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

  仰卧在草丛之间,鹤见川望着头顶枝干交错的密叶,无声地张合嘴巴,大口地喘气。

  她半点也动弹不了,腹部和肩膀上的割伤让她冷汗涔涔,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大脑的思绪,使她一时之间无法像平日一样悠哉地思考。那些极细的丝线,仍然缠绕在她的身上,勒进血肉里,像是要生进她的躯体里去,哪怕只是浅浅的呼吸,都会带动着腹部的肌肉抽痛起来。

  鹤见川的心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泛上了巨大的恐惧,湖蓝色的瞳孔紧缩着微微颤抖。

  从很小的时候起,鹤见川就是一个极其胆小的人,她害怕一切危险的、不安定的东西,畏畏缩缩得就像是只兔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因为经历过什么剧变,她只是生来如此。就好像有的人天生活泼,有的人自小内敛,而在她的身上,那从出生之日起刻在她基因里的“天性”,就是“胆小”二字。

  并且,与此同时,像是“坚强”、“执着”一类能够稍微改善一些“胆小”的字眼,也并没有被一起刻在她的身上。鹤见川超出常人的“胆小”,又和常人一样惯于躲在“舒适区”里、怠于进取,所以她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学习,除此之外,无论是体育、社交、文艺或是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领域里,她都是个十成十的废材。

  但是鹤见川一直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她胆小又无能,但她的运气一直都还不错。父亲和母亲给了她一个衣食无忧、平和幸福的家庭;弟弟鹤见流稳重懂事,平日里时常反过来照顾她这个姐姐;不动行光从她幼稚园起就陪在了她的身边,从小到大给了她十足的安全保障。

  对她而言,人生的这十几年里,最危险的事情,也不过就是被乱步坑去一起调查危险的案件。但是乱步很聪明,万事总是能算得准准的,再加之有不动的保护,一切危机最后都不过是有惊无险,最多让她受到点小小的擦伤而已。

  换言之,在今天、在此时此刻之前,鹤见川从来没有陷入过真正的“危险”之中。

  “为什么要和那些讨厌的家伙们说话?”

  站在鹤见川的身侧,累冷冷地看着她,白紫色的眼眸里露出的目光毫无温度,语气冰冷而又坚硬。

  “你是我的「宠物」,没有我的同意,你就该乖乖的呆在我的身边,像是狗一样汪汪叫,而不是想要跑到其他人的身边去。”

  “——不听话的宠物就该要受到处罚。”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细细的蛛丝再一次收紧,陷进鹤见川的血肉里。

  “呜——!”

  鹤见川痛的几乎要尖叫出来,她咬着唇,从喉咙间挤出了如同幼兽一般的呜咽哀鸣,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里簌簌地掉出来,很快就濡湿了她的脸颊。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她在心里骂着这个看起来不过只是个小男孩的鬼,瘫在地上颤抖着,分毫也无法动弹。累看着她,目光森冷,阴沉的气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和疼痛一起把她钉在了地上,让她手脚发软。

  为什么不动还没来救她?

  为什么善逸还没有出现?

  为什么炭治郎和伊之助还没追上来?

  鹤见川断断续续地从喉间溢出了低低的哭泣声,她疼的厉害,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几乎已经被那细细的丝线四分五裂了,她想要逃走,却连起身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像个不能动的破布偶一样倒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善逸的想法了。为什么善逸之前说过类似于痛快地死掉也好之类的话,那是因为原来受伤了是有这么疼的啊,疼的她甚至想要一头撞晕自己。

  可是为什么不动受伤的时候,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样子呢?被拳头打中也好、被刀砍到也好,甚至是被子弹击中也也好,不动好像从来没有露出过痛苦的表情,最多也只是没什么精神、一身狼狈而已。因为不动,搞的她也一直都以为,其实受伤不过就是和她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摔破了膝盖差不多痛而已。

  鹤见川抽噎着,不敢说一句话,只能在心里哀求着不动快点来救自己。

  “你那是什么眼神?”

  累一脚踩住鹤见川的腹部,用了些力气碾下。他看出来了,鹤见川根本没有在反思她的“错误”,还在想着其他的人,或许是刚刚他们见到的那几个鬼杀队的人类,或许是别的什么人——总之绝不是他。

  “还在希望那几个人类来救你吗?”他将重心放在了踩在鹤见川腹部的脚上,压了下去,立刻便听见了一声惨叫,是少女纤细的、芦苇一般好像轻易就能掐断的声音。

  累这才想起人类和鬼时不一样的,他的那些“家人”——那些同为鬼的“家人”,即使被他用线割断了脖子也没事,但是人类不一样。人类无法自我恢复,如果受伤了的话会很麻烦,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死掉。

  他收回了脚,勾了勾指尖,那些缠绕在鹤见川身上的蛛丝随之脱落。

  “你现在是我的‘家人’了,那些人类是搅乱我们一家平静生活的坏人,你应该赶走他们,而不是想要和他们混在一起。”累神色冰冷地看着鹤见川,没有再继续折磨她,但也没有把她扶起来。

  用恐惧把家人们联结在一起——这就是他建立起家族羁绊的方法。不听话就要责打,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教训,他会让所有的家人都乖乖听话、忠于自己的本分,这样的话,就能构建出一个他所期望着的、幸福而又美好的“家”。

  父母为了保护儿女们献上性命,兄姐们为了保护弟妹奋不顾身。

  像是这样的、如同理想一般美好的“家”。

  鹤见川没有应声,她瘫倒在泥土地上,腹部的伤口不停地溢出鲜血,制服的下摆被割断了,露出了一段白皙柔软的腰腹,一圈狰狞的伤口环过腰部,血肉翻出,流出的血渗进泥土里,血腥味在空气中逸散。

  抬不起手臂,肩膀上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

  坐不起身子,哪怕是呼吸好像都会带起脏器的疼痛。

  看不清东西,视野里的一切都因为剧痛而模糊起来。

  她早就听不清累说了什么了,耳边响起了嘈杂的嗡鸣声,周围的其他声响都混沌了起来。她的身体太过孱弱了,从小娇生惯养地长大,做过最苦的事情也只不过是这两天不动让她挥刀的练习。疼痛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只是下意识地动着嘴唇,如同以往每一次遇到危险时一样,想要念出那段她重复过成千上万次的音节。

  累低头看着她,冰凉的月光穿过叶间的缝隙,细碎地落在鹤见川的身上,像是被打碎的玻璃从夜幕中溅落,带着坚硬又冰冷的光。

  他看见了鹤见川翕动的嘴唇,却分辨不出鹤见川喃喃的是什么,于是他弯下身,半蹲了下来,侧过头将耳朵凑近了鹤见川。

  “ふ……う……”

  “……どう……”

  “……不动。”

  她迷迷糊糊地哭了起来,像是个迷路了找不到大人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伤口疼的紧,哭的动作稍微大了些都会痛起来,所以她只是动作很小的、轻声地啜泣着。

  累转过头来看她,那双颜色很淡的眼眸里,泄出了一丝掺杂着羡慕和嫉妒的心绪。他不知道鹤见川在叫的人是谁,或许是她的弟弟、或许是她的“宠物”,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她认识的人。

  他只知道,那是一个就算是鹤见川如今已经意识不清楚了,还会下意识地去求助、去依赖着的人。

  ——那个叫做“不动”的人,一定是会在危险之中毫不犹豫地冲上来保护她的存在吧。

  所以才会被鹤见川这样全心全意地信赖着。

  但是没关系,累想到,他现在也有着“家人们”,他的父母、他的兄姐,也一定都会像是那个“不动”保护着鹤见川一样,保护着他。

  现在的鹤见川也是一样。

  身为人类的鹤见川,以后也要像是那个“不动”保护她的时候一样,去保护着身为鬼的累,这是作为“宠物”的责任,也是作为“家人”的责任。

  鹤见川不会有保护着她的“不动”了,因为累会好好地去杀掉妨碍他和鹤见川建立起家人间“羁绊”的家伙,很快,鹤见川就只是他的“家人”了。

  想到这里,累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连环绕在他周身那沉重的气势都缓和了些许。

  看吧,他会有“家人”的,无论是鬼还是人类,只要他想,他就一定会有很多家人的,有很多比他曾经那想要杀死他的父母,好上一千一万倍的“家人”。

  他站了起来,想要去看看他那无能的“妈妈”解决掉那些闯进山里的、讨厌的人类们了没有,但他才刚刚站直身子,就听见身后的树丛间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那是个少女模样的鬼,穿着和累一样的白底蛛纹和服,腰间系着的束带是灰蓝色的,长长的白发在尾端用蓝色的球形发带系成了两束。

  她带着些许害怕和敬畏的神色,站在了累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就不敢再靠近。

  这是“姐姐”,是“家”里的长女,她要温和而坚韧,照顾好弟弟妹妹们,在必要的时候,还要能够毫不迟疑地豁出性命去保护他们。

  “怎么了?”

  累头也没回,语气冷漠地开口问道。

  少女模样的鬼瑟缩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喊道:“累……累!妈妈被杀死了!大概哥哥也……”

  啊、妈妈被杀死了吗?

  累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心里感觉不到难过、也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些许的不耐和对“妈妈”无能的恼怒。

  这种事情无所谓了,他想到,之后再换一个更好的“妈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