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硬。

  屋外夜色沉沉,寂寥无声,鹤见川躺在房间正中的榻榻米上,皱着眉头缩在被窝里,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她习惯了家里的软床,即使偶尔外宿在和式的卧房里,也必定会铺上好几层厚厚的床褥才行,但是刀匠村的客房里她并没有找到那么多可以用的被褥,即使找到了,在这种天气里,铺上好几层被褥却又没有空调可用,也绝对会让人热的汗如雨下。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褥,又没有熟悉的人陪在身边,这让鹤见川睡得很是难受,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来覆去,脑袋昏昏沉沉,手脚僵直,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是团球一样塞在被子里。

  啪嗒。

  拉门外的走廊拐角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突兀又刺耳,但却没有惊动其他房间里的人。

  啪嗒、啪嗒……

  轻轻的声响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道映在格子门窗上的黑影,缓缓地停在了鹤见川的门前。漆黑的阴影映照在薄薄的门纸上,朦胧的月色模糊了影子的轮廓。

  “唔……”

  忽然被挡去了些许屋外落进的月光,鹤见川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将脸往被子里埋了些,僵硬的脖颈让她难受地哼哼唧唧了几声,从全身上下传来的不适感最终还是把她从浅眠里拖了出来。

  鹤见川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眼皮子上下打架,过了一小会儿才感觉到从腹部传来的饱胀感。

  『……啊。』

  『想去上厕所。』

  她半阖着眼镜,拖着被子,慢吞吞地从被褥上爬了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按下床头电灯的开关,却一下子扑了个空,她这才慢慢想起来自己这会儿不在家里,而是在刀匠村的一间客房里。

  鹤见川垂着脑袋,裹着被子跪坐在被褥上,脑袋一顿一顿的,几乎要砸进枕头里去。生理需求和困意在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尿床的丢人驱使着鹤见川松开了手里抓着的被子,晃晃悠悠地要爬起来,去找厕所。

  “厕所……”

  她闭着眼,凭着本能将身子转向了房门的方向,一手撑着被褥,一手揉着惺忪的眼睛,屈起了膝盖——

  “鬼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响彻整座院落,鹤见川只瞧见屋外那个黑影已经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手边能抓到的被子枕头茶杯全都一股脑地丢了出去,转身就蹿到了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张不大的小圆桌后头,用随手抓起的外套盖住了脑袋,躲在了角落里。

  几乎是在她的尖叫声响起的同时,一片寂静的院落里顿时骚动了起来,一间间卧室里亮起了光亮,短短两秒便已是灯火通明,杂乱的脚步声闹哄哄地涌来,几个呼吸间就全涌到了鹤见川住着的院子里。

  “谁?!!”

  冲在最前面的男人手持日轮刀,厉声喝到。

  灯火相映下,一群人看清了站在鹤见川门口那道黑色的影子。

  刚刚拉开了鹤见川房门的时透无一郎:“……”

  气势汹汹的鬼杀队员们:‘……’

  一群人和来时一样,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了,安静而无声无息,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

  在明亮的灯光和喧闹声里终于彻底醒了过来的鹤见川:“……”

  “……我在梦游!”

  *******

  时透无一郎是来抓鹤见川进行第一天的训练的。

  身为柱,他的工作是很忙的。既要接任务杀鬼,又要在管辖的区域内巡逻和收集情报,还得刻苦修习,钻研剑术,加强自己的实力。

  因此,教习鹤见川这种事情,只能在他短暂的空暇之中进行。就比如像是现在,他刚刚杀完鬼回来,顺道拐来刀匠村一趟,把鹤见川叫起来给她布置第一日的课业,等到天亮之后,他就又得去辖区巡逻。

  现在是凌晨四点半,狗睡鸡没起的时候,鹤见川抱着昨天挑的那柄打刀,哈欠连天地跟在时透无一郎的身后,左手抓着一块出门前从厨房摸来的肉饼,小口地咬着。肉饼似乎一直都温在灶上,因此还算热乎。

  鬼杀队制服那过长的外套鹤见川实在是没法穿上身,但不穿似乎也不太合适,于是出门前鹤见川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把外套系在了腰间,从背后看过去,垂下来的衣摆上还是能看得起那个惨白的“灭”字。

  时透无一郎带着鹤见川在山脚下停住了脚步。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山。鹤见川昨天才跟着小小只的村长山上山下走过了一趟,小豆丁刀匠住着的小木屋就在山腰的平地上。

  “会空挥吗?”时透无一郎平静地问她。

  鹤见川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不动训练了她两次,她唯一学的东西就是挥刀,但是感受到怀里刀鞘传来的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她一下子又犹豫了。

  不动教她练习空挥的时候,用的是木刀,而且也不是打刀的长短,那她这算是会呢,还是不会呢?

  但是时透无一郎并不知道她的所想,即使知道大约也只会无视掉,他只是毫无感情地命令鹤见川:

  “挥刀。”

  鹤见川拔出了刀,有些不习惯地掂了掂手腕上的重量,双手握住刀柄,按着不动之前教过的姿势,朝着正前方的空气挥下了一刀。

  打刀比木刀要重不少,挥刀时的惯性是她所不熟悉的牵引力,带着她整个人都往前倾了半步。

  时透无一郎没有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于是鹤见川调整了一下站姿,试着又半挥了几刀,才勉强熟悉了真正铁打的打刀的重量,站定之后,重新完成了一次空挥。

  “左脚后退,收下巴。”

  时透无一郎突然冷不丁出声道。

  鹤见川老老实实地听着他的话,纠正了自己的动作,再次挥刀时,发现自己的肩膀更稳了些,不会那么容易被刀的惯性带走了。

  还是学霸厉害。

  鹤见川心态良好地把自己安分地定位在了“学渣”的位子上。

  她又空挥了几下,掌心就隐隐开始被磨的有些疼了。昨天夜里,她就将手上的绷带拆掉了,掌心的伤口愈合,只留下了很浅的伤疤,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淡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伤会好的这么快,或许是因为这是在“梦”里吧。

  ——“梦”里。

  鹤见川一下子又想起了伤得很重的不动,但她立刻就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些事情都暂时压了下去,继续认真地空挥。

  她在心里数着数,二十下的时候手腕开始发酸,四十下的时候手臂变得沉重,六十下的时候掌心刺痛,八十下的时候腰僵硬得像是块木头,一百下的时候,脑子都有些昏沉,双腿开始微微颤抖,快要站不稳了。

  真刀和木刀果然是不一样的,用真刀空挥一百下,差不多和用木刀空挥两百下一样累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努力地压住颤抖,想要挥出第一百零一刀,就像时做了三个小时的数学卷子,头昏脑涨,但还是要平下心静下气,停顿几秒,把大脑重启一遍,然后继续去攻克最后一道难题。

  但是时透无一郎忽然开口了。

  “可以了。”他说道,少年平静无波的嗓音冲洗去了些许鹤见川大脑里的疲惫,就好像卷子做到一半,监考老师突然叫停,于是所有学生紧绷的神经都猛地一滞,松了下来。

  “像这样的一百次空挥,然后从这里跑到山顶,再从山顶下来,继续做一百次空挥,再上山然后下山,这样循环十次,一共是一千次空挥和十趟上下山,然后才能结束训练回去吃饭。”

  他平静地说道,好像是在说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至今为止空挥最高纪录不足四百下的鹤见川默默朝来时的方向退了一步。

  想了想。

  又退了一步。

  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完成挥刀一千下的壮举,而且这一千下空挥还附赠上下山十连跑——实际上她觉得自己今天要是能够完成四分之一的量,她都得要好好给自己吹一通彩虹屁了。

  “办不到吗。”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般,时透无一郎对她问道。

  很是平静的语气,没有刻意激将的语调微扬,也没有恶意嘲讽的阴阳怪气,就好像只是例行公事一样地对鹤见川这么发问,仿佛只要鹤见川回答一句“办不到”,他就会平淡地点点头,转身走掉。

  然后明天就不会像是今天一样,来给鹤见川布置课业了。

  鹤见川看得出来,时透无一郎对于教导她这件事,并没有投入一点感情,他真的只打算按照那位产屋敷先生所说的一样,“有空的时候稍微指点两句”,仅此而已。鹤见川学还是不学,学的好还是不好,他都不在意,他只要尽到了答应主公的职责就足够了。

  鹤见川在学校里是个优等生。优等生的聪明不仅仅体现在那一张张试卷的分数上,更体现在日常的学习之中。

  他们知道如何分辨出没有意义的作业然后想办法规避,从而得到偷懒的时间。但同样的,他们也知道哪些作业是一定得要做的,如果不做,就难以维持住自己的“好成绩”。

  鹤见川和时透无一郎对视了一小会儿,那双比她的瞳色更加深沉的蓝黑色眼眸里毫无波澜,平静得像是一片深海或是一口死井。

  她缩了缩脑袋,移开了视线,可怜兮兮的“哦”了一声,用昨天学会的动作收刀入鞘,像是只刚从陷阱里狼狈爬出来的小兔子似的,蔫蔫地抱着打刀,顺着小路朝山上跑去了。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空挥让她的腿还有些抖,她跑得很慢,在不怎么平坦的山路间磕磕绊绊地跑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个鲜少走山路、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孩。

  时透无一郎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了,并没有告诉鹤见川她走了条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