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的时候, 阿治邀请我一起去海边。
此时是早春时节。
一个月前, 轻津才送走最后一场漫天大雪。
此时空气里依然残留着凌冽的影子。
特别是海风一刮, 和人打招呼的时候可说不上温柔体贴。
大概是冬日在告别吧。
然而春天已经到了, 路边的樱花结起花苞, 开始在三月跃跃欲试。
不久之后,想必能看见满街的樱色。
毕业典礼结束后, 阿治非要拉着我去看海。
彼时津岛夫妇已经离开,离开之前津岛阿姨还嘱咐阿治早些回家。
我的父亲正在整理他刚刚拍完的照片。
阿治拉着我从学校后门穿过,坐着别人的顺风车到达海边。
今天是工作日, 现在也并非度假的最佳时节。
再加上我们特意找的清净海岸。
偌大的海滩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一起前一后走在沙滩上。
“为什么要来这里?”
落后阿治一步的我看着他的背影。
十二岁的阿治褪去了幼时的孱弱。虽然还是偏单薄的身材, 但作为他的体术老师,我知道他的身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身体已经健康很多。
十二岁的小少年说不上成熟, 依稀能窥见长大后的样子。
长大的阿治变成花花公子也不会让我感到奇怪。
“想让夕月看看。”
阿治没有停下脚步,他带领我来到海岸线居中的位置。
“八岁那年我送给夕月的画。”
他两只手的大拇指与食指相贴,比划出一个照相机的形状,把眼前的景色囊括其中。
“我们的家会建在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
“我们?”
我对阿治的用词感到不解。
“我知道夕月想和我住在一起。”
阿治转身过来,鸢色眼睛里充满调侃。
“才、才没有!”
我结结巴巴的反驳。
为什么阿治会知道?
明明我上一次孟兰盆节才告诉母亲这个打算。
把“小富士山”变成现实什么的。
现在被阿治直白的说出来……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知道啊?
“否认没有用。”
他饶有兴趣的勾成三瓣嘴。
眼睛也变成圆乎乎的豆子样。
“夕月千万别准备我的房间。”
“嗯?”
我被阿治的要求感到混乱。
“我们睡一起就好了嘛!要超大的席梦思。”
好吧好吧。
我下意识的考虑阿治的要求。
我会记得嘱咐鸣……
等等,鸣是谁?
我甩了甩脑袋。
“夕月曾经在海边对我做了超过分的事。”
阿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把之前的思绪丢到一边。
“我们这是第一次一起到海边来啊。”
“那就是我记错了吧。”
阿治混不在意的说, 他朝着海的方向走去。
阿治穿过浅滩, 爬上一块礁石。
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岸边。
他站在礁石边缘。
不知道为什么, 我竟然有一种错位感。
海边的天空,好像不是这样的。
应该是更绚烂、更丰富的颜色。
“夕月!接下来我也要对你做超过分的事哟。”
阿治的声音从远处的礁石上传来。
我把视线从天幕转移到阿治身上。
却发现阿治正对着我笑。
接着阿治面对大海,奋力一跃。
“扑通”一声, 海面激起水花。
阿治再无身影。
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整个人浑浑噩噩。
本能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那块礁石上。
我从阿治落下的地方跳下去。
我在那片水域寻找阿治的身影。
什么也没有……
哪里都找不到……
缺氧的的大脑发出警告。
我不得不游出海面获得片刻的喘息。
却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海面上发现一具后脑勺超上脸朝下的身体。
微卷的黑色头发有点像飘摇的海藻。
那是阿治。
我下意识的露出笑容。
竭力向他游去。
我距离他越来越近。
我正想伸手把阿治捞起来带回岸边。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臂搂上我的腰。
阿治整个人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我身上。
黑色的脑袋在肩窝磨蹭。
我们一身是水。
“大惊喜!”
含着笑意的话语从耳边响起。
那一瞬间我失去的所有感官全部回来了。我又想哭又想笑,还想按着阿治的脑袋埋进海里,让他清醒清醒。
但看见他狡黠的鸢色眼睛。
我舍不得。
回到岸上后。
我恨恨的点着阿治的脑门。
“这就是你说的过分的事?”
我不甘心的再戳几下。
“是挺过分。”
阿治捂住额头一脸委屈,我看向脑门上的红印子,还是停了手。
“没有夕月过分。”
他理所当然的回答。
这个答案简直胡说八道。
理智这么告诉我。
心虚感却愈演愈烈。
脑袋里好像划过很多片段。
沙色的风衣、金红的朝阳、眼泪……
嗯?
这些是什么?
“我只是提前告知夕月,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阿治的话再次打断我的思考。
我忍不住问他:“那你这次在干什么?”
“自杀呀~”
他无所谓的吹了声口哨。
“夕月应该很习惯。”
“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奇思妙想就这么投入实践了?”
“我一直认为,在海里死掉清爽又明朗。”
阿治语气轻快的述说:“找一条通往大海的河流,从河堤一跃而下,顺着流水直至目的地。”
“窒息固然痛苦,沉溺于水中感到格外的温柔呢。”
说到这里他黑下脸。
“只要别被无良医生随便救上来就好。”
听起来很像阿治的幻想。
字里行间却真实得可怕。
似乎有过那么一段岁月,我不曾参与,他真实经历。
心房鼓胀,心头酸涩。
我很想抱一抱阿治。
我也这么做了。
“但是……”
阿治抬手圈起我的腰。
“夕月跳下来的时候,我很想拉着你一起沉沦。”
“但是……”
阿治再次强调这个词。
“突然觉得浮出水面也是个好主意呀!”
他得意极了。
“吓你一跳。”
“真的吓到我了。”
我心有余悸的呢喃。
我们结束了这个湿漉漉的拥抱。
考虑到今天的温度并不高,我强制性带着阿治离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挂念着阿治说的“过分的事”。
随着我们升入初中,始终无事发生。
我渐渐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初中的我们依然像小学时那样亲密无间。
升学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我和阿治都十四岁了。
十四岁那年夏天。
父亲告知我一个决定。
他要把我送到东京去,和舅舅一家一起生活。
我问了很多次理由。
父亲从不回答。
父亲的目光饱含不舍,态度却非常坚决。
于是我知道了,这件事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因此每当我看见阿治。
我的心中充满了担忧。
他要怎么办?
如果我离开他,他会做什么?
他会不会舍不得我?
我的心中有一种隐秘的笃定,似乎阿治一定会做出某种举动。
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
然后我发现了,阿治在偷偷准备一些东西。
地图、小刀、背包、钱……
样样都是为了离家出走做准备。
原来如此。
原来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在我为了要和阿治分开发愁的时候。
阿治早已决定好离我而去。
一直以来的悬空感终于找到落脚点。
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本该如此。
哪怕这些年我们相处愉快,又怎么能强求漂泊不定的云停留在一个地方。
阿治本来就对一成不变的家庭厌恶不已。
我们的交集本来就源于单方面的死缠烂打。
如果,阿治真的想离开……
我准备好一张车票。
夏日午后,我熟门熟路的避开津岛宅的佣人,带着漫画、冰淇淋和游戏机去阿治的房间和他一起消磨时光。
我暗自打量阿治躲藏出走物资的角落。
突然下定决心。
拿出那张车票。
“阿治,走吧。如果你想走的话,走吧。”
我递出车票,然后对上了一双沉静的鸢色眼睛。
阿治的面上不见任何慌乱,他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车票上的目的地。
“夕月真的想我走吗?”
阿治的声音传到耳膜,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阿治一直很想离开轻津。”
“是哟。”
阿治立刻回答。
“所以,想走就走吧。”
我艰难的勾起一个笑容,目光从阿治的身上移开。
“啊,夕月发现了那个。”
他走到我的目光所在地,拉出那些准备好的东西。
“我准备邀请夕月一起去露营哟!”
他打开地图,地图上某一处位置标上了红色的爱心,正是轻津有名的露营场地。
“什么?”
我震惊得说不出更多话。
心中的认知被打破了,世界晃了晃。
“我说啊,夕月真的想我离开吗?”
阿治的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强制我注视他。
“明明是夕月准备不告而别。”
他扯了扯我的脸颊。
“明明夕月下个学期就要去东京了。”
他甩了甩手中的车票。
“明明这张车票的目的地也是东京。”
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
“夕月是想和我私奔吗?”
“什么……”
“如果夕月让我一个人走的话,我会把目的地改到神奈川,然后找一条通往海港的河流,从河堤上跳下去呢。”
听见“跳河”的关键词,我又想起两年前的经历,下意识的抱紧他。
“不要。”
“然后我会被一个无良医生自作主张的救起来,变成一个黑手党,在十八岁那年和夕月重逢……”
随着阿治的讲述,无数画面在我的脑海爆炸。
六岁的阿治、十四岁的阿治、十八岁的阿治、二十二岁的阿治。
他的迷茫、他的冷漠、他的绝望、他的骐骥、他的笑容……
相拥的我们、牵手的我们、共枕的我们、以及……
屏障一点一点布满蛛网。
“噼里啪啦。”
它碎开了。
“这次我不走。”
阿治的脸一帧一帧在我眼前放大。
“我们一起沉沦。”
阿治握住我的手
“或者一起离开。”
他的尾音消散在唇与唇之间。
我终于看清了世界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哒宰之前的改变一方面是他想这么干,一方面是必须这么干。
只有和回忆里不同才能够打破这个世界的禁锢。
破坏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其中最重要的节点就是十四岁那年哒宰的离家出走。
所以做出相反选择的哒宰得到了他想要的,夕月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假的了。
怎么觉得这个解释又甜又虐呢?
嗯,一定是我的错觉。
正文要完结了。
明天是时间乱流部分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