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凌初年并不是因为经历过不好的事情才开始噩梦连连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从两岁接受家族系统训练起,每晚噩梦缠身,叫都叫不醒,醒来后也会忘记梦境的内容,只记得梦中害怕和惊惶的感觉,导致他不敢睡觉,小脸憔悴又苍白。
妈妈心疼他,陪了他两晚,那几天父亲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本来就不苟言笑,这下阴沉沉的,对他更是严苛。第三晚,他正窝在妈妈怀里昏昏欲睡,睡意朦胧中看见父亲进了他的卧室,将妈妈抱走了。
父亲也不愿意三人挤一张床,在他一岁时就分床了。
所以,不是他敏锐,而是父亲的占有欲表现得太明显了,让他知道,比起他,父亲更需要妈妈。
父亲霸占了妈妈,妈妈实在没办法,去买了两只大熊玩偶,放在他的床的两边,告诉他,当他做噩梦时,大熊们就会变成战士,保护他。
他懵懂而乖巧,睡前紧抱着大熊,将自己陷入柔软中,果然少梦多眠了。
再次无法轻易入眠,是因为凌城。自从他们分化后,以往的位置调换,凌城似乎主宰了他的梦,不止是梦,还有一切与现实和真实相反的虚幻,强势攻破了他的防御堡垒,把他拖入光怪陆离的房间,水深火热的炼狱,群魔乱舞的医院,欺凌他,折磨他,羞辱他,不断放大他的卑微、怯懦和缺陷,让他变得面目全非。
高贵的躯壳被割裂剥离,从云端推入深渊,摔得粉身碎骨,无法粘合,只余下赤裸裸的不堪一击的血肉,在凛冽森寒中迎接不屑一顾的目光、轻蔑的嘲笑和报复的戏弄。自此,傲慢的面孔不只是为了疏离他人,更是保存本性的一种手段。
他自始至终,都不愿遗失曾有的矜傲。
陈誊搂着怀里的人,直到他彻底安静,呼吸平稳,才止住声音停下动作,轻手轻脚地放开他,想回到地铺,这一动,却发现凌初年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只用拇指和食指揪了一角,力气也不大,轻易就可以拉开了,但陈誊的心像是被线缠住了,狠狠地扯动,五脏六腑俱颤,把他整个人拽了回去。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克制地捏了捏凌初年的鼻尖,又摸了一下他的眼睛,顺着眼尾的弧度,来回摩挲。
心想,真要命。
翌日,凌初年起床时,陈誊已不在房间内,地铺被收了起来,只有身旁凌乱被褥皱起的痕迹昭示着昨晚的相拥确有其事。
凌初年坐在床上怔怔发呆。
怪不得陈誊夜夜前来,原来他是知情的,他心思细腻,能洞穿很多事,只不过不戳破,留给彼此空间,也让出了主动权。
凌初年曲膝抱腿,缩在他的壳里,在想他无意识表露出来的有多少,陈誊又知道了多少。
窗外忽然飘进雨丝,绵密如针,他扶着窗沿探出上半身,仰起头闭上眼睛,接了扑面而来的清凉,待脸颊湿润,随即关上窗,洗漱后下了楼,转了一圈,没找到陈誊,也没看见爷爷和奶奶,桌上的早餐只有他一个人没动筷。
他囫囵喝了半碗小米粥,三个小笼包和两个烧卖伴着一杯原味豆浆,将碗筷拿去厨房,像模像样地洗干净,摆在盆中沥水。
在门廊站了一会儿,无所事事,摸出手机没有信号,又撑着伞去喂了鱼,听到角落的偏房里有机械声,寻声走了过去。
门半掩着,凌初年伸手推开,闻到了浓重的木香味,入目的是另一方天地。
房间不大,堆满了各种木头,杂乱无章中透着别样的韵味,墙上挂着他没见过的器具,爷爷立在一张满是木屑的桌前,套着围裙戴着护目镜,聚精会神地除外壁。
他的目光梭巡,绕过零碎的木材,恰好机器停了,爷爷放下手柄,看见了凌初年,便招呼他过去,说:“奶奶喂鸡没带伞,小誊去给她送伞了。”
凌初年本来没想问这个,愣了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转移话题:“爷爷,你在做什么?”
爷爷拎起小叶紫檀,笑纹明显:“过几天你们就要回去了,做个礼物送给你。”
凌初年受宠若惊,爷爷又爆了一个大料,他小声道:“小誊也在给你准备礼物,喏,这些都是雕残了的废料。”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十几个奇形怪状的木头横七倒八,乱成一糟。
原来陈誊一有空就消失不见,是为了弄这些东西。
“可别告诉小誊我告密。”
凌初年硬着头皮:“好。”
爷爷用铅笔在顶端圆面上一气呵成地勾了一个圆,从一排雕刻刀中取出圆头刀,抵住边线,随着锤子敲打,内膛逐渐被挖空。
静谧的空间,除了凿木声,偶起谈话。爷爷还告诉凌初年,他娶奶奶时,新房的家具全都是他亲手用木头制作的,陈誊爸妈结婚,也承袭了这个传统,陈津渡去买了一块上好的沉香,花了几天时间做成首饰盒,送给温澜云。
房间的南面,摆了一大一小两个架子,大架子上陈列着爷爷的木雕作品,有南海观音,持刀拂髯关公,璃龙印玺等,雕刻细致,技法深厚。小架子上是陈誊的作品,主要是一些小玩意,如勺子,簪子,盘子,功力尚浅。
凌初年犹如逛博物馆,仔细地观赏每一件物品,取下一只系着铃铛走路的小猫,手感光滑,忽然听见爷爷说:“其实,当初呀,我们是不同意小誊他爸妈的婚事的。”
凌初年扭头,十分诧异:“为什么?”
“阶级差距。这也不能说我们迂腐,阿澜出身富贵,我们就只是普通家庭,哪哪都没得比,生活习惯也相差很大,或许刚开始还能互相包容,时间一久,琐事堆叠,迟早会闹矛盾分开的。”
“然而,我们都没想到,阿澜能下那么大的决心,在我们反对的情况下,还跟着津渡一起回到溯州,和我们生活了一段时间,相处过程中,发现她和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
爷爷倒出废弃的木料,打磨机换上钢丝刷头:“很多事情,我们根本预料不到,人心难以猜测,感情之事亦是如此,与其踌躇不前,倒不如勇敢地迈出一步,不要让臆想中的命运绊住手脚,更不要让来日的自己后悔今日的选择。”
爷爷一番话下来,听似隐秘,实则直击重点,凌初年很难不怀疑他看出了他和陈誊之间的拉扯,毕竟文人墨客,最擅长风花雪月。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我们不松口,津渡也会和阿澜结婚的。归根结底,他们只是想得到长辈的祝福罢了。”
凌初年不能对此予以评判。第一,他没资格,第二,他不懂。
陈誊回来时,凌初年正在研究竹蜻蜓的构造,以及听陈誊的童年糗事。
“他刚学会走路那会儿,不愿意走,去哪儿都要人抱着,不抱就哭,赖在地上不起来,谁都拿他没办法。”
“爷爷。”陈誊双手抱肩,倚着门框,语气无奈,“奶奶已经跟他讲过这件事了。”
“那换一件。”爷爷欣然道,“断奶的时候,喜欢砸奶瓶,喝完就丢,一个月都要换十几个奶瓶。”
抖落孙子的难堪趣事,爷爷总是乐呵呵的,容光焕发。
陈誊无所谓,也把它们当成了乐子,自己想想还挺搞笑的。他让爷爷小心点,别描错了线,又以不打扰他为由,带走了凌初年。
陈誊在客厅后门的走廊上铺一块方布,摆一张矮脚桌和两个垫子,又去端来零食和茶水,还有凌初年没看完的书。
后院栽了两棵柿子树,长得茂盛,枝叶交缠,密不可分,雨水淋过后,绿生生的青翠,还用栅栏围了一个小田圃,用来种菜。
“下完这场雨,就可以摘杨梅了。不过,山上多蚊虫,又有蛇,不能带你去。”陈誊盘腿坐着,手里拿一块已经有大致轮廓的木头,垂眸思索如何下刀。
凌初年翻开《窄门》,这是他前几日在爷爷书架上找到的书。他抽出书签,一行被标记的字跃然纸上——这份爱,接近荒唐,却有一种延缓满足爱的期待,爱的本质是恐惧,是惧怕不完美,是痛苦的犹豫。
爷爷注解:所谓爱,让人卑微如泥,又不断趋近完美。但必须得去爱,也必须被爱。
字字句句撞击心房,似乎都在说他,眼睛像是被火灼烧了般,涩涩发痛。
“但奶奶说要给我们做一些玫瑰豌豆糕,带回城里,我们可以一起去摘玫瑰花。”
凌初年慌乱地合上书:“还种了玫瑰?”
“对,在这一点上,奶奶和妈妈的爱好出奇一致。”
那些字被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凌初年没了看书的心思,随口问:“你在刻什么?”
“秘密。”陈誊藏着掖着,“先练一下。虽然打小爷爷就教了我木工雕刻,但是初中后就没碰过了,手有些生疏。”
凌初年想起刚刚爷爷说的话,又问:“澜姨和津叔是怎么认识的?”
“听我妈说,她闺蜜当时混娱乐圈被造谣诽谤,请人打官司,那个律师是我爸的导师,导师对我爸非常器重,他带着我爸一起去见我妈和她闺蜜,然后我妈看到我爸,感觉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了。你也知道,温女士她是个颜控。”
凌初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聊完具体事件和诉求后,我爸和他导师就要走了,我妈立马上去要了我爸的联系方式,天天找我爸聊天。第二次见面是在法院,开庭一结束,他们就在一起了。”
凌初年目瞪口呆,惊诧于他们坠入爱河的速度。
“是不是很神奇?”
凌初年说:“确实有点。”
陈誊只笑了笑,不再说话,专心刻木头,半晌,说:“我妈那个混娱乐圈的闺蜜应该就是你妈妈吧。”
“不知道。”凌初年诚实道,他对妈妈知之甚少,妈妈去世后,家里就禁止讨论关于妈妈的事,甚至在那个圈子里,都成了一个禁忌。
细雨蒙蒙,没下多久就雨过天晴了,阳光四射,穿透云层,与浮在空中的水汽结合,出现了一道彩虹。
陈誊又废了一块木料,心情郁闷,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急需发泄,于是看向凌初年:“你有去找过彩虹的尽头吗?”
“彩虹有尽头吗?”凌初年怀疑。
“说不定呢,跟我来。”
陈誊起身进屋,凌初年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