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

  天空中月亮独明, 没有一颗星星。

  青年剑修盘腿而坐,树也静,风也止。荒野中有神灵踏过了溪流, 越过小径向此奔袭而来。

  逃跑的人踏过飞枝,草叶, 消失在浓稠的夜。

  气氛肃杀。

  忽地。

  一抹矫健轻盈的身影破开黑夜, 像一只灵巧的夜莺,悬停在树梢。

  玄肇扯薛错:“追来了, 快跑。”

  薛错催动[极意自在功],眨眼间腾跃数十丈, 片刻之后, 他又飞了回来,蹲在树枝上:“再等等。”

  玄肇不可思议:“等什么?”后面就是追兵, 你小子不要命了!

  难道是有埋伏?

  玄肇十分疑惑, 他顺着薛错的目光看过去, 南海边的小亭子里, 只有一个青年剑客。

  伏兵?

  他抬起头, 正想询问, 却不由得一愣,只因向来不正经的青年, 眼中思绪万千, 露出了怔怔的神色。

  玄肇嘶了一声, 莫不是这小子的故人?

  他不是说自己天生地养,孤家寡人的吗?怎么, 他还有个哥哥?

  ……

  顾如诲用一剑, 交换龙宫的龟丞帮他卜一卦, 问他一个人, 龟丞磨磨蹭蹭半天,告诉了他这个位置。

  顾如诲便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

  如果等不到,剑修想的也很简单,回去劈了那只龟。

  海面无风。

  青年剑修席地而坐,白皙的指节如同玉石,在光亮寒冷的剑锋上,轻轻一击。

  剑鸣如泉。

  老鹰盘旋落地,化作一名英俊的男子。

  他眉似刀裁,目若朗星,硬朗豪迈的长相,脸颊却有两个小酒窝。剑修孤冷,他却满腔热血豪情,迎着月色,迎着那孤瘦淡漠的剑客,跟随着他的剑音,踏歌而舞。

  “在那里!”

  “将案犯捉拿归案!”

  蓝色的蝴蝶振翅飞入夜空。

  薛错自枝头一跃而下,衣袖翻飞,高束的墨发甩出一个小小的弯。

  玄肇高声:“叫你跑你不跑!被人家撵着屁股跟上来,不如你我趁早分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给我一滴血,我还你子子孙孙千秋万代。”

  薛错飞出三十二张符箓,闷哼一声:“玄爷,你先走。”

  玄肇附身土地,早跑出几十丈,他边跑边心虚道:“这小子如今要折在这儿了,我死的只剩魂魄,这些守庙神天克我,不如趁早分开,各奔东西。”

  他溜得得快,却听一声猛呵,头脑顿时发白,只见薛错扬起一只龟壳,挡住守庙神的一击。

  “好宝贝!”

  “区区香火邪修,怎么配用这等好东西,拿来吧!”

  薛错一击不中,后退十步,将龟壳投掷出去砸人。玄肇眼眸一厉,拍飞暗器,嗖的窜回来,挡在薛错身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壳。

  薛错有些感动玄肇不离不弃,高兴道:“玄爷好义气,你如今有了化身,行动无碍,带着龟壳先逃,我来殿后。”

  玄肇老脸一红,磕巴道:“我,我岂是那等没有义气的神龟。”

  铮铮剑鸣清越入耳。

  背后的守庙神灵从四面八方赶来,布下天罗地网,要将这个挑衅南君神庙的邪神绳之以法。

  “用法宝困杀他!”

  “小心他的符箓,注意不要中了他的邪法。”

  薛错回头看了眼紧追不舍的神灵,忽然动身朝相反的地方飞去。

  “快!他要逃!”

  金色的大网覆盖住附近的海域,薛错只是碰了一下,便浑身剧痛,差点从树梢跌落,他指尖夹着符箓,手指并起:“烮!”

  骤然爆发的璀璨光芒盖住了夜色,但光芒逝去,天罗地网毫发无损,还在逐渐收紧。

  薛错心道糟糕,他边打边退,天上罗网遍布,他便落到了地上,离那个小亭子越来越近。

  “大人,这里还有个无辜修士,恐怕会被天罗地网化成黑灰。”

  “不要管他,专心捉拿案犯!”

  “若是不小心误杀?”

  “怕什么,区区散修而已,出现在这里,只能怪他命数不好,活该遭遇此劫。”

  守庙神灵手持长戟,舞得虎虎生风,一共四十二尊大大小小的神,将四周团团围住。薛错拼杀不过,打得一身气血激荡,他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就是在那小小的亭子前。

  薛错躲开法宝一击,轻轻一跃,飘然落地。

  亭中击剑之音一顿。

  薛错背对着小亭子,眼眸沉静如秋水,却口干舌燥,心跳的砰砰响。

  玄肇还在大呼小叫:“如今死路一条,薛错,你进我壳中,我们死守三天三夜!”

  “薛错!”

  “错错!”

  “错?!”

  玄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了,只是又气又急,显露出几分怂龟本色来,他毕竟死了七千多年,半身法力凝聚龟壳,最恐惧的便是伤害神魂的天地正神。

  至于亭中两个修士,玄肇并未放在眼中,只以为是被不小心连累的倒霉蛋。

  顾如诲起身。

  他归剑入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老鹰停下动作,望着主人前行的背影,那是一个纯粹剑客的背影,孤且瘦,眼里寒凉。

  或许一生中总会有一个时刻,妖怪会碰到一个难以忘怀的人,有些野性,有些薄情,有些像天上的星和云,有些是荒原上的雨和雪。

  顾如诲说了句什么,老鹰没有听到,他只看到那个蓝衫青年微微一愣,转过身来。

  如同皓月生辉,明珠华彩。

  如果顾如诲一直要找的是这样一个人,老鹰便觉得,他换出去的那一剑不亏。

  “小师兄。”

  薛错后背僵硬,慢慢地转过身。

  他看到一个冷漠俊美的剑客,目光劈开混沌,清冷至极,冷静至极。

  但薛错却熟悉,无论是那似剑的气息,还是那恒古不变的眼神。

  仙凡一别十二载。

  当初六岁的小孩,已经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踏入了仙途。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却少了笑痕。

  小师兄长大了,长高了。

  人间至苦。

  但是没有关系,顾如诲已经找到他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越过薛错走到他的身前,眼前这些庙神又让顾如诲梦回当年。

  漫天的仙云,小师兄就在他的身前被削了灵台,断去仙根,打落凡间,天伦尽散。

  玄肇捅咕薛错小腿:“薛错,你认识这个人?”

  薛错闷闷地说:“是我的师弟哥哥。”

  “你不是天生地养,无亲无靠吗?”

  薛错同情道:“我是骗傻子的。”

  玄肇:“……”

  他被薛错的无耻震惊,随后道:“那你还带着庙神过来害他,他不是你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薛错:“唉,我也想跑,但是这里天罗地网的,哪里跑得掉。”

  玄肇怒火攻心,一脸死相,他抹脸痛苦道:“快别让他上前了,一起到我龟壳中躲起来吧,多活几天也是好的。”

  薛错未及回答,便听到铮的一声轻响。

  天空中忽然雷云闪动,似乎要形成劫云,围绕在那青年剑修头顶,玄肇抬头一看,吓了一跳:“神虚雷劫?敢问你师兄几岁啊?”

  薛错估摸道:“大概二十一二?”

  玄肇:“……”听起来不要太离谱。

  薛错见玄肇一脸担忧,便好心安慰他:“不用担心,这雷劫不算太长,而且还可以自行压制,撑过去是很容易的。”

  玄肇声音都劈了叉,想起自己渡劫时被劈烂的龟壳,痛心疾首:“很容易?等等,你又是什么境界。”

  薛错想想,给了个差不多的回答:“我修炼和你们不同,如果要类比,大概,神虚上下吧。”

  玄肇无话可说。

  那些庙神手持长戟,香云鼎盛,呵斥道:“仙官办事,凡人退避!”

  “不退者,斩!”

  “斩!”

  “不要与他废话,速速捉拿案犯,带回神庙受审!”

  天罗地网,四十二正神。

  道音与道韵皆宏大无比,一般修士被如此震慑,早就口鼻流血。

  他们不屑于解释,亦没有把这个凡人看在眼中,高举的法宝,收紧的天罗地网,形成了恐怖的震慑。

  但是顾如诲却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那柄竹剑慢慢出鞘,在他手中澄澈如同秋水,寒冷如同冰锋。

  玄肇捂着脸:“完了。”

  话音落。

  清风拂面,天地似乎为之一寂。

  玄肇耳朵动了动,他睁开眼睛,嘴巴一点点张大。

  空中残留着剑痕。

  那一剑劈开了天罗地网,将拦路的正神撞得七零八落,逸散的剑意如同暴虐的风雪,带着冰冷骇人的杀意,席卷摧毁了周围的一切阻碍。

  剑意。

  一往无前。

  而这座海边小小的亭子,却仿佛风暴之眼,平静异常。

  玄肇大惊失色:“他到底是谁。”

  薛错沉默片刻:“东陆第一剑,是他的师傅。”

  玄肇:“什么?那你难道也是东陆第一剑的弟子?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用剑啊?”

  薛错:“我不是。”

  玄肇:“老夫看你也不像。”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用这一招。”

  突兀的声音,薛错这才注意到,亭子里有一个高大的妖怪,是一只苍鹰,他目光专注,充满了热烈的向往和感慨,还有血火一样的仇恨:“如果我学会了,一定能报仇。”

  “妖修使这一招,会筋断骨折。”

  老鹰看过去,说话的是那个蓝衫的青年,他正想问为什么,忽然看到薛错腰间的雀翎,他震惊的瞪大眼睛,连抱着胳膊的动作都松开了:“孔雀王翎。”

  薛错低头:“……”啊,小云的腿毛。

  这时候,一阵清风拂来。

  一只温暖的手搭着薛错的肩膀,薛错回头,顾如诲的脸色平静,眼中却有一丝温暖的笑意与心疼:“小师兄,和我回家。”

  玄肇背着手,望着天上噼里啪啦掉下来的庙神,目光十分恐惧。

  人族剑修,恐怖如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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