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畏一生没有过后悔的事,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他出生名门,有一个修无情道的大能师父,师父大道圆满,飞升天界那天对他说了三句话。

  “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以后莫来找我。”

  “万般皆是因果。”

  “你是剑道化生,此生应有一剑未出。”

  君无畏记着那三句话,也亲手了断了和师父的缘分,心中也并无不舍。

  世人痴愚,看不透情障,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一些。

  他昼夜不舍,在流云峰悟道,悟出了天剑十二式。对旁人来说艰深坎坷的剑道,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本正待翻开的剑谱,一剑万法,一碎万般。

  因此,他成了天一门最年轻的太上长老,年仅十五岁。他的大能师父飞升十年后,他靠自己,再度回到了天一门原来的位置。

  那年他顺利突破到神府境,并应问道宫之情,到南海参加琼花会。

  琼花会百年一次,广邀各门英才。

  东南两陆剑道的年轻弟子,特意出关,从各地的名山大川赶来,极盛之时,团簇的仙云甚至盖过了海面。

  与会长老罗里吧嗦,君无畏便跑到海边垂钓,兴味正浓时忽然听到争执声,声音惊动了水面,本该上岸的鱼儿一个摆尾,留下个空荡荡的鱼钩。

  “薛小丫!你一介小女子,怎么……怎么如此……我看你粗鄙可憎,就是村口耕田的老黄牛!山里磨牙的大老虎!”

  一个眉眼冷秀的少年气的跳脚,还有个粉雕玉琢,仕女画似的小姑娘追着,从天上落下来,劝解道:“无月哥哥是说着玩的,小丫你别生气,别修剑了,同我修雨柔绫吧。”

  “哈哈,”斜刺里忽然爆出一声不屑的嘲笑,接着便是如火如荼的一剑。

  一个打着赤膊,头上用荻花扎了麻花辫的小女子扛着阔剑出来,不由分说,和两人打了起来。

  那是精精神神的一张小脸,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冷漠,不屑,神气十足。

  少年生生挨了几下,猛然挥手挡开,变出一把剑,怒道:“你这个蛮不讲理的丑丫头,别逼我,你以为我打不过你。”

  少女怒火高涨,大剑落地,发出咚地一声巨响,她瞪眼睛:“你说谁是臭丫头。”

  “叫你再骂,打不过我,耍嘴皮子算什么威风?”

  “有能耐,道术上见真章。”

  二人打得难解难分,还有个嘴上劝架,暗地里使绊子的,少女逐渐不敌,被少年一剑撂倒,他得意咬牙:“要说你不是这块料,勤勉有用,还要天赋做什么。”

  “算了,你这种人,不过百年寿数,我又何必与你计较。”

  少年冷着剑,猛然折断了她的阔剑,哼了声挥袖离去,留下少女坐在海水中,拧着眉毛出神。

  她恨恨握拳,嘴里念念有词,手上比比划划,不甘心的拍着水:“嗨呀,我方才应该那样,再这样。”

  她捡起阔剑修补好,拎着它舞了一会儿,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高兴起来,自顾自的抄水洗洗手,洗洗脸。

  海水清凌凌的,倒影着蓝天白云,少女自己红红的脸蛋,还有一个戴着斗笠,眉眼如画的白袍少年。

  “看剑!”

  君无畏从礁石后探出头,便被不由分说掀了一脸水,他险险的躲避,抬起头,正对上一双不善的黑眼睛。

  “你是谁?”

  这声音充满冷意。

  君无畏拱拱手,不欲多谈:“在下路过,打扰仙子。”

  少女哦了声,见他说明缘由,便收了剑,弯下腰在海里找东西,半晌,一颗小石子落在她前面的湖水里,溅了她一脸水花。

  “忒,谁啊!”

  少女抬头,白袍少年踩在礁石上,闻言背着一只手,朝她指了指:“姑娘,你是不是在找那个。”

  一只绣鞋被海浪冲上岸,孤零零留在沙滩上。

  少女呀了声,光着一只脚啪嗒啪嗒地跑过去,还没走几步,就听那个少年对她摆摆手说:“你等一等。”

  他抬起手腕,飞出一颗小石子,借助力道,将绣鞋推到少女面前。

  “多谢多谢,我叫薛真真。”

  “我姓君,名无畏。”

  薛真真上下看他一眼,见他腰间配剑,便问:“你也练剑吗?”

  君无畏道:“对。”

  薛真真穿上鞋,走到他身边:“来比一比。”

  君无畏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他温和道:“可以,我会点到即止。”

  薛真真双眼放光,使出全力,却还是一招之内惜败君无畏,她明显震惊,失望,却还是鼓起勇气安慰自己:“不对,我方才应该那样,我差一些就可以打败你了,你的剑术倒是不赖。”

  君无畏心平气和,犹豫片刻,提起衣摆坐在薛真真旁边:“你的剑道,千年不遇,会是一个极强的剑客。”

  薛真真一下子抬头:“真的?”

  君无畏肯定道:“我从来不骗人。”

  薛真真原本有些感动,停顿片刻皱皱鼻子,抱着剑:“可你又不懂剑道。”

  君无畏道:“我来参加琼花会,自然懂一些。”

  薛真真勉强接受,认真的评价:“依你的剑道,目前来看,拔得头筹应是容易之事。”

  君无畏委婉道:“那不太可能。”

  薛真真疑惑:“为何,你难道对自己没信心?”

  君无畏摇头:“这倒不是,不过长老不得参加琼花会,我只能看着你们比试。”

  薛真真:“……”

  君无畏十五岁那年,薛真真才十四岁,她没有拿到琼花魁首,但认识了剑道天才,也算是好事一件。

  那之后,薛真真和君无畏熟悉起来。

  君无畏知道了,原来天下人练剑并非一蹴而就,总是充满着辛苦卓绝的练习和凶险万分的突破。

  他隶属天一门,派系简单,但薛真真的太一门道法驳杂,她父亲视她为无物,她亦不服管束,肆意妄为,常常溜到天一门,把君无畏偷出去玩耍。

  两人度过了差不多百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薛真真的修为水涨船高,胆气也逐渐大了起来。

  她天生活泼精灵的性格,又爱打抱不平,遇见修真界龙魂作祟,便一股脑杀了上去,直打到浑身浴血,才打败龙魂,被神剑认主。

  也因为那柄神剑,她与亲朋卷入派系之争,目睹挚亲死于同道之手。她自己则受尽万般折磨,差点根基尽毁。

  太一门给她安了种种罪名,要夺走神剑,就在快要成功之际,白袍少年一剑破空,刺穿穹宇,杀入太一门,把她从水狱带了出来。

  自那之后,薛真真性格大变,一心修道,接连突破三关,亲手杀了仇人复仇,也在那夜喝的酩酊大醉,拉着君无畏打得昏天暗地,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曾经赤膊抗剑的少女,变成了一身素裙,清冷万分的龙威剑主。

  她睡了君无畏,坐了一夜,问他是怎么想的,君无畏没有计较她的冷淡和粗放,想了想,并不想避讳和她的因果,若是与她,应该能走到最后吧。

  他微微一笑,对薛真真说:“大道独孤,迨其今兮,剑主,与我一起吧。”

  薛真真原本冷漠的神色微微动容,半晌,将手放在君无畏掌心。

  那时候,二人都不知晓日后的命运,那几百年时光,也的确称得上恩爱。

  只是大道不同,道心迥异,这世上最糊涂的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讨论便在了一起,只为对剑道的追求相同,不论其他。

  对君无畏来说,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剑道,其次是薛真真,修为臻至化境之后,便能明显感应到天地的变化,他与薛真真都意识到,大劫要到了。

  君无畏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三次斩去境界,不成仙人,便是为了等一场因果。

  他有一剑未出。

  他为剑道化生,有一场因果要还。

  但命运奇妙,他最后为剑道所弃,妻离子散,一无所有,跌入蒙蒙灰尘。

  薛错的出生,他与薛真真都感应到了,只不过薛真真只能算出薛错未来艰险,看不透他本来的命运。

  天道的一,在大劫降下之前,投生人间,却不知道为什么,做了薛真真的孩子。

  道生万物,但天劫散去,大道耦合,那个遁去的一定然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与薛真真,情深缘浅,不够这一生的情分。

  孽子,孽缘。

  君无畏为此做了诸多准备,他想在大劫之下,保全薛真真,光有他一人之力并不足够。

  他将自己的配剑,剑法,都交给了一个弟子。

  弟子知道他的打算后,长久的没有开口,最后说,愿为师父赴汤蹈火。

  那就够了。

  如此就够了,大劫要来了,他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君无畏没想到她会死,没想到自己的道会败,他不懂薛真真为什么恨他,天下的道为什么抛弃他,他明明毁去天劫,救下了苍生大陆,但那高悬九天的道,为什么会哭?

  赢了他的那个神祇说:“众生的命运,从来不由我们做主。”

  是吗?

  那些渺小的,这一生都未进入他视线的凡人,那些普通的生灵,他们的命运不由他做主吗?那是由谁来做主?

  君无畏感到很迷茫,他落入人间,修为尽散,只有一身仙骨。

  他去过很多地方,死过许多次,遭遇过许多险恶,遇到了无数生灵,他为道所弃,世间无他容身之所。

  他道心不碎,意志不灭,但无论如何找寻,无论如何跋涉,都找不到自己缺失的道。

  或许要很久很久,久到他把自己的名字忘怀,才能想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