有新的难题迎上来了。

  沈浊用拳头捶了捶隐隐作痛的脑袋,暗叹一声时运不济,扶着床沿坐了起来。

  窗底爬上熹微的晨光,让房间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沈浊正要躬身穿鞋,就见房门上映出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人影越靠越近,最后停在他房门外。

  “难道是小偷?”沈浊疑惑心想,停下动作,小心躺了回去。

  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咿呀”声,沈浊放轻呼吸,无意纠缠,只希望对方偷完东西赶紧走。

  可惜他料错了,只见对方一人停在门口小心观望,另一人就蹑手蹑脚地往他床边来。

  沈浊正在心里小心盘算一对二的胜算,就见那黑影一个箭步扑上来,匆忙之下,他只来得及翻身躲避。

  “诶?”独属于小孩儿的稚嫩声音响起,“公子?”

  是二楞的声音,沈浊眯眼打量茫然站在床边的人,一身上下皆是黑色,脸也用黑布蒙了大半,身后还背着个包袱,要不是他先出声,沈浊还真不能认出来。

  见状,沈浊的头更疼了,他有气无力地“嗯”了声,问道:“二楞?你怎么来了?还打扮成这样。”

  黑影嘿嘿笑了声,挠了挠头,道:“说来话长。”他伸手向后指道,“那是卫朗将军。”

  沈浊对门口的人影点头示意,下床重新点了根蜡烛,待烛光充满房间,他才重新审视两人的打扮。

  黑色裹满全身,真的像盗贼。

  二楞解开包袱,在床上摊开,露出里面成堆的钱财给沈浊看。

  沈浊走近,指腹摩挲过银两和面额巨大的银票,要不是知道二楞和卫朗的为人,沈浊恐怕真得怀疑这是两人偷来,准备带着他一同逃跑的了,他问:”这是顾清让你们准备的?“

  二楞用力点头:“将军让我们连夜把铺子卖了,送你出城。”

  沈浊点了点头,他在看见包袱的那一瞬间就料到这个可能了。

  “将军说你想南下或者北上都可以,若都不愿意就出城躲一阵子,等这波风头过去了,他再带你处理还没有处理完的事。”二楞紧张道,他还是第一次体会连夜出逃的感觉,有些兴奋。

  

  沈浊没说话,而是转头去看卫朗,卫朗见状连忙点头,补充道:“近来燕京里面不太平,你的身份太危险了,再加上顾老将军也知道了,所以不能再拖了,你快收拾东西,趁天还没有亮,我好送你们离开。”

  卫朗一边说,一边小心注意着外面的情况:“我们本没打算这么偷偷摸摸,可是外面竟然有暗卫守着,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说着,他递给二楞一个眼神,二楞会意,连忙掏出一身夜行衣塞给沈浊。

  夜行衣的布料很是粗糙,竟是和他穿了半个多月的囚衣不相上下,沈浊颠了颠,转身把它放在一边,没有要穿的意思。

  “我走了,你们将军岂不是挨的罚会更重?”沈浊看的是卫朗。

  卫朗一顿,脸上浮现出难色,他摇摇头,不确定道:“你走了,将军或许就能被老将军给放出来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沈浊不解,歪头看他。

  “将军让我们偷偷的,可是……我们干的这些事,老将军都知道。”

  沈浊听后笑了,因为彻夜未眠,他眼睛里已经灌满了疲惫,此刻笑起来,才显得没有那么死气沉沉。

  卫朗见状连色难看起来:“别笑了,赶紧换衣服跟我走,有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的等以后再说。”

  沈浊摇头,捋了捋衣袖:“不成,要是出了京,要说的话就说不成了。”

  卫朗起先还是不解,现在才真正确定,惊疑道:“所以你不愿意走?”

  由于昨晚心情奇差,沈浊就直接和衣而卧,今儿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皱巴巴的了,怎么捋都捋不光滑,沈浊懊恼地拍了拍袖口,心道可惜了上好的料子。

  卫朗还在瞪他,二楞也感知到,上前抓着他的袖子劝:“将军说现在的情况不适合你为父申冤,而且他被老将军看着,不能及时保护你,你的身份太危险了,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待在京城,会有生命危险的。”

  沈浊拍了拍二楞的手,道:“我知道,我都想了一整个晚上了,当然知道事情不简单,但我若是现在走了,事情恐怕会更难办。”

  而且,相对于他这个通缉犯,明显是顾清的身份更诱人,更需要保护。

  可惜,顾清或许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二楞还想再劝,沈浊只好道:“你们来的时候也看见了,我已经被人盯上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能跑,万一这要是对方故意设下的圈套,岂不是会让顾清更难办。”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二楞被说动了,纠结道。

  “说实话,我也还没想好,不过,你们现在可以给我讲一讲顾清身上发生了什么。”

  “其实很简单,刚开始只是因为南下的事意见不合小吵了两句,后来顾老将军偶然得知你的身份后大怒,将军又护着你,老将军就让他去跪祠堂了。”卫朗找了个凳子坐下来道,“不过老将军都没有揍他,想来不是动真格的。”

  “那事情怎么发展——”

  “那事情怎么发展成他被围追堵截的程度的呢?”卫朗瞪着沈浊,把话头劫去,“那当然是因为他非但不好好跪着反思,反而撬锁去找你呗。”

  沈浊察觉到卫朗严重的敌意,识趣地闭上嘴,他看了眼二楞,道:“麻烦卫将军帮我找身衣物,我想去一趟将军府。”

  卫朗极不情愿地开门离开,沈浊疲倦地坐下来,心中开始计较去将军府的事。

  这时,二楞凑了过来,神秘兮兮道:“公子,你说,顾将军是不是喜欢你啊?”

  沈浊呼吸一滞,呆滞了半天的眼睛猛地瞪大,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可对上二楞单纯好奇的目光,只好摒弃杂念,稳住心神:“怎么这么说?是不是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将军了?”

  “不是,”二楞摇头,“我猜的,话本上都说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一定会把对方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被抓走后,将军担心得连饭都吃不好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昨天晚上将军知道你被太子的人带走后,愤怒的表情像是要杀人。”

  “我还从没有见过将军这么可怕的一面。”二楞像是又看见了那时的场景,后怕地拍着胸脯,“所以,他肯定喜欢你。”

  沈浊没说话,他想象了一下那时的场景,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心口不断泛着暖意,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所以,你喜欢将军吗?”二楞歪着头看他。

  沈浊笑着回望:“你觉得呢?”

  “我觉得肯定喜欢,你看将军的眼神和看我们的都不一样!”二楞抓着沈浊的手臂摇,“你快说,是不是?”

  可惜不等沈浊说话,卫朗就推门进来,二楞连忙收回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浊被他的反应逗笑,抬手点了下他的额头。

  二楞捂着头逃到了一旁。

  沈浊换完衣服就和卫朗二楞两人去了将军府,路上卫朗多次提醒他,原本守在客栈外面的人一直在跟着他们。

  沈浊知道他们是太子派来的,也不指望甩掉,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有卫朗领着,一路上都很顺利,进了将军府,他被带进书房,卫朗二人被拦在外面。

  沈浊进门时,顾林正在写字,一个平平无常的“静”字在他笔下带了锋,有了杀伐果决的意味。

  沈浊站在桌前,不等他行礼,顾林就开了口:“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记得,我曾警告过你吧?”

  “昨夜我要是走了,岂不是更被将军看扁,说没有担当了。”沈浊不卑不亢道。

  “哼,你要是有担当,就不该在北上的目的达成后,还赖着顾清不走。如此行径,竟然还怕旁人说。”顾林怒道。

  毛笔被重重放下,羊毫中的墨汁溅出,玷污了白纸上唯一的字迹。

  “顾清十余岁离家,从不曾掺和朝堂之事,你既知他性子单纯,利用于他,就不要再假惺惺来老夫这演戏,老夫念你无亲无故,饶你一条性命已是仁至义尽,你走吧,此后莫要再来找我儿。”

  沈浊抿紧嘴唇,没有反驳,他的确无法否定顾林的看法。

  顾林见他不说话,也没了耐心:“我虽与你父亲交涩不多,但也听说过他的为人,想来,他并不会希望你拿命来换他们的清白,这样也不值当,你还不如好好活着,给他们留个念想。”顾林说完,摆手让他离开,“老夫自认对你已是仁至义尽,请你不要再打我儿子的注意。”

  沈浊自然不会走,他朝顾林拱手,道:“将军,念清此次前来,是有要事与将军相商,难道将军不想听听看吗?”

  顾林皱眉抬头,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劝你不要再耍花样。”

  “有关太子的事,将军应当很感兴趣吧。”沈浊道。

  他话音未落,顾林就变了脸色。


第一百零二章 走上了前世的旧路

  “你知道什么?”顾林质问。

  顾林是个儒将,有独属于文人的风度,若非是对极为亲近的身边人,他的喜怒往往隐藏在表面的平和下,状似无波无澜。

  可对于沈浊,他第一次失却了他向来持着的风度。

  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沈浊自然体会到了,同时,他的心也沉下去一大截。

  他原本还总是怀疑,自己明明只是一个身负罪名的逃犯,又怎么会吸引太子的注意,哪怕他与太子两人之间有着些许的儿时情谊,但这些情谊对向来只看重权利和名誉的太子来说,根本就是无足轻重。

  直到看到顾林的反应,他才彻底想通。

  太子的真正目的,不是他,而是表面上看与他关系匪浅的顾家。

  燕稷在朝中向来只亲文臣,但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需要的是手握权力的武将的支持。

  而顾家,是最好的选项。

  “既然将军了解顾清的一举一动,那就应该也是知道的,我昨天晚上,与太子见了面。”沈浊稳下心神,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

  顾林脸色未变,显然是默认了沈浊的说法:“所以呢?”

  “所以,我猜,不久前将军被罚的事,应该有太子的手笔。”

  沈浊一边说,一边看着顾林的面容,他看见原本不屑与他对视的顾林抬起头,鹰似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想得挺多,可惜,猜错了。”

  “不是太子,那就是二皇子的手笔了。”沈浊慢悠悠道。

  顾林不接话,他也不着急:“我看将军纸面上的‘静’字笔锋中的力道尤其深厚,最后一笔却不及时收笔,以至于墨痕晕染加深,毁了整个字,想来是心中不平之事甚多,一时间难下决定。”

  顾林低头看自己刚写完的字,的确是最后一笔的墨痕尤其重,若非上好的宣纸,这墨团怕是要直接毁了下张纸。

  明明是想平心静气,可看见这废字,心中的郁闷更盛了。

  顾林没了耐心,烦闷抬眼,道:“不要在老夫面前卖弄这些东西,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便是。”

  沈浊不卑不亢,又朝顾林行了一礼,诚挚道:“将军,顾清救念清于危难,念清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定不会做有害于他的事。至于太子,沈家出事前,我曾于太子有过交际,深知他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之人,朝堂之事,念清无意参与,只是猜测太子盯上了顾家,若将军不及时表明态度,怕是对顾家不利。”

  “哼,”顾林讥笑道,“表明态度就有利了?”

  沈浊和顾林对视着,没有应声,对于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人在朝堂之上,行事做人本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顾林说着看了沈浊一眼,目光中的意味甚是明显,见沈浊垂下头,他才接着说,“两位皇子都有意无意透露过意愿,前路凶险已定,不是老夫站个队就能破局的,退一万步讲,哪怕老夫选的人赢到了最后,你以为老夫能活到那时候吗?”

  大概率是不能的。

  前世顾林在两皇子的争夺中保全性命到最后,是因为他早在北疆一战后失了念头,及时从朝局中抽身离开。

  可这一世,那条路注定行不通。

  因为顾林还有个儿子,他若是早早归还兵权抽身,仇家满盈的他们是保全不了自己的,所以,顾家上下注定成为靠近风浪中心的点。

  是非输赢都不定。

  这是朝堂换代的必然,身穿官服的几乎无人能安然避过。

  “所以,将军需要一个眼线不是?这个身份,念清当得。”沈浊道。

  “你?一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顾家招来灭顶灾祸的通缉犯?”顾林毫不留情道,“沈浊,你是不是安然太久,把自己的处境给忘了?”

  沈浊摇头:“念清当然知道自身处境,只是富贵尚且得险中求,更何况是性命,将军知道的,太子已然盯上了我,这个时候不做些事情给他看,岂不是浪费了他的眼线,更何况……实不相瞒,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太子已经将我和顾家看成一体的了。”

  虽然是谈判,但沈浊最后一句话说得毫无底气,因为实在是心虚。

  时机和情况都不对,若是让顾林知道他和顾清之间还有点不可言的关系,莫说自己了,怕是顾清也会被打得够呛。

  沈浊硬着头皮迎上顾林审视的目光,只觉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咬着后槽牙,才勉强没有露怯。

  “不得不说,你的年纪配不上你的心性。”顾林淡淡道。

  “将军谬赞,经历得多了,很多事自然就懂了。”沈浊苦笑,想起顾清纯真的样子,越发羡慕。

  “当得当不得,嘴上说的可不算,有些话说在前面,若有一日你的身份成了妨碍,老夫定不会心慈手软。”

  沈浊躬身,道:“念清明白。”

  顾林冷哼:“这正好有一件事,你先做成了再说。”

  “将军请讲。”

  ……

  日月寻常交替,过了一轮又一轮。

  分明才过了不过六个日夜,吹在身上的风就已经明显凉了许多。

  顾清捏着被冷风吹到干裂的糯米糕,团坐在蒲团上,愤恨地咬了口,糯米又凉又粘,他一口又咬得太多,竟是让这破糕点糊了半天的嗓子眼,险些没噎死。

  顾清捶着发胀的胸口,转头在矮桌上找水喝,可水早就被他喝光了,于是只能干楞着等最难受的那股劲儿过去。

  被糯米糕噎了半天后,顾清好不容易聚起的精气神又萎靡下去,整个人半死不活地依靠在矮桌上,仰着脖子看门外的两个人影。

  六天,整整六天,他被关了六天,这俩兄弟就在外面守了整整六天,就连他想行个方便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实在是让他难受至极。

  刚开始的两天,他还天真地想耍滑或者硬刚,可悲催地发现无论是计谋还是武功,他都比不过人家。

  于是只能被迫与世隔绝,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相伴,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不,不是见不着。

  他还能见到自己的母亲。

  一想到自己的亲娘,顾清的情绪更加低落了,这六日里,他老爹的意思是不给饭,只给水,让他在祠堂里自生自灭。

  若不是有亲娘在一边明目张胆地偏袒着,他现在应该连跪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清撇了撇嘴,把手中仅剩一小半的糕点塞进嘴里,瞅着穿过窗纸的天光想,亲娘怎么还不来,往常这时候他都已经吃完饭该午睡了。

  午睡……

  顾清尝试着闭眼睡觉,可是肚子一直在抗议,吵得他心烦意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睡意也跟着散了。

  顾清只好瞪着一双眼睛胡思乱想,他突然想起了沈浊。

  仔细一算,这也有六天了,也不知道沈浊有没有找到安顿的地方,都怪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不然他一定得和沈浊一块走,再不济,也得等把一切都安排好后再让沈浊动身。

  “唉,还是太匆忙了。”顾清捻着手指上的糕点碎屑,摇头自语,“不过他那么聪明,问题应该不大。”

  “什么匆忙,什么问题,你这脑袋里面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温柔的女生由远及近,房门也跟着打开,顾清动作一顿,眼睛瞬间变亮,他连忙爬起来,端正坐姿看向走进来的妇人。

  “娘,你今天来得好晚哦,我都饿瘦了。”顾清盯着周兰手中的饭盒,抱怨道。

  “我瞅你可不像是饿到了的样子,”周兰把食盒放下,安抚地拍了拍顾清的头顶,“等久了吧,我刚和你爹聊了些事情,就给耽误了。”说着,她把饭菜拿出来,摆在顾清面前,顺便把筷子递了过去。

  “啊,我爹?那他是不是知道你给我送饭了?他知道了会不会又让我多禁闭几天,别啊,我都快憋出问题了。”顾清夹了块肉扔嘴里,一双眼睛看向周兰,眼皮耷拉着,好不可怜。

  “你也知道你爹生气啊,”周兰点了下顾清的额头,“放心吧,我给你送饭的事,你爹一直都知道的,他那个人你也知道,就是嘴硬,其实对你还是最好的,前几天要不是你太不听话,他也不会这么生气,到最后还得拉我当个中间人。”

  一提前几天发生的事,顾清整个人心情都不好了,他放下筷子,认真道:“娘,那人真的是我很好的朋友,你也知道的,太子殿下总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连你和爹和他交涉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更何况他一个才及冠的人,我不拉着,他万一被太子利用算计了怎么办?”

  “真的?”周兰笑道,“我看你还不如那位小公子心眼多呢,若他不是太子的对手,那你这个连朝都没上过,刚下山的毛头小子更不必看了。”

  顾清不服气,可想了半天也只能承认亲娘说得没错,只好愤愤地埋下头,扒拉了一口饭。

  一口米饭还没有吞进肚子,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不对啊,娘你怎么知道他的?我都还没告诉你。”

  周兰不甚在意道:“你爹告诉我的啊,他要是不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怎么会答应帮他来当你俩的中间人呢。”

  “我爹真这样说的,他是不是在夸沈浊啊?”顾清喃喃道,越想越觉得可能性越大,连带着口中的米饭都变香了。

  “而且啊,我前天还见过他一次,你爹说得不错,那孩子的确看着就比你明智不少。”周兰道。

  “前天?”顾清夹菜的动作一顿,“娘你记错了吧,他分明六天前就走了。”

  “怎么可能记错,就是前天,那孩子刚还来了呢。”

  “刚刚?”顾清把碗往桌上一扔,起身就要往外跑,可刚到门口就被守在外面的两人给截住了。

  打也打不过,顾清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正要再试一次,就被周兰按住了肩膀,“那孩子好得很,你今天就老实呆着,等到申时就可以出去了,在此之前,不要再任性。”

  “娘。”顾清抓住周兰的手臂,“我有事和他说,你让我出去吧,或者,你让他来见我也可以。”

  “不行就是不行,我虽然偏袒你,但你爹的话不能不听,而且,你的急性子,就得好好治一治。”

  “所以,你是故意告诉我的?”顾清不可置信道。

  “当然,着急着急也好,正好让你也尝一尝心急如焚的滋味。”周兰推了把顾清的额头,转身离开。

  顾清看着大门再一次阻隔外面的景色,情绪跌到了谷底。

  他脱力般地回到桌前,跌坐在蒲团上,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心底缓缓涌起一层无力感。

  他垂下脖子,把脸埋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的,沈浊不会离开,一切都是他太天真了。

  前世自己只是一缕游魂,从始至终都是稚童般懵懂,他能感知到沈浊的痛苦,却无法感同身受到他的无奈和心底的痛楚。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得知太子是个坏人。

  所以这一世,他一直试图不让沈浊和太子有接触。

  可天不遂人愿,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发生得突然,他和沈浊都被推着向前走。

  他原以为就算进京,只要自己动作快一些,就能尽快将沈浊救出来,让他不要碰到太子,他知道沈浊想为父申冤,他也会想办法帮忙。

  可他太理想化了,先是身份泄露,又是狱后劫人,他们都被推着,走上了前世的旧路。


第一百零三章 思念的种子悄然扎根

  夜色渐深,深蓝天空上只有寥寥几抹星光。

  街上的行人埋着头匆忙赶路,手中提着的灯笼在朦胧的夜色中摇晃着,像是天地倒转之后的星子。

  酒楼外人际匆忙,里面却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楼上,雅间内。

  沈浊坐在临窗的位置,安静地往下望。

  此楼下正好路过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妇女,女人牵着一位年纪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

  那位母亲走得很快,瞧着有些匆忙,小女孩腿短,即使跑起来也跟不上母亲的脚步,被拽地有些狼狈。

  又往前走了几步,母亲终于意识到小孩的不易,弯下腰抱住女孩,直起腰时身子僵了一瞬,脸上也显出几分痛苦,不过在女孩低头看她时又恢复原样,并且挤出个笑容。

  “娘亲,你的腰是不是还在疼呀?我不要娘亲抱了,我可以自己走。”女孩稚幼又关心的话语响起。

  那位母亲笑着拍了拍女孩的背,只是道:“没事儿,不疼,抱着走得快些,不然你爹要着急了。”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下巴搁在母亲肩头不动了,只是眼睛还提溜转着,看到他时,咧着嘴笑开。

  甜甜的酒窝在嘴边漾开,看得人心里暖烘烘的,沈浊满腔的郁闷被扫去了些许,暂时放下心思挤出个笑容。

  女孩看到,笑得更甜了。

  燕稷拿起酒壶,斟满酒抬头就是这样的一幕,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片刻,直到楼下的两人走远才轻咳出声。

  沈浊收回视线看他,唇角的笑意已经尽数收敛,又变成冷冰冰的样子。

  “孤之前觉得你挺会演戏的,总是能把人骗得团团转,现在想来,哪还用骗,你这稍一莞尔,定会有无数人为你前赴后继。”燕稷不咸不淡道,他把酒壶推到沈浊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沈浊拿起酒壶,给自己已经见底的杯子斟满酒:“殿下日理万机,短短几天就已经召见了在下三回,想来应该不是仅仅为了打趣,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不过短短片刻,窗外就已经彻底归于死寂,老百姓总是这样,将当官者的话奉作神谕,明明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就已经早早收拾完回了家。

  算来,今日他被燕稷叫到这最有名的酒楼,已经有一个时辰了,这么长时间里面,燕稷顾左右而言他,不留痕迹地试探来试探去,还偏偏装作相谈甚欢的样子。

  若是放在平常,莫说一个时辰,就算是再来两个时辰,他也能游刃有余地接话周旋。

  只是现在,他心乱如麻。

  燕稷闻言不咸不淡地笑着,眼神沉如黑水,沈浊不执杯,他就自顾自拿手中的杯子去碰桌上的杯沿,“叮”的一声脆响后,仰头灌尽:“念清不必着急,只是这该来的人还没到,现在说可没意思。”

  沈浊垂眸看着自己杯中荡起的圈圈水纹,默不作声。

  桌上的珍馐没人动,没多久就已经凉透,燕稷便命人换上一桌新的。

  热气腾腾的饭菜被一一端上摆好,诱人的香气在鼻腔周围环绕,燕稷示意他动筷,沈浊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隐隐有预感,那个还没到的人,是他现在最不想见的。

  眼看燕稷的脸色又要变得阴沉,沈浊心累,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肉质鲜嫩的鱼肉在口中化开,非但没能刺激味蕾,反倒是让沈浊更加食不下咽。

  恰在这时,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沈浊听得很清楚,那人是跑上楼的。

  只是那人还没有靠近房门,就被人拦住,:“我要见太子,劳烦通报一声。”

  气还没喘匀的话语声,让沈浊心神一颤,他抬头,瞪向燕稷,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殿下要等的人?”

  燕稷下筷,去夹他刚刚夹过的那条鱼,鱼腹上的肉被他夹去,放在嘴中细细地品:“正是,不过人倒是不怎么聪明的,到现在才找来,孤还以为他半个时辰前就能找到。”

  瞧见沈浊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恨意,燕稷又笑了:“楞着做甚,快些吃吧,不然菜凉了一会儿还得换。”

  沈浊摸不清燕稷的意思,警惕道:“太子要等的人已经来了,有什么话还是快说吧,想必殿下也不想与在下一直在这耗着。”

  燕稷不听,悠闲地夹菜喝粥,时不时给自己倒杯酒,丝毫不在意外面吵杂的声音。

  沈浊没办法,只好拿起筷子夹菜。

  顾清的声音由焦急变作愤怒,最后又化作无力,沈浊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沉。

  “孤瞧着,顾家这位公子甚是关心你,即使知道你这身份处境,也没生出远离或者告发的心思。”燕稷突然开口。

  顾家和自己的身份处境被咬住,沈浊知道这就是开始谈判了,他放下筷子,尽量平静地回望燕稷。

  可燕稷却似笑不笑地去看紧闭的房门,房外的灯火并不明亮,于是油纸映出的人影轮廓也不甚清晰,模模糊糊的,却依旧能清晰分辨出哪个是顾清。

  他看到顾清着急地想绕过阻挡的人往里张望,可是这房门紧闭,无论他怎么努力,都窥探不了房中的情况。

  “孤听说这家酒楼最有名的,就是他们的雅间能够消音,我们能听见房外的声音,外面却不能听见我们的。”

  沈浊耐心耗尽,直白道:“既如此,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燕稷哼笑一声,道:“你早就猜到了不是?我要顾家的兵权。”

  沈浊却是失笑:“殿下莫不是贵人事忙,以至于忘记了些事情,念清不过是一个通缉犯,手中怎么会有顾家的兵权呢。”

  燕稷笑着摇头,语气让人捉摸不透:“瞧瞧,念清一边让孤坦诚,一边又睁着眼睛装瞎子,你的能力如何,外面的顾公子不是映证吗?”

  燕稷说着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沈浊身后,伸手搭上沈浊的肩膀,他俯身贴到沈浊颈侧:“顾老将军思想顽固,他儿子比他明事理多了,相信你一定不会让孤失望的。”

  “若我做不到呢?”沈浊冷声问。

  “做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孤不介意让这兵权易个主,只是这个结局,孤觉得念清应该不怎么喜欢。”

  沈浊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燕稷现在漫不经心决定人生死的嘴脸,他闭上眼睛,隐在袖中的拳头越发紧握:“殿下如此行径,就不怕顾老将军知道后,转而投奔二皇子吗?”

  燕稷听后愉悦地笑了,笑声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低沉刺耳,他道:“二皇子?念清莫不是忘了,孤手中可是有个你的啊,沈浊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被世人提起过了。”

  肩膀上的手轻轻拍着,力道不轻不重,卡在恰恰好感知到又忽视不了的临界点,沈浊觉得它重若千斤,险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强迫自己稳下心神的,道:“太子殿下能这样想,那二皇子同样也会想到,您就不怕顾家在您事成之前遭到陷害吗?”

  “怕,当然怕。”燕稷道,“所以,至于应该怎样让顾家给孤表忠心,同时又不让燕城察觉,那就是你的事了。”

  燕稷的声音和传进来的顾清焦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沈浊有几分的恍惚,等他把意识抽离回来时,燕稷已经向外走去。

  他没有转头,而是边走边道:“孤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后,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让孤满意的答复。”

  恳求与威胁都没用,顾清越发气馁,他站在门外,怒视着面前几个油盐不进的暗卫,和他们打上一架的想法愈发强烈。

  这抹冲动愈演愈烈,在爆发的边缘又被他仅剩的理智拉回。

  里面的人是太子,若是这样起了冲突,非但不能如意,还会让顾家被人抓到把柄,让他们落入被动境地。

  顾清叹了口气,后退一步,准备耐下性子等上片刻。

  在这半天的禁闭和一路找人的慌乱中,他想了很多,他自知在心计上不是京中人的对手,所以只希望自己不要在关键时刻给沈浊惹麻烦,其余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勉强压下内心的浮躁,顾清正要转身,就看见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来的是人模狗样的太子——燕稷。

  顾清连忙行礼,并说出来意。

  燕稷自出门的那一刻就将温润的笑容挂回脸上,顾清看着只觉虚伪,心中甚是鄙夷,但面上依旧恭恭敬敬。

  燕稷施施然抬手,免了他的礼,道:“上一次灯火不足,没能看清楚顾公子,如今一看,身姿挺拔,眉目深邃,果真是一表人才啊。”

  顾清向来不喜他,面对他的夸奖也只是木着脸谢恩,燕稷瞧了两眼便觉没意思,不冷不热寒暄两句就转身离开。

  顾清躬身目送人下楼,确定人不会回来后,转身进了雅间。

  他一进门,就看见沈浊正坐在桌前,眼睛看向外面,对着灰暗的夜色发呆。

  他下意识顿住脚步。

  夜风从窗中进来,撩起沈浊垂在身侧的发丝,发丝轻轻飘起又淡淡落下,像是在跳一场名为孤寂的舞。

  由于是面朝窗外,从顾清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沈浊半边脸,那比月光还要白上几分的面容上,睫毛微微颤动着。

  顾清心口一紧,心脏跳动加快,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张口想叫沈浊的名字,却发现嗓子失了声。

  顾清突然发现,他似乎好久没有见到沈浊了。

  前六天思念淡淡,无影无形,思念的种子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悄然扎根,在知道对方没有离去的一个下午里发芽抽条,又在两人一门之隔时骤然变得枝繁叶茂。

  近乡情怯般,顾清重新迈出脚步,只是这一次,向来的莽撞变成了小心翼翼。

  他怕惊扰了对方。

  可惜沈浊很快就察觉到了,他慢慢转头,视线相撞的时候,挤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这笑容,勉强至极。

  顾清静静地望着,他其实有好多问题要问。

  比如,你为什么不走啊?

  燕稷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可此刻,一下一下紧缩的心脏提醒他,什么都不要说。

  脚步不自主加快,他走到沈浊面前,循着本能,抬手把人往怀中揽。


第一百零四章 沈浊,你不要躲

  沈浊被灌了不少酒,酒劲上来,脑袋还有些发懵。

  额头骤然撞进带着寒意的胸膛时,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贴在后颈的手力道加大,隐隐带着颤抖,他才如梦初醒般,松了口气。

  胸膛的温热穿透衣襟,半边脸终于感受到温热,沈浊挣扎着想抬头向上看,后颈处的力道却陡然加重,止住了他的动作。

  直到此时,五感才渐渐复苏,夜风刮到背上,裹挟的寒意让沈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顾清感受到,另一只手臂环抱住他的脊背,收紧了力道。

  沈浊紧贴着顾清的胸膛,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有抬起来回抱住眼前人。

  时间悄然流逝,静默了不知多久,最终还是沈浊故作冷静地打破。

  “对不起……”

  他想了好久的开篇,最后还是只道了这三个字。

  这一声的分量很重,歉意也很多,他以为以顾清的性子,总要刨根问底知道个清楚,可最后顾清只是叹了口气,艰涩道:“是我没考虑充分,让你为难了。”

  沈浊吃惊抬头,先看到顾清绷紧的下颌线,之后才看到他严肃得有些过分的面容,不太确定道:“你爹是不是为难你了?”

  顾清被他如临大敌的样子逗笑:“没啊,我只是一个人待的时间太长了,想了很多,然后发现我应该尊重你的决定,毕竟你比我聪明,自然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沈浊还是狐疑,顾清却不给他追问的机会,他双手按着沈浊的肩膀,把人从怀中捞出来,将人上下打量一遍,道:“我本没想来给你添麻烦的,后来看到燕稷故意留下的线索,才知道我是非来不可。怎么样?他刚刚有没有为难你?”

  顾清的眼神总是真挚又热烈,被他注视时,很容易会生出自己就是全世界的错觉,沈浊觉得自己陷得越发深了。

  幸好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不想玷污这样的眼神,于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见顾清明显不信,沈浊又加了句:“他应当是想试探什么,只是还没有结果,所以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行动,现在情况不明,我们不要掉以轻心就好。”

  沈浊说罢,一时间没敢去看顾清的眼睛,他等了会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得到顾清的回答。

  片刻后,他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眼。

  只这一眼,他就彻底楞住了。

  顾清正深深地望着他,以一种他从没有见过的神情。

  比夜色还要深上许多的瞳仁正注视着他,细碎的光点沉在不见底的墨色中,像是风雨欲来时,半空上摇摇欲坠的星子。

  前世今生加起来,沈浊自认识人无数,可这一刻恍然惊觉,他竟然看不懂顾清目光中夹杂的情感。

  只觉得心悸。

  只是让心跳失拍的原因不是恐惧。

  沈浊深以为自己怔愣的样子应该很蠢,只是他思维像是断了弦,茫然半天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表情。

  这一次,是顾清先把情绪敛了起来。

  他换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状似放松道了声“这样啊”然后伸手在沈浊面前晃了晃,等人回神就半真半假嘲笑了句:“想做什么呢,这也能出神?”

  沈浊盯着顾清毫无破绽的表情,默然片刻,道:“没事。”

  “没事那就回去吧,等到宵禁就麻烦了。”顾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外走。

  沈浊只觉自己酒醉还没醒,脚踩在地上竟有踏空的虚无感,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加快步子跟上。

  他是被顾清架着胳膊扶下楼的。

  一楼还是热热闹闹的,沈浊没心思思考宵禁对他们而言到底算是什么,就被顾清给架了出去。

  冷风灌进鼻腔,冻走了几分醉意,沈浊愣愣地低头,就见顾清一手扶着他的上臂,另一只手正抓着他的手腕。

  中间没有丝毫的衣物阻隔,掌心的温热直直传来,竟有些灼人,沈浊也弄不清楚心底那抹不自在来自哪里。

  可能是顾清刚刚的表情吧,他想着,转了下手腕,于是就招来顾清关心的目光:“怎么了?是难受吗?”

  不是……沈浊心中应声,摇了摇头。

  “那就好。”他听见顾清道。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但没有松开。

  目光触及顾清手背上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沈浊突然觉得口渴,他紧抿着唇,在顾清看不到的地方伸舌舔了下干燥的嘴唇。

  可惜杯水车薪。

  酒楼离顾家不算太远,顾清弃了骑马的念头,选择牵着沈浊步行回府。

  夜深人却不静,两人在街上走着,时不时聊上两句,话题天南海北毫无厘头。

  不知从何时开始,本该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影,各个形色匆忙,一看就是有要紧的事。

  沈浊和顾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两人心思沉重地进府,确定府中一切如常,才堪堪放下心来。

  两人各自回房。

  一连往肚中灌了三杯凉茶,才勉强压下那莫名其妙的口渴难耐,沈浊没甚心思地把玩了会儿茶杯,还是下定决心去见顾林。

  “公子来得不巧,约摸一柱香前,我家老爷就换上衣服进宫去了。”

  沈浊到时,管家刚从顾林房中出来,他先轻轻掩上房门,才转身对沈浊说话。

  “进宫?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沈浊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想起回府时见到的匆忙人影,心中霎时一沉。

  管家盯了他半晌,像是在犹豫他可不可信,最后道:“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听宣旨公公的意思,应该是陛下醒来关心朝事,于是就把官员连夜召进宫询问了。”

  顾林赋闲在家多天,哪有参与讨论朝事的必要,不过皇帝醒来的事应该做不了假,沈浊想着,向管家道谢后离开。

  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凹凸不平,沈浊走得很慢,边走边分析顾林深夜被召进宫的事。

  老皇帝应该醒得突然,否则燕稷不会那么有耐心地同他周旋,若是这样,老皇帝又为什么召众人进宫呢?

  老皇帝一醒,不知这京中的暗流涌动,会不会平息一段时间。

  “怎么办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啊……”

  思绪被突然传来的谈话声打断,沈浊抬眼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棵足有两人合抱粗的树干。

  沈浊放缓脚步走过去,树皮上斑驳的痕迹越发明显,他绕过半步,看见两位相对而站的小厮。

  “这是黄大人最喜欢的酒,老爷想喝他都不怎么愿意,眼下少爷一挖就是两坛,他肯定得怪我们不拦着了。”一位焦急道。

  “还能怎么办,黄大夫又不知道,少爷也不会供出我们的,你也知道黄大夫最宠少爷了,他肯定不会怪罪的。”

  “可是,他不是说谁都不能不经过他同意就喝他酒吗?”

  “哎呀,别想了,你也看到了,少爷今晚心情很不好,等他好点了,会自己给黄大夫告罪的,我们就不要担心了。”

  ……

  沈浊心不在焉地扣着老槐树的树皮,听完了两位小厮的对话。

  回忆起先前顾清奇怪的表情,越想越放心不下,连忙转身,往顾清的房间走去。

  等终于站到顾清房门前时,沈浊的呼吸还有些粗重,他一边平复着呼吸一变向房中看去,漆黑一片,一支燃着的蜡烛都没有。

  顾清不是偷了酒吗?这是没喝就睡下了还是根本就不在房间里?

  想推门进去查探又觉得没有理由,沈浊在门前来回踱着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忽然觉得自己傻得可笑,顾清那性子,可不像会想不开的样子。

  沈浊自嘲地摇了摇头,透着窗纸往房中又看了最后一眼,转身,只是步子还没有迈开,身后就响起东西落地的闷响。

  沈浊心中一紧,不等想明白声音的来处,就推门闯进房中。

  眼前漆黑一片,惨淡的月光近似于无,沈浊摸黑走到床边,却没有找到人。

  被子齐整的堆在床侧,没有被压出的褶痕。

  所以这是偷了酒去找旁人同饮去了。

  沈浊自嘲地想着,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真是多余的担忧,可怜自己还过分紧张地以为顾清磕到了,沈浊垂下头,转身向外走。

  眼前突然洒下一抹冷白的光,不明亮,却给他分割出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沈浊?”

  冷光乍然消失,转而代之的是一声像是溺在水里的呼唤,呜咽之中还有满腹的不确定。

  沈浊循声向上望,屋顶上少了片瓦,镂空处是顾清探过来的脑袋,他把月光挡了大半,惊疑地往下望。

  “顾清?”沈浊反应不及,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话音未落,顾清的脑袋就消失不见,不过转瞬,人就转移到了他身后。

  灼热异常的呼吸落在后颈,沈浊被烫得缩了下脖子,就听见顾清不满的话语:“沈浊,你不要躲。”

  “我没……诶!”腰间猝不及防一紧,反驳就变成了惊呼,沈浊只觉一股冷风在面前刮过,他就被顾清给提到了屋顶上。

  视野转换,花木陡然变小变远,脚下的瓦片簌簌响动,还未站稳,沈浊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

  “你怎么不说一声……”

  沈浊惊惶后退,后背抵上顾清的胸膛,埋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双眼。

  “看天,不要向下看。”顾清的声音很冷,沈浊一愣,怔怔地点头。

  顾清并没有立马放开他,而是扶着他坐下,等确认他坐稳了才缓缓松开手。

  房顶没有树木墙体遮挡,天空一览无余,沈浊惊觉,今晚的月亮亮得离谱。

  顾清自松开手就不说话了,只抱着酒坛子闷声喝酒,他脚边躺着一只空掉的酒坛,应当就是沈浊听见滚落声音的源头。

  顾清仰着头,脖子撑起的弧度让沈浊心惊,视线跟着他突起的喉结滚动一圈,沈浊伸手,止住了顾清的动作。

  “陈年老酒最是醉人,少喝点,不然有你难受的。”

  顾清已然醉了,他端着酒坛怔愣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把嘴从坛沿移开。

  他低下头不说话,只拳头握得死紧,像是在和什么较劲。

  沈浊眉头皱起,伸手握住顾清,他的手比顾清的凉,覆上的时候感受到顾清狠狠抖了一下。

  不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顾清就猛地挣动,把他的手甩开了。

  “嘶……”

  手背磕到瓦片边缘,鲜血顿时冒了出来,疼痛顺着手臂往上爬,刺得沈浊思维出现片刻的凝滞。

  他顾不上还在淌血的手,赶忙去扶顾清的肩膀,强迫顾清抬眼看他。

  顾清紧抿着唇,一双眼睛像是在雪地里滚了圈,又冷又恨,沈浊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轻声唤了声:“顾清?”

  顾清不应。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说出来好不好,我或许可以帮——唔!”

  话被生硬打断,顾清的脸陡然放大,沈浊瞪大眼睛,被顾清眼中的决然烫到,下意识后撤。

  顾清手臂锢上来,断了他的退路,沈浊脑袋一懵,后知后觉感受到唇上的温软触感。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脸上,意识到顾清在做什么,沈浊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炸出了漫天的白光。


第一百零五章 别再不要我了……

  这吻来得太突然,沈浊根本就不敢有半分旖旎心思,只下意识逃避。

  可顾清却像是发了疯般,狠心堵住他所有的退路。

  背后的手上移,带着难以忽视的温度覆在后颈,不容抗拒的力道把他往前推,让他上半个身子都和顾清贴得很紧。

  沈浊收紧手上的力道,去推顾清的肩。

  目光仓惶扫过,却见顾清固执地睁着一双眼睛,视线一错不错地停在他脸上。

  “啪——”

  酒坛从顾清手中脱落,滚下房顶,与地上的石头相撞,传来巨大的碎裂声。

  惊慌失措如潮水般骤然推去,沈浊心中恢复清明,停止反抗。

  他终于意识到顾清不对劲。

  顾清不闭眼,也不试探,只僵着嘴唇与他的相碰,除了压着不让他逃离外,再没有其余的动作。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异常执意的僵持。

  “顾清……”沈浊张不开嘴,只好呜咽一声,松开对他肩膀的钳制,抬手抚上他的发顶。

  顾清终于舍得眨了下眼,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眼中的决然退去,松开沈浊,缩回脑袋往脚边看,目光仓惶,显然是在找什么。

  “别找了,酒坛早摔下去,没得喝了。”沈浊动了动被顾清按到作痛的脖子,道。

  也不知道顾清是没听到还是听不懂,又扭着脖子又找了半天,最后才任命般把脑袋垂下去,不动了。

  沈浊叹了口气,拍他的肩膀和他商量:“这太冷了,我们下去好不好?”

  顾清眼睛一转,触及他手背上未凝的鲜血时一愣,怔怔地点了下头。

  沈浊眉心皱得更紧,他想问到底怎么了,可生怕又像刚刚那样刺激到他,只好把满腹的疑问咽下。

  顾清站起来,把他带下去,两人一块进屋。

  房顶上的瓦片没有放回去,泻进来的月光成了房中最明亮的光,不过还是太暗了,沈浊想着,欲起身点灯,可看顾清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弃了念头。

  算了,黑就黑点吧。

  顾清默不作声在房中翻找,最后找到个药箱放在桌上,沈浊识趣地把手递过去,顾清就埋头给他上药。

  他的手在抖。

  “沈浊……”顾清喊了声,“太子不是个好人。”

  伤处被药刺激得更痛了,沈浊蜷了蜷手指,问:“你今天不开心是因为我见了燕稷?”

  沈浊能感受到顾清在看他,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这样的情状让沈浊有些慌,他用伤手反握住顾清的,如此,心才勉强有了落点。

  他无法给出不再与燕稷有瓜葛的承诺,只能道:“我和他打过交道,我会小心的。”

  顾清又不应声了。

  沈浊看着眼前模糊的轮廓,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有时候觉得顾清真的很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固执,天真,又善良得要命。

  比如现在,在成年人的交际中,遇上这种意见不和的话题就应该装作若无其事地圆滑揭过,而不是像他这样,固执地垂头不应声。

  可他又爱极了这样的顾清。

  只是爱与不爱暂且先放一边,沈浊收回手,脑子被药膏的清苦味刺激得清明了些。

  两人都饮了酒,醉且不醉先不论,但脑子肯定是不清醒的,这也不是谈话的好时候。

  刚刚被压得狠了,嘴唇还有些发麻,沈浊又抿了会儿唇,主动告辞:“我来就想看看你有没有事,现下说开,我也就放心了,我去让人给你煮碗醒酒汤。”

  沈浊说罢就走,没打算听顾清回答。

  “我不喝醒酒汤。”顾清哑着嗓子道,语气中还有隐忍。

  不过两坛陈酒而已,倒是把反性给激出来了,沈浊心累地闭了闭眼,只好道:“那就上床,今晚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留到天亮再说。”

  酒意上涌的脑子隐隐作痛,沈浊只想着赶紧离开,脚步匆忙之下,根本就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

  是以,当他被扯着手臂按到墙上时,脑子还懵着。

  倾泻的月光被顾清覆上来的身影挡了个结实,沈浊只觉眼前一黑,嘴唇就有了痛意。

  身后是硬而冷的墙面,胸前是透着温热的胸膛,鼻息间灌满了又浓又热的酒香。

  一回生,二回熟,沈浊连吃惊都免了,只盯着对方眼中细碎的光点瞧。

  他不敢细想顾清主动覆上来的吻里,掺的是爱意还是倔强。

  这一次,他冷静得过分。

  顾清僵着身子,被沈浊眼中的冷漠平静刺痛,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接着就像只被逼到末路的狼崽般,力道发狠,眼底又浮现那层决然。

  刺痛来得猝不及防,沈浊忍不住痛呼一声,顾清的气息就伴着血腥味闯进了他的口腔。

  不知是因为血腥味还是顾清的气息,沈浊恍惚一瞬,有什么东西从思绪中划过,只是不等他抓紧,就又悄然逝去。

  不过是片刻的恍惚,顾清就在两人默不作声的僵持中占了上风,他把人禁锢着,无师自通地攻城略地。

  满腔的空气被一点点攫走,这场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就在沈浊以为自己就要气绝时,顾清才慢慢退开。

  嘴唇痛,舌根也麻,沈浊气急推人,顾清却不顺他意,脑袋歪在他颈侧,灼热的呼吸毫无阻隔地烫着他。

  “顾清,你喝醉了。”沈浊喘着气道。

  顾清恍若未闻,直起脑袋和他额头相抵,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到沈浊能看清他眼中的光点,以及光点下涌出的水痕。

  泪珠挂在下睫毛上,将落不落。

  沈浊聚集起的怒气一滞,转瞬就泻了彻底,他手忙脚乱地抱住顾清的脸,焦急道:“怎么回事,别哭……”

  摇摇欲坠的泪珠还是滚了下来,顾清抓住他的手,带着难忍的哭腔道:“别再不要我了……”

  热泪滑进手心,沈浊被烫得手心一颤,思维完全乱了。

  他没弄懂顾清是什么意思,只下意识眉头紧锁。

  仅仅几个字耗尽了顾清全部的气力,他不再看沈浊的眼,垂眸缓缓退开。

  沈浊垂下手臂,看顾清一步步挪到床边,蜷缩着,扯开被子把自己蒙上。

  时间像是过了许久,又像只是眨眼间,沈浊动了动僵硬的腿,推门离开。

  夜深无眠,沈浊躺在床上,脑海中一遍遍响起顾清最后的那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在哪听见过,不止一次。

  时间悄然流逝,直到凌晨,沈浊的脑袋才开始发沉,他抱着满腹的忧思不解,陷入沉睡。

  ——

  冷,好冷……

  像是骨缝也被冰动住,动弹不得。

  呼吸也是冷的,无论怎么尝试,肺腑中就是没有丝毫的空气。

  窒息至死,原来是这样的痛苦……

  沈浊痛苦地睁开眼,他浑浑噩噩的,在寒冬的河水里游荡。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只是和水中的浮萍一样,随波逐流。

  这样的飘荡似乎永无止境,直到……他看到年幼的自己。

  小沈浊全身湿透,浸过水的头发冻成冰绺,黏在也快成冰的衣服上。

  “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醒醒啊。”

  小沈浊拍着地上男孩的脸,那是刚被他从水里救上来的,只是男孩死死闭着双眼,脸蛋青紫,呼吸几近没有。

  沈浊这时才明白,他现在是顾清,那个前世一直游荡在他身边的孤魂。

  他被困在这缕魂魄中,被迫以旁观者的身份,观看这场前缘。

  顾清的魂魄很弱,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意识也像魂魄这般,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他只知道,自己掉进了河里。

  他以为小沈浊救出来的那个男孩,就是他。

  小沈浊想把男孩背回去,却因为体力不济,昏倒在路边,直到后半夜,他才被沈府的家丁找到。

  顾清一直跟在他身后。

  小沈浊回家后,生了一场大病。

  刚到沈家时,他像个刚会走路的小孩,莽莽撞撞往小沈浊身上凑,小沈浊难受,他就用还没有具象的手臂环住他,笨拙地企图把身上的温暖渡过去。

  后来,他发现,只要他一靠近,小沈浊就会更加难受,于是就不往前凑了,只窝在房间的角落,远远地望着。

  直到,沈府中来了位道士。

  “你若一直待在这,他就活不了了。”道士冷淡无情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顾清反应了好长时间,才知道那人是在和他说话,虽然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但有人能和他说话他就高兴,他想往前凑,可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小沈浊,又窝了回去。

  “活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消失不见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顾清依旧不是很懂,他只是被对方眼中的冷漠吓到,下意识抗拒道士。

  道士原本是准备收了他的,可最后只是悲悯地叹了口气,说他尘缘未尽,有人用命数气运换他在留存世间,于是告诫顾清不要靠近小沈浊之后,便离开了。

  沈浊望着道士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顾家的事情,以及顾清提到过的,那枚替他挡灾的玉佩。

  他不知道其中到底是怎样的机缘,只是堪堪确定,顾清魂魄不散,或许和他父母有关。

  他父母应当是想让顾清回家的,只是顾清浑浑噩噩多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找得到家呢?

  沈浊摸了摸自己与虚无无差的心脏,分不清里面到底是心痛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

  心痛是顾清在世间游荡多年,却找不到仅仅数里之外的家。

  而庆幸,是阴差阳错之下,他们二人有了一场不曾相见的相识……


第一百零六章 我吻你了

  小沈浊的病来势汹汹,也去得顺畅,到第二年春末,他就又变成了生龙活虎的世家少爷。

  顾清看着也甚是开心。

  他一日日不厌其烦地试探着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欣喜地围在人身边打转,他每日最快乐的事,便是跟着沈浊出府游玩。

  但沈浊大多数时候去的,是他最不喜欢的学堂,是以,当沈浊端坐在座位上认真听先生讲课时,他就趴在窗外,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打盹儿。

  有些时候,小沈浊会到郊外或是皇宫里转转,每每这种情况,他就格外惊喜,一边跟着人往前走,一边新奇地左顾右盼。

  渐渐地,他也学会了最基本的喜怒哀乐,不过,大多的时候,他的情绪都是和小沈浊共振。

  轻松欢快的时光总是流逝地格外迅速,不过眨眼间,沈浊高中了状元,然后自请下派。

  自此,时间的流逝和事情的发展一样,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顾清其实并不是太懂,他只知道两人的游玩戛然而止于一个漆黑的夜晚。

  那晚,火光冲天,往日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的沈府只剩下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以及痛苦的嘶鸣。

  他看见沈浊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看见他挣扎时变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看见总是被他叫做“娘亲”的人被人一刀削下头颅,喷涌而出的鲜血把沈浊的双目染得赤红。

  原来,人痛极恨极时的嘶鸣不是刺耳的,而是声嘶力竭之后,连声音都喊不出的嘶哑。

  懵懂的游魂向来不知道何为恨与悲,他只是笨拙地与跪在地上的人共情,看向杀人者的眼睛里也爬满了血丝。

  从没有人教他如何与人共情,所以他的启蒙磕磕绊绊也痛彻心扉。

  沈浊被下了狱,接着就是父亲惨死身前,不分昼夜的逃亡和击溃人心神的断腿。

  过程中,顾清一直都在。

  他分明是个连身体都没有的游魂,却好像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些足以将人彻底击垮的痛楚。

  他想学着世人的样子,凑上去把人揽在怀里抱一抱,可他碰不到。

  连靠近都做不到。

  浑浑噩噩多年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游魂第一次怀疑痛恨,他伸出自己与空气无差的手臂,真正明白了何为阴阳两隔。

  明明很近却胜似天堑的距离,硬生生把他困在无形中,做个连喜怒都传达不了的看客。

  所幸,太子突然出现,拉了一把游荡在生死边缘的人,给了沈浊一场新生。

  顾清也由衷地开心。

  可是,他想错了。

  他本以为沈浊回去之后,会渐渐变回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就算不能,最起码也会比逃亡的时候开心一点。

  所以,在他再没看到沈浊的眼泪时,他天真的以为沈浊好些了。

  于是,长久的压抑过后,他也有了个小爱好——得空时,他总是趴在窗上,看府中的婢女翻开的话本。

  他不识字,却看得清上面带着色彩的图画,看上面的人死了又活,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分离或相守。

  婢女翻看话本时,总声偷偷地抹眼泪,他有时候也感觉眼角有湿意,于是也学着婢女的样子去抹眼角,可那里干干爽爽,根本就没有晶莹的水珠。

  不过也是,他只是个鬼魂而已。

  鬼魂怎么会流泪呢?

  顾清突然生出个念头,他想让沈浊也看一看,兴许那样,沈浊就会开心些。

  因为从回到京城开始,他就没见沈浊笑过了,眼泪也没有了,甚至连眼角都没有红过。

  平平静静地,比他还像个鬼魂。

  比他还像……

  顾清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可惜为时已晚。

  太子毁了诺言,他没有为沈家平反,只是在如愿登上皇位后,揭了沈浊的身份,冷漠地把人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时间,千夫所指。

  燕稷抱着数年筹谋算计的硕果,让沈浊一人扛下所有的骂名。

  欺君罔上、陷害忠臣、妖言惑众、死不足惜……

  一声声咒骂落下,饶是不是很懂的顾清,都体会到了愤怒和委屈。

  可沈浊自始至终都挺着脊梁,沉默着,直至他被丢进牢狱,才力竭地塌下肩膀,仰头靠在冷硬的石墙上。

  密不透风的死寂裹得人喘不过气,酷刑之后,二皇子突然出现。

  燕城带着埋葬了数年的真相出现在沈浊面前,幸灾乐祸又轻描淡写地,给他的半生执拗画下一个荒诞的句号。

  毒酒下肚,挫骨断肠。

  那双平静了多年的眼睛再一次红了眼尾,热泪滚烫滑落,是掺了血的赤红色。

  月光从高墙之上的窗口进来,淡淡地落了人满身,将那两抹血泪照得触目惊心。

  顾清懵懂地看着,空洞的心脏猛地紧缩,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数年前道士的那些话。

  世间游荡多年,他早已明白了何为“死亡”,何为“消失不见”,他看着草堆之上瞳仁逐渐涣散的沈浊,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沈浊,沈浊……你不要消失,不要走……”

  “你看看我!”

  “沈浊……别离开我。”

  “求你了,别不要我……”

  月光逝去,换成淡到看不出来的晨曦,淡金色的光芒照着生命逐渐消逝的人。

  三步之外,一缕游魂绝望地望着吼着。

  被迫成为看客的沈浊沉默地闭上眼,他抚上心脏处,那里空洞异常,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硬地填满。

  鼓鼓囊囊,带着胀痛。

  顾清与他,一个懵懂,一个不知,两人一世的缘分,最后以死亡作结。

  这梦,也该醒了吧……

  沈浊想着,恍然睁开眼,他准备迎接大亮的天光,却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瞳孔骤缩。

  堪堪幻化出人形的游魂神情悲怆,他明显还不适应自己的双腿,只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般,踉跄着向前挪动。

  短短三步远的距离,他迈了近十步。

  顾清习惯了远远地看着,所以试探伸手的动作也不熟练,他指尖发着颤,想抹掉地上人眼角的血泪。

  可指腹碰上去,只探到虚无。

  他不甘心,次次失败,次次重来。

  “沈浊……沈浊?沈浊沈浊!”

  声声悲怆,固执地叫着没了气息的人。

  沈浊被顾清喊得心痛,他想上去抱一抱他,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好久好久,顾清的声音弱了下来,沈浊从密密麻麻的心痛中缓了口气,只是这口气最终还是没能松下去——他看到顾清在笑。

  笑意痴痴,嘴角轻挽着,像是十分雀跃。

  顾清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沈浊面前,噙着笑去吻已经没了气息的人。

  “沈浊沈浊!”顾清隔空拍了拍沈浊的肩膀,期待道,“我吻你了,你要醒过来了!”

  人没有醒。

  顾清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又凑了上去,随后雀跃地趴在草堆边,等人睁眼。

  ……

  从欣喜期待,到委屈悲愤,再到空洞麻木,顾清固执地重复着轻吻。

  沈浊静静地瞧着,忽然想起不久前顾清趴在窗户上看的那个话本。

  里面讲述的是一个修仙的世界,男主人公不幸战死,女主人公悲痛欲绝,选择以命换命。

  轻吻落下之时,完成生命的献祭。

  沈浊终于明白,这一次又一次的吻到底代表着什么——懵懂的魂灵不知道何为人死不能复生,他只是拼命搜刮知道的所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重复尝试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只是,他注定不得愿。

  熹微的晨光缓缓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天光,光影中的浮尘微动,像一只只扑火的飞蛾。

  绝望堆积,顾清动作变得格外缓慢,他在沈浊额头落下最后一吻。

  璀璨天光下的魂形几近于无,他缓缓低头,嘴唇轻触,眼底划过一抹异影。

  原来,魂灵的眼泪,是空洞的黑色。


第一百零七章 坏了,露馅了

  缠绵病榻数月的昌平帝陡然痊愈,把朝中上下打了个措手不及。

  向来温吞少管政事的老皇帝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将朝中重臣召到宫中,进行了一整夜的奏对。

  短短一夜间,老皇帝从家国天下事问到朝中局势,从外患问到内忧,一字一句都是对蠢蠢欲动的人的敲打——只要他这个皇帝还活着,就不要妄想着动不该有的心思。

  自古到今,掌权者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觊觎他手中的权势,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皇家无父子。

  彻夜的敲打过后,昌平帝终于放了人,让众臣回府休息。

  官员如潮水般从议事殿退出,垂头兜着袖子走在冗长的宫道上,众人皆噤声,耳边响起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细碎又谨慎的脚步声。

  未待他们行至宫门,安静的人潮后突然响起传话太监尖细的嗓音:“传皇上口谕,宣太子、二皇子回殿议事。”

  尖细的声音在朝臣的耳边回荡,他们沉默着退到宫道两边,空出中间的路,让走在前面的两位殿下转身回殿。

  向来不和的两位皇子被迫并排回身,在众臣或试探或疑惑的目光中,去见他们的父皇。

  宫女太监被尽数赶了出来,议事殿大门紧闭,里面只有父子三人。

  殿外的阳光逐渐变得灼人,等到太阳高悬在议事殿的正上方,大门才缓缓打开。

  无人知晓一晌的时间里,父子三人谈论了什么,只是伴随着两位殿下一同出来的,还有一道圣上口谕——春狩提前。

  “春狩提前?”

  沈浊穿衣的动作一顿,转身看向神情严肃的二楞,他又瞥了一眼不算明亮的天色,只觉睡了一觉后,脑袋的胀痛更严重了。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等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傍晚了。

  梦境里的景象还时不时浮现在眼前,沈浊揉了揉太阳穴,把思绪从中扯出来:“这消息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外面的人都在说,春狩本来是在四月底的,现在改成四月初了,算一算……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二楞严肃道,“我想着这件事应该很重要的,就赶紧来告诉公子,没想到公子你竟然还没醒,我就只好把你叫醒了——诶?”

  二楞忽然惊讶地凑近,抬头仔细瞧着沈浊。

  沈浊在想老皇帝下令提前春狩的事,听见二楞疑惑,就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二楞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这里……”

  沈浊疑惑,学着二楞的样子去摸,指尖刚碰到嘴角,就感受到一股刺痛,他一愣,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的混乱景象。

  辗转厮磨的感觉渐渐复苏,昨晚惊讶之下没能表现出来的羞耻尽数释放,沈浊只感觉自己整个脸要烧起来了。

  偏偏身边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一边惊讶,一边担忧地问他:“公子,你脸怎么一下子就红了,是不是发烧了,我去帮你叫大夫去。”

  沈浊连忙拽住要往外走的二楞:“没事,应该是酒劲儿还没有完全下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二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公子你应该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去。”

  二楞一说,沈浊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只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又不想让二楞担心,只好点点头。

  二楞高兴应声,蹦跶着往外走。

  等房门完全掩上,沈浊才脱力般叹了口气,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昨晚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并且还做了梦。

  沈浊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些,视线却被手腕上的淤青吸引,他皱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顾清不小心弄的。

  得,脑子还没清醒呢,就先被迫又把事回忆了两遍。

  真是没救了。

  沈浊又破罐子破摔地按了下嘴角的伤处,细密的痛楚再次传出来,沈浊闭上眼睛,试图搞明白心中的想法,就听见房门被人推开。

  二楞探进头,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两眼沈浊的动作,道:“我刚刚给忘了,老爷让我转达给公子一句话,说,时候不早了,公子该履行承诺了。”

  沈浊骤然睁开眼,看向二楞:“可是原话?”

  二楞被他的严肃表情吓到,皱眉想了下,点了点头:“一个字都不差。”

  沈浊点头,表情看不出喜怒:“行,我知道了。”

  房门再一次在眼前紧闭,沈浊已然没了胡思乱想的闲心,他原以为昌平帝醒了,事情会变得好一点。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只是顾清……

  沈浊垂下眉眼,眉眼间凝起几分犹豫不决。

  饭菜很快被送进来,只是来的人不是二楞,小厮垂着脑袋,将餐盘一一从饭盒中拿出摆好。

  沈浊撇了眼不甚熟悉的饭盒,顿住目光,很快又若无其事地从下角的刻纹处收回视线。

  新端出的饭菜还热着,升腾的热气将菜色虚化了不少,也将菜香蒸腾得更加诱人。

  “贵府的厨子果真能干,这短短两刻钟,竟然做出了这么多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实在是辛苦了。”

  沈浊说得慢不经心,小厮摆盘的动作却是一顿:“啊,公子说的是,这是我家老爷新请来的厨子做的呢,公子快趁热吃吧。”

  “新请来的厨子?可是从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醉仙楼重金请来的?我听说那家的厨子可傲得很,一般的钱财根本就没办法入他们的眼。”

  “那可不,老爷可真是废了大功夫呢。”小厮头上冒了冷汗,匆忙放下盘子就向沈浊告辞,“公子慢用,小的一会儿再来收拾。”

  说罢,不等沈浊点头就飞快离开。

  沈浊用勺子舀了点瘦肉粥送进嘴里,肉丁细滑,入口即化,带着独有的荷香滑进肚子。

  温热的肉粥让身子都暖了起来,连带着心中的阴郁都散了不少,瞧着满桌的菜色,沈浊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真是笨蛋,撒谎也不知道和下人统一一下口径,甚至连饭盒都不知道换一个。”

  沈浊吃完饭后没有外出,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小厮收拾东西。

  也不知道人是顾清从哪拉来的,胆子小得离谱,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点着桌面,那小厮就吓得差点把头埋进胸膛就地变鹌鹑了。

  沈浊没有吓人的心思,只不动声色观察着小厮的举动,验证完心中的猜测后就失了兴趣,拉着人聊了两句就起身离开。

  盼天盼地终于把人盼走了,小厮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心道以后给再多赏钱也不干这种活了,这也太考验人的心态了。

  小厮收拾完,挎着饭盒跑了出去,他转过长廊走过小径,终于找到了吩咐他做事的人。

  此刻顾清正心不在焉地坐在假山上,朝不远处的池塘丢石子,小小圆圆的石子落尽水里,砸出个水坑,迸溅的水珠落回水中,衍生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看到他过来,顾清将手中的石子一扔,翻身跳了下来:“怎么样,他可吃了?”

  “吃了吃了,吃得还不少呢,”小厮道,想起府中下人对顾清的评价,胆子也大了些,“小的瞧着,公子最喜欢的还是那碗瘦肉粥,我去收拾的时候还听见公子夸它好喝呢。”

  “吃了就好,他这一天没吃东西,应该也是饿坏了。”顾清喃喃着,松了口气。

  小厮见状,只觉得自家少爷有些奇怪,明明和那沈公子关系不错,为什么不自己带过去和沈公子一块吃呢,还整得这么偷偷摸摸的,让他也跟着担惊受怕的。

  虽然他有赏钱拿,也不算多委屈。

  小厮想着,动了动嘴唇,到最后也没敢问。

  可能是闹矛盾了吧,小厮自顾自找了个,觉得非常有必要从中调和一下。

  “那可是,还是少爷了解公子,挑的都是公子喜欢吃的,而且啊……”

  小厮卖了个关子,果然吸引了顾清的注意:“而且什么?你快说。”

  “而且,公子还说,这个莲香瘦肉粥甚是好喝,改日,他一定要和少爷您一起去醉仙楼尝两碗最新鲜的。”

  “醉仙楼?”顾清不确定道。

  “昂,公子猜出不是府中厨子做的了,我就说是老爷从醉仙楼新请的厨子。”

  小厮说得得意洋洋,他已经想好自己被夸有眼力见的样子了,却突然听见“啪”的一声。

  小厮笑意一滞,就见自家少爷正满脸懊恼地以手抚额。

  “坏了,露馅了。”

  “啊?”小厮不解。

  顾清不想理他,俯身抓了把石子又跳到假山上,他半靠着石壁,有气无力地往池塘里扔石子,连砸出来的水花都小了不少。

  小厮等了半天也没见顾清打理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他都走出好几步了,才听见顾清的懊恼声:“我怎么就忘了,他自小在京中长大,不可能不知道,这莲香瘦肉粥是城南莲荫楼不外传的私家菜。”

  小厮浑身一僵,明白过来是自己傻颠颠地往坑里跳,打了个哆嗦,抱着饭盒猫着腰跑远了。


第一百零八章 那走吧,我送你

  时间眨眼而过,转眼就到了燕稷要求答复的最后期限。

  明明已至午时,天色却阴沉得可怕,太阳埋在厚重的阴云后,透不过多少亮光。

  黑云越压越低,空气中的水汽多到几乎要凝成水滴,沈浊只不过是开了会儿窗户,衣服就变得又潮又重。

  空气窒闷,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宣纸上的字越来越乱,笔锋勾勒中多了肉眼看见的浮躁,沈浊叹了口气,将毛笔重重放下,走到窗前。

  三月中旬,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无论是土壤中的嫩芽,还是树干上新抽出的枝桠,都翘首期盼着这场久违的雨水。

  可惜人与物终究是不同的。

  沈浊合上窗户,出了房间。

  他于将军府,始终是个不请自来的外人,又因着身份的问题,鲜少在府中闲逛。

  只是今天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更加不可捉摸,沈浊怕以后是真的没了机会,就想趁着今天好好逛上一逛。

  他记得,将军府中,是有个后花园的,花园平时都由顾夫人打理着,景色十分喜人。

  沈浊挑了个人少的小路,往后花园走去,他原以为这样阴沉的天气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来闲逛,不曾想刚进来就碰上了人。

  沈浊顿住脚步,看着并排前行相谈甚欢的两人,无意打扰,转身往外走。

  “沈公子,请留步。”

  温柔清婉的声音响起,沈浊只好转身,朝出声的妇人作揖:“顾夫人。”

  严格来说,这是沈浊第二次见到周兰,不过上次只是匆忙一瞥,这一次才真正看清对方的面容。

  周兰眼角带着笑,轻柔的眉眼虽然被岁月刻上了痕迹,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姿容。

  沈浊瞧了眼周兰的笑容,总觉得这位夫人的笑意中多了几分勉强,他虽然不解,但还是礼貌地垂下了眉眼,没去探究。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探究了。

  沈浊往下垂的视线一顿,停在半空中。

  目光所及处,是顾夫人的手,此刻,她正紧紧攥着一截衣袖。

  这衣袖,正是顾清的。

  沈浊头又往上抬了点,恰好看到顾清逃跑无果,被拽得分外无奈的笑容,虽是笑,嘴角却撇着,看着和哭差不多。

  顾清和沈浊的视线对上,神情一僵,嘴唇就开始哆嗦,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脸上的肌肉被他扯着,比哭还难看。

  “娘……”顾清委屈地喊了声,还在不遗余力地抢袖子,想逃。

  自那晚尴尬的分别后,两人已经三天没见了,沈浊原以为顾清会沉不住气去找他,没想到这人这一次进步非常大,硬是憋住了。

  直到现在,还依旧不想和他见面,虽然其中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这人还别扭着,但沈浊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前两天要把家给翻了的气势哪去了?”周兰压着声音骂了句,松开了手,“行行行,我不抓你了,走吧。”

  顾清如释重负,转头跑了。

  “这孩子任性管了,沈公子莫见怪啊。”周兰尴尬地笑了声。

  “不会,顾公子是性情中人,念清艳羡还来不及呢。”沈浊回了句。

  “‘念清’可是沈公子的字?”

  “正是。”

  “那真是巧了,听着和我儿子分外有缘分呢,”周兰笑了声,“沈公子应该是来赏花的吧,我带着沈公子逛一逛吧?”

  沈浊皱了下眉,周兰主动提及,应该是有话要和他说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逛着。

  周兰走在前面,伸手抚摸了下花枝新发的绿芽,漫不经心道:“这个时间真是不巧,冬天开的花都败了,盛夏开的花到现在连个花苞都没有,不过要说赏景的话,也不一定非得是看花。”

  沈浊摸不清周兰话中的意思,只好应和:“夫人说得是。”

  周兰回头看沈浊,她早就听说过沈家公子的名声,也听过很多对沈浊其人的评价,有说貌若潘安,冠如宋玉的,也有说才华横溢,文曲星下凡的,不过到最后,无论是欣赏还是嫉妒,都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叹息。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儿子久不归家,一回就带了个这样的人。

  “我知沈公子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也无意与你东拉西扯,顾清是我和他爹唯一的孩子,所以自幼便宠着惯着,也把他养出了太过纯良的性子,你前后在官场和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心思自然要多得多,但我不希望看到你把那些肮脏心思用在他身上。”

  周兰的声音很冷,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沈浊自然理解,于是将之前对顾林说过的话又说给周兰听。

  只是周兰认定他这是花言巧语,道:“顾清已经将你们之间的事尽数对我说了,顾清执意要与你在一起,他认定的,我不会狠心拆散,只是也希望你好自为之,我若是发现你对他起了利用欺骗的心思,纵使顾清不舍,我也不会对你手软。”

  周兰把话说得很明白,沈浊却是越听越迷糊,他总觉得,他与周兰知道的事情似乎并不对等:“念清愚笨,自认定不会做对顾清不利之事,只是……‘拆散‘为何意,还请夫人告知。”

  沈浊问完,周兰面色迷惑了一瞬,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顾清已经对我坦白他对你的心思了,这你不知道?”

  沈浊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顾清在这两天里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他脑袋一懵,心道果然,顾清本就不是能藏得住事的人。

  怪不得这几天不来找他,想必是已经被父母给训傻了。

  ——

  入夜,天地皆是漆黑一片,除了寥寥的灯火,再看不见任何的亮光。

  大风起得突然,沈浊身上的衣物不够,只好往上拽了拽衣领,闷头往前走。

  马上就又要见燕稷了,按理说心中应该七上八下不能平静的,可是,沈浊摸了摸心口,那里虽然是真的很吵,但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下午的时候,周兰被他摇头的动作惊到,然后在一句句的逼问下,终于知道两人还没有互通心意。

  得知真相后,周兰都被自己的儿子给气笑了,他原以为是两情相悦的情况下沈浊胆小怕事,于是把她儿子推出来挨骂,没想到是顾清过于未雨绸缪,人还没搞到手呢,就先给她报备。

  沈浊惊讶归惊讶,感动还是实实在在的,只可惜顾清跑了之后一直没露面,他连人都见不到,更别说别的了。

  不过见不到也好,毕竟两人一直就太子的问题有争议,这要是见面了,怕是还得闹矛盾。

  沈浊正庆幸着,路就突然被人挡住,他反应不及,径直撞了上去。

  湿寒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若有若无的酒味,沈浊倒退两步,视线就撞进顾清的忧郁的眸子。

  还真是不想要什么,就偏偏来什么,沈浊颇为头疼地想。

  “你是不是又要去见太子了?”

  顾清的声音很委屈,听得沈浊心脏一痛,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那走吧,我送你。”

  顾清转身,衣袖扇起潮湿的寒意,沈浊看了眼顾清现身的墙头,以及地上碎掉的酒坛,也不知道这人在这里守了多长时间,究竟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才压下心中的苦意,选择送他去见燕稷。

  顾清闷头走在前面,沈浊快走两步跟上,想去抓顾清的衣袖,想了想又歇了念头。

  城西无名府。

  沈浊迈步走上阶梯,回身对顾清道:“你先回去吧,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一会儿就不回府了。”

  身后的小厮在低声催促,想来应该是太子等得不耐烦了,沈浊没再看顾清,跟着小厮进了府。

  他被带去了书房。

  “不愧是沈家娇贵的大少爷,可真是让孤好等。”燕稷没好气道。

  沈浊不卑不亢地站着,没理会对方带着威胁的调侃,只是道:“约定的三日之期,我并没有来晚。”

  “也是。”燕稷不置可否,“所以,你的答案呢?”

  燕稷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托着下巴,撩起眼皮看人,眼神落在沈浊身上的瞬间,房中陡然闪过惨白的光,接着就是彻耳的雷鸣。

  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下,乒乒乓乓砸在窗棂上。

  酝酿了整整一天的雨,终于下了下来。

  沈浊朝窗外看了一眼,手指颤了下,顾清没有带伞,该怎么回家呢?

  若是这样淋一路,怕是会得风寒。

  燕稷手指敲了两下椅子把手,不满道:“念清可是在想什么人?用不用孤帮你绑来?”

  沈浊收回视线,道:“殿下有令,念清不敢不从,只是念清斗胆,猜测殿下定然也不希望走到最后一步。”

  燕稷对沈浊的话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微微抬了点下巴,没有打断。

  “殿下是太子,以后也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殿下之所以想得到顾将军的拥护,想来也只是以防万一,但是殿下,若您没有大动干戈的打算的话,为何不在二皇子行动之前将其扼杀掉呢?”沈浊斟酌着字句,试探道。

  二皇子燕城脾气暴虐,好胜心强,胆识过人,谋略却比不上燕稷,不然也不至于好不容易出手陷害一次朝廷命官,反倒是让太子得了好处。

  在沈浊看来,这一世的结果和前世不会有什么两样,燕城是注定斗不过他哥哥的。

  只是这一世,发展得比以前快了,也正是因此,事情的结局或许可以不用像前世那样血流百里。

  “你既然敢说,那也就是心中已经有了法子了吧,”燕稷淡淡道,依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正了点,“说说看。”

  “二皇子性子急躁,谋略不足,他既然觊觎着皇位却没有在皇上病重的好时机动手,自然说明他还没有准备充分,既然如此,殿下或许趁这段时间,给二皇子安个难翻身的罪名,把谋逆的念头扼杀。”沈浊道。

  “既是如此,那这罪名就轻不得。”燕稷摩挲着下巴,鹰似的眼睛盯着沈浊。

  “自然是通敌叛国了。”沈浊垂着头,面色平静,只是说出的话让人无端发冷,“年前北狄易主,新上任的是位年仅十余岁的孩子,在下有幸,曾与哈祺交好,若殿下需要,在下可前往北狄为殿下取来些确凿的证据。此外,众所周知,先父曾与二殿下交好,而先父因罪落狱又草草定案,孰知是不是有人从中设计呢?”

  “哈哈哈——好!不愧是名盛一时的状元郎,心思果然了得,连父母都能算计进去,孤佩服。”

  沈浊拱手,垂眸敛去眼中的厌恶:“时候不早了,殿下休息,在下告退。”

  “等等。”燕稷抬手,审视着沈浊,“你身子不好,受不了舟车劳顿,孤想想都心疼,这件事,让顾清去做。”

  说得冠名堂皇,不过是让他留在京中当人质。

  沈浊表面犹豫,挣扎半天才沉声应是,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此去路远,自然免不了颠簸,却能让顾清暂时逃离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


第一百零九章 沈浊,我喜欢你

  小半个时辰过去,雨势只增不减。

  硕大冰凉的雨滴砸在地面的青石上,迸溅而起,溅湿繁复的衣摆。

  布料又湿又重得粘在皮肉上,甚是难受,沈浊扯了下衣摆,回望一眼被雨幕模糊的青石路,往府外走去。

  他拒绝了燕稷让他留下住一晚的提议,向下人借来把伞,往回走。

  雨势很大,四周的杂音都被掩埋,徒留哗哗的雨声。

  大门的轮廓渐渐清晰,看着越发靠近的府门,沈浊一直吊着心才真正开始慢慢回落。

  让顾清去北疆的决定,虽不是突然决定的,但也和临时起意差不多,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妥当的方法。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和顾清商量。

  沈浊想得出神,走得也有些心不在焉,是以,在漫天雨幕中突然蹦出一个漆黑的人影时,他吓得差点把手中的伞给扔了。

  待看清对方是谁,沈浊惊得连声音都拔高了不少:“顾清?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回去了吗?”

  顾清的脑袋耷拉着,贴在脸上的头发还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沈浊赶忙把伞遮到对方头上,拿袖子帮顾清擦脸。

  奈何顾清头上的水实在太多,他怎么都擦不干净。

  沈浊无奈,把顾清黏在脸上的头发扒到两边,就收回了手。

  “我有事想和你说,”顾清说,见沈浊依旧不悦,又加了句,“不说不行。”

  沈浊叹了口气,带着人往将军府走,他今夜本不打算回去的,但既然要说,就得找个能说话的地,反正外面是不安全的。

  雨势不减,这一段路也走得分外艰难,一把伞护不住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两人走了一路,也淋了一路,等回到府上时,皆成了狼狈的落汤鸡。

  顾清垂着头径直要往沈浊房间走,却被一只手挡在胸前,沈浊因为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心软了几分,但说出的话还是冷冰冰的:“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喝碗姜汤,等我去找你。”

  沈浊面上冷漠,伸出的手却在不争气地打着哆嗦。

  顾清垂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沈浊冻到没了血色的手,点头答应。

  又是小半个时辰,沈浊收拾好去了顾清的房间。

  蜡烛烧得很旺,将整个房间彻底照亮,在房间的中央,还放着个火盆。

  自开春后,沈浊就没见过这样的火盆了。

  不待顾清起身相迎,沈浊就不见外地坐在顾清对面,他面前,正好放着温热的姜汤。

  细密的暖意从心底升腾而起,沈浊捧着碗没有喝,只静心地感受着手心回暖。

  “你喝了吗?”他问。

  顾清抬眼看他,目光中有几分茫然,他像是不知道沈浊的话是什么意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点头。

  沈浊看他慢半拍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这是心情不佳,又偷酒把自己灌醉了?”

  顾清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醉”字刺激到了,猛地抬头,红着脸严肃道:“就只喝了一点,没有醉。”

  沈浊瞥着顾清脸上的红晕,怎么看都不像洗澡时被热水蒸出来的,他对顾清的回答不置可否,反正醉鬼没一个会承认自己喝醉的。

  待姜汤温度降至适宜,沈浊就一口一口慢悠悠喝着,看上去颇为惬意,弄得顾清更局促了。

  沈浊也不是很在意,喝完汤就把碗放桌上,可他刚松开,手就被握住了。

  覆上来的手掌掌心温热,有些粗糙,克制着力道,想握紧又不敢,只颤颤巍巍地放着,还有点抖。

  刚被抓住手时,沈浊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那天晚上突然袭来的吻,他震惊抬头,却见顾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就好像自己是洪水猛兽似的。

  见顾清这样子,沈浊又不紧张了。

  他反而多了点恶趣味,状似惊讶道:“还说你没喝醉,这是在干什么?”

  顾清抬起眼,目光哀求:“求求你了,先别说话,让我说。”

  沈浊勾起嘴唇,很听话地闭上嘴巴。

  寂静来得太突然,顾清显然没准备好,猝不及防撞进沈浊带着戏谑却又极漂亮的眸子,僵住了,那眸子明明亮晶晶的,却像深海般诱他下坠。

  顾清一直都知道沈浊的眼睛好看,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得让他不敢直视。

  他无措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像样的话。

  沈浊见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收回了那些不正经的心思。

  顾清以为他不耐烦了,手上的力道收紧,焦急道:“我没有醉,真的没有,我喝酒只是为了壮胆的。”

  沈浊眉头收紧,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要壮胆,可顾清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沈浊,我喜欢你。”他说。


第一百一十章 两情相悦

  此话一出,沈浊的那些漫不经心一瞬间就彻底收了干净。

  他看着表个白像是把命豁出去的顾清,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比对方出息到哪去,他明明早就猜到顾清的心思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是这么不淡定。

  顾清紧紧抓着沈浊的手,沉浸在还没有完成的告白里。

  搜肠刮肚,最后还是说不出来惊艳的词眼:“其,其实……那天晚上亲完你之后,我一直都没能睡着觉,我,我……就瞪着眼睛直到天亮,后来才想通,我是心悦你的。”

  顾清又把头埋下了,他不敢看沈浊的反应,只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出来:“说出来你可能会笑话我,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就是,等发现的时候,只知道已经好久了……”

  他原本以为,想通了就能好好睡觉了,可等他真正想通了,才知道那是失眠的开始。

  他一边惊讶于自己的爱而不自知,一边又不敢想被他强吻的沈浊是什么反应,是不是很生气,是不是以后都不愿意见他了?

  若真是那样,他是要躲得远远的,还是一鼓作气,先把心意表明了再远离。

  可这个问题比读书难上何止百倍,他连书都读不好的脑子根本解答不了,甚至想找个可以粉饰太平装作若无其事的法子都做不到。

  纠结犹豫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他还没想到好办法,就在后花园里见到了占据他思想整整三天的人。

  那一刻,他连手脚该往哪儿放都忘了干净。

  真的好没出息。

  花园匆匆一见,耗时三天才被他压下去的汹涌的思念就迅速反扑,他想逃避,可实在忍不住想去见人。

  于是就喝了酒。

  说来可笑,他所谓的壮胆,壮得不是表明心意的胆,而是来见人的胆。

  否则,就算他在酒坛子里泡上个三天三夜,也没有胆量来。

  至于告白,完全是嘴比脑子快,他一说出来,就后悔了,现在他连沈浊的脸也不敢看了。

  顾清头都快埋到桌子底下了,沈浊无奈,也顾不上纷乱如杂的思绪,认命地道了声:“顾清。”把头抬起来吧,我想看看你。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不是不想,而是没有机会,因为他话音未落,顾清就一激灵,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其速度之快,等沈浊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闷着头打开房门准备往外走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也累了,快些睡觉吧。”

  冰凉的风不讲道理地灌进来,扑了沈浊一脸,也将两人心照不宣地尴尬吹散,沈浊看着往雨幕里扎的顾清,只剩震惊:“顾清!你回哪去,这不是你的房间吗?”

  顾清猛地顿住,从头僵到了脚,口鼻被雨水灌进去,瞬间就咳得撕心裂肺。

  沈浊见状,连忙把人拉回来按到椅子上,关上了门。

  顾清咳了半天,被沈浊按着连灌了三杯水才勉强缓过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没忍住偷瞄了眼沈浊,脸就更红了。

  他这个时候竟然开始庆幸,幸好自己经历多了风吹雨打,皮肤说不上黝黑但也不白,脸红起来也不像个红灯笼似的,给他留了点面子。

  沈浊没注意到顾清的小动作,他握着空杯,琢磨着顾清醒酒之后会不会忘记今天说过的话。

  不过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没有意义,就算忘记了又如何,他不介意多说上几次。

  沈浊想通之后心中一轻,随手把水杯扔在桌上,陶瓷与桌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子里很是突兀。

  顾清正红着脸不知所措,听见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打了个哆嗦就小心翼翼看向沈浊。

  沈浊转过身,正好看见这样的一幕,他一愣,心中暗笑,伸手想去摸顾清的头发安慰一下。

  顾清却是死志已明,闭着眼睛把脸凑了过去。

  意思是,你打吧,我受着。

  沈浊哭笑不得,心脏霎时又软了几分。

  伸出的手临时换了方向,和另一只手一块,捧在了顾清脸的两侧。

  闭着眼睛视死如归的人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绯红未褪尽地脸上又爬上了血色,顾清嘴唇一撇,湿润的黑眸死死盯着沈浊。

  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沈浊罕见地跑了个神,想象了一下顾清掉眼泪的样子,顿觉话还是要说得委婉些,省得让威风凛凛的顾小将军真在他面前掉了泪。

  他收回思绪,看着顾清。

  “顾清,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心悦你的,心悦了好久了。”

  顾清先是愣愣地摇头,复又盯着沈浊的眼睛小心翼翼点了下头,前天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做梦梦到过,不知道算不算。

  顾清琢磨着,没敢开口问,他总觉得这种时候谈梦太空了,就好像……现在也是他做梦一样。

  沈浊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被他懵懂又紧张的表情逗笑,嘴角不小心就弯了起来。

  潋滟的眸子中像是盛了一汪清澈的泉水,眼角一弯,就将所有的情意都装了进去,顺带漾起了一圈又一圈圆圆的涟漪,看得人越发心痒。

  “顾清,我也是喜欢你的,”沈浊说,声音清澈,带着少有的轻快,“喜欢好久了。”

  与掌心相贴的脸颊肉眼可见烧了起来,沈浊一愣,随即就笑得越发开心了,他动了动手指,指腹轻轻点着顾清的侧脸,道:“现在啊,我们是两情相悦了。”

  顾清愣住,连眼睛都忘了眨,直勾勾地盯着沈浊。

  “真的?”顾清问,伴随着他话音的,还有猛地覆上沈浊双手的掌心的温度。

  沈浊坏心思地顿了两息,才弯着眼睛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真的!”顾清点头如捣蒜,黑黝黝的眸子亮起来,笑意温柔了锋利的眉眼。

  “好了,与我两情相悦的顾小将军啊,我们开始谈正事吧。”沈浊在顾清脸上拍了两下,利索地收回手,淡定道。

  顾清眼中的亮光一顿,灭了,他蜷了下掌心,还留恋着沈浊留下的温度,问:“必须要现在谈吗,明天可以吗?”

  “明天就晚了。”沈浊也很无奈,只是事情紧急,不能再耽搁了。

  情还没谈完就开始聊正事,对顾清来说很是残忍,但他也知道定是很重要的事,只好端正神色认真听。

  “你少经政事,也不参与党争,我本没打算告诉你的,但后来想了想,一直被保护着的话,你的安全应该不是问题,只是你应该不乐意。”沈浊看着顾清,道。

  顾清点了点头:“实不相瞒,我早就知道你和我爹有事瞒我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搞清楚。”

  沈浊讶异,他惊奇地看着顾清,赞叹道:“不愧是顾小将军。”

  顾清却只是摇头:“很好猜的,我爹知道了你的身份,放你离开已经是最宽容的了,他在朝中多年,又是个杀敌无数的将军,不会轻易留你在顾府的,你既能住下来,定然是和我爹做了什么交易。”

  见顾清分析得头头是道是,沈浊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很庆幸。

  “那我就从头到尾给你说一说,情况如你所见,皇帝病危,朝中唯二有能力的两位皇子一直在暗中角逐,顾将军作为手握兵权的重臣,自然是不可能逃得过的,但这莫大的兵权握在手中,怎么看都是一个树好的靶子……顾将军想把你送出京城,其实也在做最坏的打算,一旦事变,他至少能保住你。”

  沈浊说得浅显,其中的很多利害关系他并没有提及,他相信顾清足够聪明,能够看清里面的弯弯绕绕。

  但他不希望这些聪明,把他绕进这场漩涡里。

  果不其然,沈浊刚说完,顾清就点了点头:“我很小便去了云山拜师学武,基本不了解朝中事务,但这段时间,我也是看懂了不少,沈浊,我知道你既对我说了,那就是已经有了决定,你应当不是来劝我南下的吧?”

  顾清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平静,带着期冀望向沈浊。

  沈浊后退两步,坐在椅子上,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到头来,他还是紧张。

  “说实话,我刚开始的打算,就是让你南下,我不想让你掺和进来,这里面太脏太乱了,他们不值当你费心神,”沈浊扶额笑了下,他看着顾清的眼睛,道,“我现在依然不想。”

  顾清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没有说话。

  沈浊仰头灌进茶水,再撩起眼皮时眸子就恢复了冷静:“但是,我想让你北上。”

  顾清一愣,面露不解。

  沈浊把和太子的交易尽数交代出来,顾清听后,却是笑了,他起身走到沈浊面前:“所以,你还是让我当个胆小鬼,躲去北疆。”

  沈浊不喜欢他这个语气,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开口想说什么,却被顾清按在眉间的手指给打断了。

  带着薄茧的置腹缓缓按压,一点点将他眉间的褶皱揉开,顾清弯下腰,眼睛与沈浊的齐平:“别不开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毕竟没经历过这些,留在京城也只能给你们添麻烦。”

  沈浊还想说什么,顾清却猛地后撤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好了好了,别不开心,我知道事情紧急,这就准备走,一定早去早回。”

  顾清说得轻松,抬脚往外走:“对了,时间是真的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然后就去见我爹,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沈浊知道多说无益,就沉默地跟了上去。

  待沈浊房间里的蜡烛点燃,顾清就准备离开了,他跟沈浊道别:“今天晚上一别,再见至少也是二十日之后,你保重,遇事先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知道了,”沈浊嗓子有点哑,道,“我等你回来。”

  顾清又看了他一眼,出了门。

  顾清一走,沈浊绷着的肩膀就塌了下来,他亦不愿离别,只是情势所迫,他们都没有选择。

  道理都懂,就是没法释怀,沈浊正满心郁结,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顾清闯进来,快步走到沈浊面前,他身上沾染了潮湿的水汽,却又格外清冽。

  “不行,”他说,眼睛紧紧盯着沈浊,“我得再确认一遍,今天的事,是不是在做梦。”

  沈浊不解:“怎么确定?”

  “沈浊?”顾清严肃地喊他的名字,问他,“你喜不喜欢我?我们是不是两情相悦的?”

  心中的郁结被顾清固执又有点幼稚的问题驱散些许,沈浊扬起嘴角:“我在,喜欢,是两情相悦的。”

  顾清眼睛又亮了起来,俯身,趁沈浊笑意未散,在他额头落下郑重一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变天

  时间匆忙,两人连温存的时间都没有,顾清落下那一吻后,连夜去见了顾林,之后就冒雨出城,赶往北疆。

  顾清虽然不在,但京城里涌动的暗流非但没有停止,反倒是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只是表面上,被他们粉饰得格外太平安然。

  太阳升起又落下,京城中百姓悠闲,时不时谈论起春狩一事。

  朝廷中的官员,则因为春狩提前一事,忙得脚不沾地。

  时间一转,就过去了十二日。

  按照昌平帝的旨意,朝中一半重臣留下辅佐太子监国,一半重臣随他和二皇子一起,前往百里之外的皇家猎场狩猎。

  顾林在春狩的名单中,只能跟着出京。

  不知那晚顾家父子到底谈论了什么,自顾清走后的开始,顾林看沈浊的眼神就开始不对,谈不上敌意,但也不是正常关系中应该有的探究。

  沈浊琢磨不清顾林的意思,大事在前,他也没有时间多做思考。

  并且,顾清走后的第三天,他就搬离了将军府,改住在燕稷的城西无名府中。

  他前世在这府中住了数年,此次再住进来,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搬离将军府,也就自然而然的,和燕稷一块留在了燕京。

  他易了容,换了名字,跟在燕稷身边。

  无论是他还是燕稷,都是生性谨慎之人,夺嫡之举凶险非常,他们自然不会完全仰仗某一项计策。

  所以这些天,沈浊一直在暗中各处奔走,游说燕稷选中的,但暂时还只是保持中立态度的文武官员。

  二皇子迟早会反,他不是太子,没法名正言顺坐上龙椅,所以只能走兵变这一条路。

  人人都说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变化无端,事实上,战场之上也同样。

  佣兵的多与少从来都不能确定结局,自古以来以少胜多的战事不胜枚举,战场上如是,京城之内更是如此。

  沈浊虽是带着前世的记忆,但也丝毫不敢妄下结论,毕竟兵行何招,很多时候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这一天,是顾清走后的第十天。

  挂着黄幡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队伍长而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在宽阔的官道上画出长又浓重的一笔。

  易完容的沈浊站在燕稷侧后方,看着城墙外渐渐远离的队伍,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怅惘。

  和前世相差无几的情形,因为一连串的阴差阳错,生生提前了近五年。

  同样的情景,却是隔着时光的物是人非。

  “顾清去了几天了?什么时候回来?”燕稷突然出声,投到沈浊身上的视线冰冷又平静。

  “回殿下,十天了,按路途算,最快也要在二十天才能回到京城。”这还是万事顺利的情况,可是,从顾清离京开始,那场大雨三天未停。

  “慢,太慢了。”燕稷道,他等了这么多年,不想再等了,他不想让燕城还有机会再回京城,也包括老皇帝。

  沈浊没有应声,他知道燕稷对权势的渴望与迫不及待,也承认燕稷适合做皇帝,他会给百姓带来他们期盼的福祉,但这个皇帝,对身边人是极其残忍的。

  哪怕对方是他的亲兄弟,他的亲生父母。

  “我前日让你去见的那两个人是什么反应?”燕稷又问。

  “顾侍郎已经答应拥立殿下,至于曹统领,”沈浊顿了顿,道,“曹统领一直持中立态度,与我等周旋,后来,在下去查了曹统领的往事,才知二皇子对他有知遇之恩。”

  “不识好歹,你说,对这种人应该怎么办?”燕稷头也不回地问。

  沈浊皱了下眉:“曹统领是禁卫军统领,京中诸多事宜都经他手,贸然处置,怕是不利于京城的安定,再者,曹统领只是没有表态,他也没有拥护二皇子,此人正直不阿,殿下对他下手,恐怕会寒了忠臣的心。”

  “你懂得倒多。”燕稷冷声扔下话,拂袖下了城墙。

  沈浊闭目吹了会儿冷风,回忆起前世的事,他其实并不了解曹赫,也与他没多少交集。

  只是前世他当说客时,曾被朝中一自恃清高的老臣驱赶,他当时伤没有好全,轮椅也用不利索,被人扔出府时摔到手臂,连爬都爬不起来。

  是曹赫路过,拉了他一把。

  可惜他前世没能劝下燕稷,这一世,就当是把这份人情还回去来。

  冷风吹得久了,头就开始隐隐做痛,沈浊揉了揉太阳穴,转身下了城楼。

  乌云漫天,又在酝酿着风雨。

  这京城,马上就要变天了。

  ——

  春狩的第三天,也就是顾清离京的第十五天。

  今日的早朝和往常一样枯燥,半数的文臣叽叽喳喳争吵着可有可无的事情,燕稷坐在龙椅下首的侧位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睨着你争我吵的众臣。

  龙椅距他仅有一步之遥。

  昌平帝是个自私至极不思进取的庸君,他在位一日,燕朝就原地踏步一日。

  而他不一样,他从小就拜燕朝学识最多的太傅为师,学的皆是利朝利民的圣贤之道,这么多年来,他每一次站在下首跪拜,都禁不住想象自己坐在上面的样子。

  他渴望万臣俯首跪拜的,是自己。

  他有一堆的报负志向要去实现,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快要实现了,只要……顾清带着证据回来,到那时,他就可以铲除掉最后的障碍。

  至于他的父皇,也是时候退位了。

  燕稷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意识到刚刚还嘈杂无比的大殿变得鸦雀无声,他皱眉看过去,就见两列大臣之间,跪着个气还没喘匀的侍卫。

  “何事?”他皱眉问。

  “回太,太子殿下,”侍卫跪趴在地上,声音里透着恐惧,“皇上他凌晨丑时突然病重疾咳,吐血昏迷了。”

  侍卫话音未落,朝中已是一片哗然。

  “怎么会?皇上半月前召见我等时不是已经大好了吗,怎么会突然加重?”

  “那猎场不比皇宫,当务之急,应当是尽快安排皇上回宫才是。”

  “是啊是啊……”

  ……

  燕稷冷眼扫过诸臣,心中闪过不详的预感,皱眉喊了声“都住口”,问侍卫:“不是有太医随行吗?他们给父皇诊治时怎么说的?”

  侍卫额头上的冷汗越渗越多,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回殿下,郑太医用银针封住了皇上的大穴,暂时遏制住了病情的发展,只是郑太医说,须得尽快让皇上回宫医治,否则,怕是撑不过……三日了。”

  侍卫话一出,大殿中立刻就炸了锅。

  燕稷眉间闪过戾气,刚要发作,就被一须发尽白的老官用眼神制止。

  “三日?从猎场回宫至少需要一日,皇上龙体尊贵,现又病重,怕是经不起这一路的颠簸啊。”老太傅出列,颤颤巍巍向燕稷行了一礼,他是燕稷的老师,他一开口,其余朝臣都自觉噤了声。

  燕稷脸色缓和了些,问:“那老师以为该如何做?”

  “老臣以为,皇上病情已然严重到昏迷的地步,那自然是不能轻易挪动,应当先召集太医,让太医带着能用到的药材赶往猎场为皇上医治,若是猎场条件难以为继,那就让皇上先移驾到临近官员的府邸中,待皇上病情稳定能承受得住舟车劳顿之后,再接皇上回京。”

  “可是,随行的太医不是说皇上应当尽快回宫吗?”老太傅刚说完,就有官员小声反对。

  “依臣看,随行太医应当是急糊涂了,若是不确定皇上的病情贸然让皇上回宫,中间若是龙体出现差池,其中责任,可是你等能承担得起的?”老太傅声音微冷,刚刚还在反驳的官员便不说话了。

  燕稷甩了下广袖,下令:“那便依老师的法子,传令太医院挑出医术最高明的太医,让他们带着药材尽快赶往猎场,同时,传御林军护卫太医前去,务必保证尽快——”

  “报——”

  燕稷话还没说完,就被殿外传来的通报声打断,他黑着脸往殿外看去,还未瞧见人影,声音就已经传进了耳朵:“皇上……驾崩了。”

  与此同时,丧钟响起,响亮绵久的“咚、咚、咚”声震得人心神发颤。

  心中的不安终于落实,燕稷拳头一紧,未及下令封锁城门就又有通报声传来:“报!二皇子带着兵马闯进了北城门,正在往皇宫杀来,长安道上也出现了大批兵马。”

  “共有多少人?”燕稷追问。

  报信的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殿下饶命,属下……不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差错

  自从春狩的队伍离开京城,沈浊就被燕稷安排在了东宫。

  东宫位于皇宫之内,距离上朝的议事殿不算很远,疾步而行大约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昨晚半个多夜的梦魇搞得他心神俱疲,直到凌晨才消停了会儿,堪堪睡下,是以醒来的时候还是头疼脑胀,打不起精神。

  草草吃完早饭,沈浊换上衣服准备出门,他还是打算再去见一见曹赫。

  无他,曹赫这个禁卫军统领的位置,太重要了。

  他手中握着的,是大半个皇城的兵力,而且这些禁卫军,都是经过千挑万选从地方兵中提上来的,拿出来哪个都有以一敌十的本事。

  按理说禁卫军只按皇命行事,燕稷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沈浊也不用太担心。

  只是有二皇子的知遇之恩在前,沈浊不敢去赌。

  前世燕稷处理完曹赫之后,用了些手段让自己人坐上了禁卫军统领的位置,燕稷在武官中的声望比不上燕城,最后能在兵变中占上风有很大的原因是他早早就握住了皇城禁卫军。

  而这一世,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以至于燕稷根本就没来得及动手脚。

  一旦兵变,燕稷的胜算恐怕会比前世少一大截。

  他这一次,就算不能说动曹赫,也最起码确保对方不会临时起意去投奔燕城。

  丧钟的声音传来时,沈浊正在去见曹赫的路上,他脚步被声音震得一顿,随后就骤然加快。

  翻飞的衣摆裹着狭长宫道中阴寒的风,蔽日的阴云层层下压,终于在这一刻化作冰冷的雨水砸了下来。

  纷乱的雨滴劈头盖脸地往下砸,随行的下人知道沈浊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撑伞。

  沈浊看了眼灰暗的宫墙,蓦地想起顾清,他离京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也不知道他那边顺不顺利,有没有被为难。

  雨声中隐约传来厮杀的吼声,以及刀剑相撞的刺耳声,撑伞的小太监哆嗦了下,油纸伞偏向一侧,沈浊半个肩头就暴露在雨幕中,转瞬就湿了彻底。

  虽是春天,雨水却如冬季那样冷得刺骨,沈浊皱起眉头,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伞,吩咐人去打探宫中的情况,自己转身快步朝前走去。

  他没能在曹赫当值的地方找到人。

  心中的不安终于扎根,沈浊没有耽误,改往议事殿的方向走。

  如洪的雨水冲刷着地面上的污秽,早就变得浑浊不堪,越往前走,浑黄积水中的红色就越发明显。

  起先仿若隔着层纱的喊杀声变得清晰起来,沈浊在踩到一断臂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雨幕模糊了厮杀的身影,却没能模糊掉刺眼的血色。

  震天的喊杀声中,还有显得极微却不可忽视的痛呼和呻吟,刀锋带着被穿成线的雨水扬起,落下时水线中就带了红。

  饶是沈浊早就见惯了血腥的场面,还是忍不住蹙眉,他原以为这样的结局可以避免的……

  燕城混迹在交战的人群中,他身上深灰的战甲被雨水一遍遍冲刷着,还是沾染了凝固的血迹,斑驳的红色在灰暗的天地中越发刺目。

  燕稷也站在雨水中,他被数名亲兵护在身后,朝服上的黄蟒在雨水的浇灌下越发沉重。

  燕城突然停下手中的刀,慢步走到亲卫前,与燕稷对峙着什么。

  喊杀声震天,沈浊听不见两人对峙的内容,只看到燕稷的脸色越发阴沉,盯着燕城的眼神犹如在看死物。

  沈浊快速分析着两人手中的筹码,无论怎么算都是燕稷的胜算更大,可是不知为什么,燕稷的脸色并不好看。

  沈浊正想着,衣袖就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转头,见是不久前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小太监,问:“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小太监摇了摇头,道:“二皇子造反的消息是和皇上驾崩的一同传进宫的,二皇子是从北城门打进来的,另外,长安道也是突然出现的兵。”

  “北城门?”沈浊一惊,“怎么会……”春狩的队伍就是从北城门出去的,当是燕稷之所以敢直接站在城门之上询问他关于说服官员的情况,就说明北城门上全是燕稷的人,既然全是自己人,那北城门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放二皇子进城?

  北城门的守将是谁的手下呢?沈浊皱眉回忆。

  “怎么会?那当然是沈浊沈公子的功劳了。”

  讥讽的话音从背后传来,被雨声侵蚀得有几分失真,沈浊只觉后背被毒蛇盯上,难受至极,他挥退小太监,转身就看到了他一直想见的人——曹赫。

  曹赫是十分周正的长相,天庭饱满、鼻直口正,据他所了解,曹赫的性格为人其实和他的长相一样,负气仗义、光明磊落,断不会说出刚刚那样讥讽带着暗刺的话。

  沈浊朝曹赫身后看了一眼,冷声道:“既然来了,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吧。”

  赵岸噙着笑从曹赫背后走出来,抚掌盯着沈浊,视线把人从上到下扫过一遍:“几天不见,别来无恙啊,沈公子?”

  沈浊撑伞的手紧了紧,回忆起近段时间的总总,对于赵岸是燕稷手下的人这件事,他从没有怀疑过,可现在看来,赵岸似乎很早就倒戈了。

  “我竟没想到,赵大人竟然还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沈某是在佩服。”沈浊看向曹赫,不解道,“只是沈某想不通,曹统领如此正直不阿一个人,和赵岸这种人共事,难道不会恶心吗?”

  沈浊问话时摇了摇头,情真意切地传达着他的不解。

  “哼,不愧是个状元郎,连说话都这么难听。”赵岸道,“趁着还有力气开口,想说就多说点,省得一会儿没了命,再想说就说不出来了。”

  沈浊眼中划过戾气,声音冰冷:“曹大人还没回答在下问题呢?我记得,禁卫军是只按皇命行事的吧,这昌平帝是死了,可这下令的人,怎么样都轮不到二皇子这个反贼吧?”

  曹赫端正的眉眼中闪过犹豫,转而就变成坚毅,他朝沈浊抱拳:“在下先谢过那日城墙之上,沈公子为在下说的那番话。不瞒公子,数年之前,在下只是军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全靠二皇子给了在下机会,若不是二皇子,我曹赫如今只不过是乱葬岗地一块朽骨,大恩在身,曹赫不敢不报,至于禁卫军统领的职责……事成之后,在下会以死谢罪。”

  因为要抱拳,曹赫将伞放到了地上,赵岸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没有帮忙撑伞挡雨的意思,于是一截坦荡的脊背,被冰冷的雨水砸中,湿了彻底,纵使这样,曹赫正身后,脊梁依旧挺拔。

  “士为知己者死”,即使站在对立的立场,沈浊对此人的态度依旧是尊重,对于曹赫的人品,他没有看错过。

  也正因为如此,作为敌对者,那天城墙上的求情,也让他因此失了先机。

  不,不是,锋利的视线转回赵岸身上,沈浊意识到,即使他那天什么都没有说,按燕稷的要求行事,结果也不会改变,因为当时赵岸也在。

  二皇子一党不会让曹赫出事的。

  “好一个知恩图报,曹统领是个豁达之人,只是如此沈某就更不理解了,赵岸这种恩将仇报的人,是怎么入得了您的眼的?”沈浊讽刺地毫不留情,但他也没说错,之前赵岸一直效忠于燕稷,就是因为燕稷科考失利后,被太子拉了一把,此后才在朝中有了立足之地。

  这样的知遇之恩,赵岸竟然说叛就叛了。

  “对啊,知遇之恩,”赵岸冷笑,“真可笑,他既然知道我与你沈家不共戴天,就该知道我恨不得亲手刮了你,可他做了什么?他把你收入府中,听你的计谋,还许你事成之后安然无恙,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不是!可笑!真是可笑!”

  赵岸笑罢,眉眼爬上阴鸷:“叛主又如何,只要最后是你不得好死,我什么都能做得,燕稷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太贪心,世间没有两全法,他偏要强求,现在好了,他只能给你陪葬了。”

  话音未落,赵岸就扔伞闪身过来,钳住沈浊的脖子,喉管被遏制住的窒息感充上头,沈浊脸色变得紫红,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神识不清时,他听见赵岸说:“沈浊,你放心,你不是喜欢顾清嘛,我已经派人去围了将军府,也派人在回京的路上去堵顾清了,到时候,我就把他们一个个的,送下去陪你。”

  沈浊几乎麻木的手掌骤然收紧,死死抓着赵岸钳制住他的手,只可惜他费尽了力气,也没能让赵岸皱一下眉,太小了,他的力气还是太小了:“赵……岸,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呵,报应来不来还难说,但你们注定要下地狱了。”赵岸倾身,在沈浊耳边轻声道,“那么现在,我们先去送你主子一程。”

  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些,沈浊还没来得及咳嗽,就被赵岸扯进了厮杀的人群。

  血腥味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呛得沈浊快要把肺给咳出来,迷迷糊糊间,他听见燕城道:“太子?所谓太子,就是不顾皇命,私藏逃犯,欺上瞒下,以乱朝政的吗?皇兄这太子当得可真是让人不敢苟同。”

  之后便是叽叽喳喳的人声,沈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是来上早朝被困在皇宫的众臣,胆小怕死之辈,也只敢躲在人群中叫嚷。

  脸上讥讽的笑意还未褪尽,沈浊脸上的假面就被揭去,苍白惊艳的面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想娶你

  沈浊终于从要死的窒息中回过神,他一一扫过在场者的面容,心境前所未有的平静,可这分明,是比前世还要糟糕的情形。

  沈浊茫然地想,是什么原因呢——他在窒息之时,恍然间看到了顾清的笑脸,如星光般熠熠生辉的眸子,即使在沉闷的雨天依旧能让人眼前一亮,驱散胸中久久不散的阴霾。

  沈浊视那些视线如无物。

  只是移到他后颈的力道太重了,要硬生生捏碎他骨头似的,他瞥了眼赵岸握在刀柄上的手,打心底冷笑了一声。

  “呵,逃犯?通敌叛国?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你们连罪案都不敢重翻,心照不宣地自欺欺人,还以为自己有多高尚,不觉得可笑吗?”沈浊冷眼扫过议事殿中,雨丝都沾不上衣摆的众人,连失望的感觉都懒得有。

  “闭嘴。沈怀安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岂容你在这胡言乱语,太子包庇罪臣之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子殿下应该没话可说了吧?“赵岸冷声打算,挑衅地看向燕稷。

  燕稷没开口,只脸色阴沉得吓人。

  赵岸对此并不在意,他看了燕城一眼,道:“罪臣之子,人人得而诛之,沈浊,我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赵岸话落,抽刀要砍。

  明明早就死过一次了,上次濒死之际还能做到平静,这一次,沈浊却做不到了。

  他说过的,他要等顾清回来。

  这场角逐,还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保证不了自己是最后的赢家。

  沈浊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汇聚起来的力气,他只知道自己还不能死,于是拼了命地和钳制他的力道抗衡。

  赵岸没想到连站都站不住的人会突然爆发出力气,一时不慎,让沈浊挣脱了限制。

  刀刃猝然落空,赵岸眯起眼,盯着因双腿无力,挣脱后就倒在地上的人,他慢步上前,举起刀,迎着沈浊要把他杀了的视线,得意道:“你知道我派了多少伏兵去堵顾清吗,五百,五百精兵啊,你说一个疲于赶路的人,能扛得住这么多精兵的围剿吗?”

  刚刚猛地一挣已是耗尽气力,沈浊连试了两次才堪堪爬起来,他看着雨水中模糊交战的人影,突然笑了:“赵岸,我就算下地狱,也会拖着你的,再说了,我们两个,谁先下去还不一定呢。”

  这一次,赵岸没有说话,他知道沈浊已经没了力气,挥刀砍向沈浊的面门。

  温热赤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沈浊却依旧在笑,旖丽到令天地失色的面容轻松极了,纵使被雨水铺天盖地地浇着,也掩不住那双眸子里温润的笑意。

  “你输了,赵岸。”几滴鲜血迸溅到沈浊嘴角,转瞬又被雨水冲刷干净,沈浊只施舍他了一眼。

  怎么会?赵岸的思绪空白了一瞬,接着就被席卷而来的剧痛替代,长刀“哐啷”落地,赵岸想说话,可张开嘴,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血。

  喉间的剧痛越发清晰,赵岸失去意识前,只堪堪意识到他被一箭封了喉。

  这箭矢,来自于他身后。

  “杀”声在赵岸倒地的瞬间冲天而起,地面被突然冲进来的脚步震到发颤,沈浊不知道又来了多少人,只遥遥看过去,看到马上的俊朗人影,那人收弓,与他隔着厮杀的人影对望。

  距离太远了,那人的面容像是蒙了层厚纱,但沈浊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加快。

  封喉的利箭成为战场之上的定心丸,局面快速变换,胜负的分野很快就调转了一遍,援兵到来之后,胜与负的归属便定了。

  风卷残云,如镰刀一般收割着叛者的性命。

  这场筹谋数年的兵变,终于在夜幕低垂之际止息。

  早在顾清赶到之时,沈浊就被燕稷的亲兵拽到了议事殿内,他是看着顾清从百步之外一步步杀过来的,看着顾清离自己越来越近,沈浊本该安心的。

  可赵岸的讥讽犹在耳边,他一遍遍说服自己相信顾清是安然无恙的,无论是伏兵还是打仗,他都能很好地应对。

  直到看到顾清煞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那些拼命竖起来的自我安慰就瞬间坍塌。

  成败已分,燕城自刎,雨势也随战事一样如潮水般褪去,徒留如丝的蒙蒙细雨。

  窝在角落的宫人终于大着胆子走出来,点上宫灯,浑黄的灯火映着地面上堆叠的尸体,漫天的血腥味中,还夹杂着潮湿的泥土味。

  燕稷终于下令,亲兵退下,沈浊冲到顾清面前。

  脸色苍白的人站在血泊中,以刀撑地,挤出个不算好看的笑容,对着他道:“沈浊,我回来了。”

  顾清稍微垂了点头,混着血的发丝就垂到他眼前,遮住了黑眸中的隐忍。

  “嗯,回来就好,”沈浊声音发颤,他试探伸手,想去扶顾清,可顾清身上全是血,他不知道那是他的还是旁人的,于是只敢轻轻碰上他的肩膀,“我先扶你进去,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先不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顾清摇头,神情懊恼,“应该走之前问的,可是那时候太紧张了,就给忘了。”

  沈浊满心都是顾清的状况,匆匆点头:“你问。”

  “就是,沈浊,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啊,我想娶你。”顾清小心翼翼盯着沈浊,越说越紧张。

  沈浊神情一僵,眼泪要掉不掉得卡在眼眶,他不知道自己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感动多一点,他既想不明白顾清为什么要在紧要关头问他这个问题,又理所当然地觉得顾清就该这样,只得破涕为笑:“愿意,特别愿意。”

  顾清紧绷的肩膀蓦地松懈下来,笑得心满意足:“那就好那就好,现在可以看太医了。”

  沈浊没理他,想扶着人往大殿走。

  顾清没动,只看着他,气若游丝:“沈浊,我走不动了……我好累,好困,想睡觉……”

  沈浊身子一僵,不待出口,顾清脑袋就歪在了他肩膀上,微弱的呼吸喷洒在他脖子上,烫得惊人。

  被强行压下去的恐慌席卷而来,沈浊一边喊人来帮忙,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扶顾清。

  猝不及防触及一片温热,沈浊愣愣低头,手掌之上,全是黏腻的血。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他满口答应我的

  所谓兵变,不过也只是皇权更迭中一段极小的插曲,之后的国丧、太子登基、祭天祈福都是不容出错的大事,朝堂上下不知昼夜地忙着,几乎没有闲工夫谈论二皇子谋逆一事。

  朝臣没空提及,但总有人记挂着这件事,顾清带回来的“证据”给二皇子燕城又添了一条名为通敌叛国的罪。

  新帝大怒,下令彻查,沈尚书叛国一事又被扯到明面上,彻查之下,沈家受冤一事也真相大白。

  至此,新帝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忤逆了他父皇的决定,言臣有心劝诫,可证据摆在面前,他们也无从开口。

  洗刷冤屈后,沈府的封条也就此撤去。

  “沈尚书一案已结,沈府也撤了封条,近日定有很多故友前去拜访慰问,沈公子是不是该搬回去住了?”周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喝了口热茶,看着倚靠在床头被人一口一口喂药的人,悠悠道。

  刚刚还精神抖擞、睁着眼睛乱瞟的人一愣,转眼就变成半死不活的样子:“哎呦哎呦,我咋觉得我伤口被娘您一句话给说裂了呢,那什么,娘您别在这儿喝茶了,快点去叫大夫吧。”

  说着,瞄了眼洁白无痕的里衣,伸出爪子准备按出点血丝,可手还没使上劲,就被一带着凉意的手掌阻止,他老实停下动作,带着点被识破的窘迫,朝端着药碗的人笑了下。

  沈浊没理他,把药碗塞到顾清手里:“既然能动了,药就自己喝吧。”

  顾清捧着药碗欲哭无泪,想说点什么又被沈浊无动于衷的眼神给堵回去,他撇嘴咬了咬牙,仰头把药灌尽。

  汤药苦得舌根发麻,顾清脸都皱在一块了,手心一痒就被塞了几个蜜饯,他赶忙扔进嘴里,又朝沈浊笑开。

  周兰实在是看不下去顾清没出息的样,把茶杯往桌上一扔,起身要往外走:“你再不舍也没办法,这沈府,沈浊是必须得回去的。”

  沈浊起身将人送走,再回房,就见顾清脑袋靠在床头,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脚步声靠近,顾清连忙收回思绪,对沈浊笑了笑:“我娘他就是见不得我得意,你别管她,至于回沈府……我要和你一块回去。”

  沈浊看了眼顾清的腹部,没说话,顾清见状,连忙道:“这伤你不用担心,我好得很快的。”

  顾清这样说着,沈浊的心情却轻快不起来。

  那日顾清晕倒得太突然,他撑着人不敢乱动,等太医赶到时,顾清的血已经流了一小滩。

  沈浊看得清楚,兵变当日顾清根本就没有受伤,那伤只能是被伏兵伤的。

  他根本就不敢想,顾清是怎么把至少二十天的路程压缩到十五天之内,如何在五百伏兵的围堵下单枪匹马冲出重围,又如何快速调兵赶到宫中支援的。

  他明明是想把顾清支走,远离京中这是非之地的,可到最后,竟是一把把人推进了险境。

  他忘不了太医把完脉时向他摇头,对他说顾清身受重伤,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若再不及时救治,怕是会失血过多而死,

  顾清煞白着脸呼吸微弱的样子,已经成了他的阴影,守着顾清的这几日里,他每每闭眼,都会梦见那一双挂满血的手,他只能看着顾清一点点没了呼吸,却什么都做不了……

  得,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顾清看着沈浊的样子,知道这人又胡思乱想了。

  “念清,过来坐。”

  他刚开口,沈浊就收了心思来到床前,检查他的情况。

  他的伤势本来就重,当时只草草包扎了下就忙着赶路,后又经过一天的打斗,那伤口早就血肉模糊了,太医用了许多法子都止不住血,后来只好冒险帮他把伤口缝上,整个过程他一直都昏迷不醒,所以也没怎么觉得痛,只是醒来的时候,看到沈浊的眼睛肿了。

  天知道当他看见自己一直护着守着的人把眼都哭肿了的时候有多难受,这几天纵使沈浊闭口不提,他也能看出来沈浊的精神一直紧绷着。

  不过短短几日,这人就瘦了整整一圈,连脸色都憔悴了几分,顾清打量着沈浊认真的眉眼,忍着腹痛朝沈浊脸上亲了一下,沈浊身子一僵,瞬间更紧张了,只是这紧张,是对着那早就被绷带缠了十数圈的伤口。

  顾清见状也不泄气,他打了个哈欠,撑着身子往里挪了挪,道:“我好困啊。”

  沈浊眸光一颤,扶着顾清躺下:“困了就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掖好被角沈浊就要坐回床边的椅子上,却被顾清拉住手腕:“我一个人睡不着,你上来陪我吧。”

  “可是,”沈浊犹豫,“我怕碰到你伤口。”

  “没事儿,你睡觉老实,不会碰到的。”顾清说着掀开被子,又拍了拍床示意人赶紧上来。

  沈浊怕人冻到,犹豫片刻拖鞋上了床,他一躺下,顾清就把被子收好。

  沈浊这几天一直熬着,已然撑到了极点,直到这时,浮躁不堪的心境才勉强有了支撑点,他感受着顾清的体温,困意上涌,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顾清一连昏睡这么多天,现下一点睡意都没有,等身边人呼吸变得平稳绵长,他就支着脑袋打量人的睡颜,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沈浊的睫毛。

  沈浊的睫毛很长,微微上翘,他应当是睡不安稳,纤长的睫毛细微地颤着,瞧着好生可怜,顾清想伸手去拨一拨,可触及眼底下的乌青,又收了心思。

  让人好好睡一觉吧,他百无聊赖地想着。

  顾清就这样撑着脑袋细细地看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有多么着迷温柔,直到看到他爹嫌弃不已的眼神。

  朝廷换主,顾林和其他朝臣一样忙得脚不沾地,临近中午才勉强空出来半个时辰来探望儿子,谁知刚进门就见到自家儿子这样痴迷于别人睡颜的一幕。

  他养儿子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看到顾清这样的神情,还是对着一个男子。

  顾林不理解,但好在顾清早在离京之前就对他坦白了心思,现下接受起来也还算顺利,只是还有一点膈应,他刚要骂一声“成何体统”,就见顾清对他摆摆手,让他小点声不要吵到人。

  满腔怒气一岔,差点没呛出来,顾林不情不愿地安慰自己孩子终于长大了,压低声音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顾清眉毛挑了挑,懒洋洋抽出手,隔着被子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示意自己还是个伤者,过不去。

  顾林一愣,黑着脸抱臂坐在椅子上,耐着性子压低声音:“你调的那些兵,是城郊兵营里面的兵吧,能耐啊,虎符口谕一个没有,竟然还真有人愿意跟你拼命。”

  顾清笑了笑,不觉愧疚地接下亲爹阴阳怪气的夸奖。

  顾林见状英眉竖起,冷声道:“你可知道,无圣令私自调兵可是死罪。”

  “知道啊,可太子现在是皇帝了啊,那我那天调兵就是救驾,救驾诶,皇上他只要不傻,就不会治我的罪,不仅如此,他还得奖赏我。”

  “对,现在会奖赏你,以后呢?我们顾家在朝中本就如履薄冰,你这样任意妄为,可有想过以后皇上要是发难,我们顾家该怎么做?”顾林打破他的臆想。

  自古帝王最忌讳的便是能将,将帅在外也就罢了,回京之后若不收敛锋芒,最后只能落得个凄惨下场。

  也正是因此,他们顾家在朝中分外低调,可偏偏顾清没这个意识,还大摇大摆地向世人展示有将士愿意拥护他,即使他拿不出军令虎符,也愿意和他一起出生入死。

  更何况,如今的天子,从一开始就不喜武将,心思也极深沉难测。

  思及此,顾林只觉脑袋嗡嗡地疼,前路艰险啊。

  顾清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的模样,悠悠道:“爹,我其实有个办法能永绝后患,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顾林看过去,他一眼就看出自己儿子肚子里没憋好水,不过还是经不住好奇:“什么办法?”

  “爹,你想想啊,这皇帝为什么要忌惮名将呢,不就是怕自己手里的江山被抢走嘛,那将军抢江山干什么呢,不就是自己享受享受做皇帝的滋味,然后传给子孙嘛,对吧?”顾清说着,悄悄瞥了眼熟睡的人,见人没有要醒的迹象,才再次把目光移到顾林身上。

  顾林点了点头,世人都想做皇帝,人又不能长生不老,最后东西还是都成了子孙的,然后世世代代往下传,顾清说得不算错。

  “那不就简单了,我们只要让皇帝知道我们没有这个想法不就行了,当然,皇帝肯定是不信的,那我们只能向皇帝展示一下我们的决心,那这决心是什么呢?”顾清一顿,道,“那就是爹你注定没有孙子。”

  顾清话还没说完,顾林眼中的怒火就烧出来了,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知道是一回事,顾清直白地点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自认尊重顾清的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这不代表顾清能这么幸灾乐祸地说出来,思及此,他竟笑了出来,只是这咬牙切齿的意味太重了。

  顾清后知后觉缩了缩脖子,转瞬一想他爹不会逮着他这个半死不活的伤兵揍又释然了:“爹啊,我早就给你说了,我是喜欢沈浊的,你反对也没用,不过看你和我娘的样子,应该是支持我的,但是呢,你们支持是没有用的,这件事我们得让皇上知道并且放心。”

  “那你想怎么做?”顾林破罐子破摔地问。

  “嘿嘿,这我早就想好了,其实非常简单的一个两全的方法,我要让皇上给我和念清赐婚。”顾清得意洋洋道。

  顾林想怒却又找不到理由,他和夫人一直都非常宠儿子,只要不是要命的错误,他一般不会反对,虽然以前也经常揍儿子吧,但到底是心疼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纵使是自己儿子,他也还是看不惯顾清这得意的样子,于是他问:“你打算得挺好,只是人家沈公子同意了吗?你不要忘了,人家从小长在,不仅学富五车,还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你呢,一个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的懒蛋,背首诗都能要你半条命,人家是愿意和你在一起了,可有答应与你成婚?”

  “爹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亲儿子呢?我好歹也是立了军功的好吗,再说了,我还身负从龙之功呢。我主武他主文,我们就是天生的一对。”顾清皱眉不赞同道,“沈浊早就答应与我成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什么时候?”顾林大惊,两人不是刚定情吗,怎么又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不觉得沈浊会答应得这么草率。

  一说到这顾清就来劲儿了,他朝顾林眨巴了下眼,得意道:“那当然是我披荆斩棘、杀完叛贼去见他,濒临昏迷时,带着一身血腥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满口答应我的。”

  顾林撇了撇嘴,得,这婚约是自家儿子卖惨装乖骗来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为我穿一次嫁衣吧

  顾林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话还没说几句,他就得赶紧回去了。

  但他还是看不惯自己儿子得意,明明他当时追自己夫人时不是一般的费力,可到儿子这,只短短半个月,就从定情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越想越不服气,看自己儿子的眼神也短暂的没了父爱。

  “你别得意,你自己最清楚那承若是怎么来的,人家当时心烦意乱,怕你死了,所以才连忙答应你的,有本事你等他醒来再问一问,看看沈公子是否还愿意。”

  顾林留下话,转身出了门,没看到顾清脸上的得意在门闭上的瞬间散了干净,转而被自我怀疑替代。

  是啊,顾清回想他和沈浊的谈话,一次在谈正事之前,一次是他生死不明,那沈浊是不是真的只是想暂时稳住他,所以才假意答应的?

  顾清瞅着沈浊熟睡的眉眼,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满心堆积起来的喜悦一点点散尽,他疲惫地叹了口气,窝进被窝闭眼逃避现实。

  沈浊一觉睡到月上柳梢头,刚一睁眼顾清就凑了过来,眨巴着眼睛看他:“你饿不饿,我让人准备了吃食,就在桌上,起来吃一点吧。“

  睡的时间有点长,沈浊脑子还懵着,只下意识听顾清的点,愣愣地点头,掀开被子下床洗漱。

  颠颠地凑到人跟前,献宝似的和人说话,竟然没换来半分笑容,顾清心一沉,更不自信了。

  沈浊前脚离开,顾清就跟着下了床,他身上的伤看着重,其实醒来之后就没有了生命危险,他不想沈浊费心费力地照顾他,于是就跟着洗漱完坐在桌前。

  一桌的清淡菜,对无肉不欢的人实在不友好。

  顾清吃两口就撂了筷子,他四周张望了遍,见外面半圆的月亮甚是漂亮,想邀人去赏月,可话没开口,就听见沈浊叫他的名字。

  “顾清,我想了想,我父母虽逝,但沈家还在,我不能让沈家就此落败下去,如今你也醒了,我先回去处理家中事,你就先好好养伤行吗?”沈浊问得谨慎,这是他思考很久之后的决定,但顾清若是不想让他走,他就暂时先放一放家中事,反正那些迟早都可以做。

  顾清怔愣片刻,点了点头,沈浊松了口气,对顾清笑了下。

  笑意中的疲倦很是明显,顾清一愣,懊恼自己先前想让人留下的自私心思。

  沈浊计划着快些处理好事情好来照顾顾清,于是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将军府,他一走,顾清整个人都萎靡下来,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的状态,顾林和周兰都看在眼里,周兰很是心疼,顾林却无所谓,他巴不得自己儿子多吃点感情上的苦。

  沈浊离开的第五天,周兰实在看不下顾清的萎靡样了,她看着不争气地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问:“顾清,我记得你伤的是肚子吧,肚子和腿有关吗?将军府和沈府离得再远都在一个京城里面,你就不会去找人?”

  “可是,我答应他在将军府养伤了,现在伤还没养好呢。”顾清有气无力道。

  “什么是好,不流血了还是愈合了?要论这个理,那我还说只要肚子上还有疤,那就一直都不是好,这你愿意吗?再说了,人家都答应和你成婚了,你还搁这和个三岁娃娃样畏手畏脚的,有没有出息?”

  顾清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他问:“娘你说得对,可我现在还不怎么敢,我能喝点酒壮壮胆吗?”

  周兰听见直接转头往外走:“你要是全靠喝酒壮胆,那也就别去了,以也别说自己是我和你爹的孩子,我们嫌丢人。”

  顾林清一激灵,瞬间醍醐灌顶,第二日,他就站在了沈府门前。

  沈浊得到消息连忙到府门口来接,要把人往府中带,却被顾清抓住了手臂:“沈浊,我带你去个地方。”

  “啊,”沈浊不知道顾清眼中的坚定又是因为什么,他谨慎地点了下头,“好。”

  一句“去哪”还没问出口,他就被顾清拉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在官道上走了一整日,直到夜晚才到达目的地。

  “这里是云山。”顾清走下马车,对四处张望的沈浊解释道。

  “云山?”沈浊重复了句,想起顾清提起过,他就是在云山学的武,“你是带我来见你师父的?”

  顾清摇了摇头:“我师父云游去了,我也不清楚他啥时候才能回来,我带你来,是想和你一块赏月的。”

  “赏月?”对于这个目的,沈浊有一瞬间的迟疑,顾清带着伤颠簸这么长时间就为了来赏个月,是不是太不值了,不过他没说话,任凭顾清牵着他往外走。

  下人留在了半山腰,他们两人牵着手在银色的月光下前行。

  春天其实早就来了,只是他们从没有静心感受过,此时两人心中皆无事,于是一步一步,走在春天的静谧里。

  月光洒落,被暗绿的枝桠遮住些许,铺在地上的光影也变得斑驳,不熟悉的虫鸣在静谧中响起,时远时近,陪着他们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顾清带着沈浊来到了一松树前。

  枝条粗壮,高可入云,细长的松针在月光的映射下像是镀了层银光。

  沈浊仰头看了片刻,不可置信道:“难道我们要爬上去?”这么高的树,顾清身上又有伤,总不能再回去搬个梯子来。

  顾清无所谓地点点头,一手揽过沈浊的腰,脚下借力,三两下就跳了上去。

  沈浊刚刚犹疑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总觉得在爬松树很不对劲,那么多松针,扎到身上应该不好受。

  很快沈浊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从下往上看,这树的确很茂盛,可等真正上来,才发现上面其实别有洞天。

  粗壮的枝干向前延伸,他与顾清正好坐在树枝的分岔处,枝干很结实,周围也没有扰人的树枝,就好像……有人专门修剪过。

  沈浊转头,顾清正对着他笑得温柔:“学武真的累,每天睡不足三个时辰,扎完马步就去练功,每天伤痕累累的,日复一日,难免有想放弃的时候。”

  顾清说着,示意沈浊向前看,夜空的月亮又圆又亮,像是高挂在天上的玉盘。

  山顶的视野甚是广阔,他们又在树上,天地咫尺,仿佛手一伸,就能碰到月亮。

  沈浊也这样做了。

  莹白的月光洒满指尖,如梦似幻。

  顾清抓住了沈浊的手,微微用力,感受着鼓囊胸腔里的悸动,他把沈浊的手拉到胸前,贴在心脏的位置:“我想退却的时候,师父就会把我赶来看月亮,让我问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学武。”

  沈浊看向顾清,眸中浸满了温柔,他问:“为什么?”

  顾清笑了笑:“我脑子笨,学不好圣贤书,只能拼命练武,我总觉得,只要练好了武,我就能保护好要保护的人。”

  “所以,一得了师父的准许,你就下山,然后在铜虎山遇见了我?”沈浊在问,语气中却没有半分疑问。

  “是啊,那一天,我看到了个身穿火红嫁衣的美人,那天山风肆意,夕阳似火,我却只记住了你。”顾清注视着沈浊,柔声道。

  沈浊一直觉得顾清是爽朗而热烈的,可现在,他却溺在了顾清的温柔里。

  “念清,”顾清喊他,“为我穿一次嫁衣吧。”

  沈浊动了下指尖,轻敲顾清心口,他说:“好啊。”

  柔和的笑意盈了满眼,眼前人胜过了天上月。

  顾清又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他不争气地压下执意弯起来的嘴角,小心翼翼道:“你这是愿意和我成婚了?”

  “对啊,”沈浊奇怪,“我不是早就答应过你了?”

  顾清满心满眼都是沈浊,紧张地自动忽略了后半句,他既高兴又有点害羞,抿了抿唇,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吻你了?”

  沈浊原先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两人早就亲过了,还不止一次,可顾清这样纯情地问,他也跟着不自在起来,只能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一声“是”还没说出口,就被捧起了脸,属于顾清的气息瞬间包裹而来。

  淡雅的月光倾泻而下,穿过枝叶的缝隙,落拓出两人依偎的剪影。

  往后的时光,长而悠远,岁岁年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