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畏看起来没有一丝变化。

  衣袍雪净, 眉眼如画。

  那双冷静寂寥的眼睛仿佛秋日落叶的湖泊。

  薛错一眼便认出了他,他全身发麻,霎那间说不出一句话, 也做不出一个动作。

  小时候他只有君无畏的腰,现在却几乎和他的父亲差不多高了。

  只是一个肩膀宽厚些, 一个单薄些。

  两个人的眼睛倒是生的很像, 也都很美,唇角天然带着些笑波, 看上去平易近人。

  只有接触过,才知道那男人如同巍巍雪山。

  君无畏站在半空。

  他同样注意到了, 从河流中破水而出的青年修士, 他看了一眼,移开目光, 又噫了一声, 慢慢的低头, 再度看向那个修士。

  那是一个俊俏的青年。

  身量修长, 眉目秀丽如丹青墨画。

  一身蓝衫染了黄泥, 形容狼狈, 受了一些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值得他注意的地方。

  但那双眼睛。

  那有些熟悉却又极度陌生的轮廓, 相似的眉眼, 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思考了片刻,心中了然, 并无惊讶地说:“薛错。”

  蓝衫青年身子一震, 目光沉沉地抬头看向他。

  君无畏没有疑惑, 也并无愧疚或者避讳。他十分坦然, 好像不是阔别十二年,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而是在山野间望到了路边的闲花草。

  他不惊讶孩子长大,不好奇他的过往。

  他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所谓。

  如果非要说,当初那孩子跌落凡间,和他的缘分就本该尽了才是。

  已然断了的缘分,又怎么会再度相逢?

  君无畏平淡地说:“你娘打遍问道宫,找你快把天翻了,也没见到你。”

  “我无意见你,只是随处走走,便能碰到。”

  果然是孽子孽缘,天生为了磋磨他人而来。

  他扫过薛错,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流露出一丝厌倦:“香火神道?”

  “你娘教你这么多年,你修了香火神道?”

  君无畏想让薛真真看看,朽木终究是朽木。

  即便入了凡间,即使将顾如诲的经历复刻一遍,薛错也学不会剑道。

  他替薛真真不值。

  这样一块顽石,怎么值得她耗费心血。

  薛错抹去脸上黄泥,燃起符箓[我自如新],将一身恢复整洁干净。

  想了想,又燃起两张[大吉大利][除祟驱邪]

  符箓残余的灰烬散入湿泥。

  他转身便走。

  “你对你娘倒也不闻不问。”

  得知了他娘正在四处找他,竟也无动于衷,问上一句也欠奉。

  君无畏越发觉得他不配。

  不配龙威剑主的一腔真心。

  薛错停下脚步,眉毛扬起,片刻后他回过头。君无畏一步步走下来,如同群山倾倒,山雨欲来:“为什么修了香火神道?”

  “你灵台有损,道基已伤,常理而言,你已经是个凡人,为何要逆天改命,重走仙路?”

  “我记得你幼时,不愿意成仙。”

  薛错万分诧异:“那时候,你居然没聋。”

  君无畏蹙眉:“聋?”

  二人目光相对,虽是父子,却如敌人。

  时光斗转,沧海沧田。

  薛错同君无畏再无话好说,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伤我害我者仙人,养我弃我者亲人。”

  “今日,我修仙,修魔,或是修神道,不为长生,也和亲人没有干系,只是我不服气。”

  薛错说完:“不过你不会明白。”

  “我娘那边,你说与不说,都和我没有干系。”

  “缘分已尽,我无需膝前侍奉二老,又怎么能说,这不是我的福气。”

  君无畏听完,轻轻叹息一声:“你果然是她命中的一道劫。”

  薛错心中一刺,君无畏说:“你走吧,你娘的劫难,还是她自己勘破最好。”

  他说完,便消失在了原地。

  薛错驻足良久,冷雨打湿脸颊,自下颚滴落。

  不知过去多时,雨住了,阳光破开云层,霞光万里。

  天地为之一轻。

  ……

  顾如诲飞回分别之地,却没有看到薛错,四周的参天大树摧枯拉朽一般倒塌。

  思无邪听从主人召唤,从树林里飞出来,嗡嗡嗡地大声告状,仔细看,他的剑身都黯淡几分。

  兽首人身的白毛老虎飞出来,提着黑刀,凶横至极:“薛错那混蛋!”

  这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殷飞雪捋捋耳朵,胡乱的抖落毛发上的雨水,可气道:“我去城里寻他。”

  顾如诲嗯了一声,二人正欲出发,忽然见到天上遁来一缕流光,落在树上,不是薛错是谁。

  顾如诲见他完好,不赞同道:“小师兄,城中危机重重,你怎可只身赴险?”

  薛错讪讪:“这不是来不及。”

  殷飞雪不依不饶,一把将薛错箍住:“来来来,与本大王细说,有什么来不及,要把我留下来当替身?”

  薛错滑不溜手,呲溜从殷飞雪怀里跳出去。两人拳脚相向,对打了几招,殷飞雪显出半身原型,张开大口,把人扑倒,嗷呜一声。

  薛错咕噜噜滚地,挣脱不得,气的拍地认输,被殷飞雪嘲笑一番,薛错怒抓虎须。

  殷飞雪怒道:“撒手!你是个母老虎吗,揪虎须,丢不丢人族的脸。”

  薛错反唇相讥:“你动不动就扑我,我忍你很久了!”

  薛错随口一说,没注意殷飞雪刹那心虚,竟然闭口不言,任由薛错揪着他左右两根虎须。

  两人互不相让,直到僵持不住,两人这才作罢。

  顾如诲坐在一边,沉默地等他们打完。

  三人坐到一处。

  顾如诲将云端的事简略地说了说:“东陆各仙门的长老已经插手。”

  薛错思索片刻,便明白:“他们要等城中生灵死光,再出手诛灭邪祟?”

  顾如诲:“很有可能。”

  殷飞雪摸摸下巴:“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一个月前,我抓了……咳,是请回城中几个修士……从他们口中得知,功德点数和生灵息息相关,劫难越大,降妖除魔得到的功德便越多。”

  换言之,死的生灵越多,功德便越多。

  顾如诲点头,这倒很有可能是真的,天地大劫开始,仙路将开,修士成仙在即,有了功德,才能长生不老。

  他说:“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长老和四邪神,都极难对付。”

  薛错叹息一声:“对。”

  事情发展实在是出乎意料,也只能说,四神太能招惹仇人,简直像有了内鬼一样。

  三人闭目打坐。

  薛错蹲在溪水边,嘴里叼着草茎,想着或有什么办法。

  忽然,他鼻尖微动,嗅到了一股芬芳浓烈的香味。

  “酒?”

  殷飞雪不知何时坐到他旁边,拍开了泥封,揶揄道:“怎么出去一趟,丢了半魂?难道是遇到意中人了?思了春?”

  薛错接过酒坛:“说真的,你好吵,酒就留下,你虎可以走了。”

  殷飞雪:“……”

  薛错:“鹰霄为什么话那么少?”

  殷飞雪没好气:“你喜欢他,就去找他喝酒,酒坛子还我。”

  薛错挑眉,将话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脾气如此反复无常,难道是猫儿思春了?”

  殷飞雪:“……”

  薛错举起酒坛,狂饮一气,忽然喝不动,他侧眸看去,一只白色的虎爪勾着酒坛:“别喝了,郁闷的时候喝酒,越喝越郁闷。”

  薛错:“殷飞雪,你们老虎,一般一窝生几个。”

  殷飞雪:“……”

  要不你还是喝酒吧,把嘴巴闭上。

  但是看他沉默郁郁的样子,殷飞雪到底觉得不忍心,便说:“不记得了,大概……四五个?”

  “四五个,那你娘还记得你吗?”

  “我怎么知道,妖怪不结道侣,居无定所,她或许成精修炼,或者早早去世,转世投胎,我若哪天碰上了,她还活着,兴许就问一问。”

  薛错说:“这样说来,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道理,我是劫难,他们渡我,他们何尝不是我的劫难,我也渡他们。”

  他往后一倒,径直倒在殷飞雪的肚皮上,那皮毛雪净,气息纯粹,他感叹:“我想通了,酒还你,别吵,让我睡一会。”

  殷飞雪:“……”

  举起爪子,欲言又止。

  算了算了。

  他道:“仅此一次!”

  薛错:“嘘。”

  二人在溪水边。

  天高云淡。

  殷飞雪心情爽朗,肚皮沉沉,正觉得心有所悟,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莲香。

  薛错阖目休憩。

  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蓝色小蝴蝶,扇动翅膀,慢悠悠的落在他的脸颊。

  殷飞雪伸手一捉,掌心痒痒的,他慢慢张开手掌,蝴蝶歇落他的掌心,他莫名看了很久。

  顾如诲在不远处打坐,偶然睁开眼眸。

  溪水边的两人都躺着晒太阳,他微微一笑,重新闭上眼睛,陷入悟道之中。

  吐纳调息了片刻,神力充盈。

  薛错睁开眼睛,对顾如诲和殷飞雪说:“我还是想试一试救人,不过这次我要去东去,求一个神灵,若是他肯出手帮我,则事能成。”

  殷飞雪:“什么神?”

  薛错摇头:“这我不能说。”

  顾如诲沉吟片刻:“我和你同去。”

  薛错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你去了祂就不会见我,师弟,我另有事情请你,西去三千里,我有一件法器在洞府中,麻烦你帮我取一趟。”

  他又搭着殷飞雪的肩膀:“至于大王,我托你寻三样东西,都是画符用的。”

  三人商定,也知道不能耽搁,便约定了会面的时辰,各往一处去了。

  薛错飞往东海,飞到一半,便又用极意自在功返回了千云城。

  殷飞雪找东西找到一件,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薛错不会,是故意把他们支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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