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栖居”公寓距离机场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凌初年说出那句话后,车厢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正途径江桥,江面宽阔,微风上旋,掠过车身,扬起飒飒风声。
手机在振动,陈誊没理会好友的连环追问,支着下巴,眺向窗外,一直到下车都没变过姿势。
他反感凌初年这种蛮横无礼的行为,又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用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去判定凌初年的对或错。
成长环境不同,看待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会不一样。
每个人独立的性格都需要被尊重。
但他依旧矛盾,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司机师傅是无辜的,还耽误了他的时间,因此结账时多付了些车费,作为补偿。
陈誊家在五楼,跃层式户型,他留给凌初年一个大行李箱,自己推着又重又贵的小行李箱走在前面领路。
凌初年跟在后面,那抹渐行渐远的白明明应该是最平庸无奇的颜色,却在淡灰色的视界里极其鲜亮跃动。
他看着陈誊的后脑勺,缓缓翘起了唇角。
在自嘲,也在得意。
见到陈誊的第一眼,直觉就告诉他,陈誊大概就是那种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长相出众,谦逊有礼,固执地坚守着一些世人所公认的正确的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最讨厌虚伪和傲慢。
他在陈誊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但很不幸,他现在活成了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
“你笑什么?”陈誊突然转身,恰好与凌初年的视线隔空碰撞。
烈日之下,凌初年笑得并不明显,可陈誊就是看见了。
凌初年愣了愣,像个被戳破的气球,陡然从高空坠落,他扯平了唇角:“关你什么事?”
不能碰,也不能问。
陈誊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他掏出门禁卡拍在单元门的读卡器上,单手扶住门,朝凌初年喊道:“过来,不要傻站在太阳底下,会晒伤的。”
凌初年心里腹诽,你才傻。
进了电梯,陈誊按下楼层键钮,扭头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对凌初年说:“记得叫我妈给你一串家里的钥匙,再去办张门禁卡。”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算了,还是我去吧,趁物业没下班。”
凌初年不解地梭巡着陈誊。
这个人好像还没讨厌他。
静谧狭小的空间,凌初年的目光太过灼热,陈誊很难不正视,食指勾着钥匙圈转,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帅?”
凌初年:“……”
自恋狂。
他垂眸静默了几秒,忽地抬起头,仗着墨镜的掩护,真就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起陈誊来。
轮廓深邃,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每一处都生得干净利落,鼻梁英挺,眼神真诚,温驯与锋芒并存,少年意气风发尽显。
视线最后的着陆点在凸出喉结的那颗小痣上,随着吞咽动作而轻微的上下晃动。
凌初年一时被蛊惑了,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你讨厌我吗?”
问出口后他才回神,但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为什么要讨厌你?”陈誊顿时恍然大悟,“你们少爷的脾气不都是这样闹腾的吗?”
陈誊着重了‘闹腾’二字。
凌初年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又立下一个规矩:“不准叫我少爷。”
“好吧。”陈誊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尊贵的小少爷,我们到家了。”
凌初年气结,还欲争辩,“叮”的一声,电梯门滑开了,早就等在家门口的温澜云看见他们,热情地迎了上去。
陈誊率先喊了声“妈”。
藏蓝色半裙的裙摆翩跹,温澜云的小高跟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在凌初年面前戛然而止。
凌初年摘下了帽子和墨镜。
温澜云的眼睛噌地亮起,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声音温和:“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累了吧。”
又对陈誊说:“辛苦小誊了。”
凌初年有些抵触这么亲昵的肢体接触,但看到温澜云堆满脸的笑容,到底没将那份反感表现出来,任由被她拉进屋子里。
其实即使陈誊不出声,凌初年也能猜出这个用丝巾挽起长发,温婉知性的女人肯定和陈誊存在着某种血缘关系,不止是容貌上的相似,两人的气质几乎如出一辙,和他们待在一起,就像整个人都扑进了被太阳晒得软绵的云朵里。
舒适、放松,支棱的尖刺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陈誊把两个行李箱推进家里,温澜云已经给凌初年倒好了花茶,正神采飞扬地介绍杯子:
“这是小誊送给你的礼物,他喜欢陶艺,前几个星期特意去给你做的。”
凌初年闻言,握着杯身的手松了又紧,暗自小心翼翼,怕摔碎了。
他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了,尽管来自他讨厌的人,还是有些惊喜,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站在他背后的陈誊则蹙了下眉,他听到无中生有的“特意”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凌初年误会他,担心小少爷认为他无事献殷勤,却又无从解释。
一个月前,温澜云就开始张罗筹划凌初年的入住事宜,为了让凌初年宾至如归,能够尽快融入他们的家庭和溯州的生活,可谓是卯足了劲,煞费了一番苦心,其中就有一项,要求每个人都为凌初年准备一份见面礼。
他没见过凌初年,也不了解他的喜好,实在想不出送什么既不随意又不会显得过于隆重,刚好那天要去陶艺店帮忙做一批小玩意,用做义卖捐资孤儿院,于是顺便给凌初年做了一个杯子。
那时还是农历四月初,春天正尽,夏天方到。
凌初年低眸瞧着自己手中的陶瓷杯,脑海里冒出一个词——海天一色。
陶瓷杯以蓝色为基色,自杯底往杯口,由深至浅渐变,捏黏的翻腾浪花和飘浮白云相得映彰,手柄釉绘了一朵才露尖尖角的荷花,一只立体蜻蜓展翅低掠,六足轻点苞尖,细嗅清香。
初夏将至,七月未央。
崭新的,又是过去的。
“我和你伯父的杯子也是小誊做的。”温澜云举起自己的杯子展示,眉飞色舞间尽是骄傲和欢欣。
凌初年看了过去。
她的杯子看起来比较素净,充满了少女心,是极简的浪漫主义。杯口像盛开的花瓣,晕染了含羞带怯的嫩粉,一条绿藤环绕白底杯身,蜿蜒沿手柄向上生长,藤蔓上一粒粒的小花苞似是在盎然春意的滋养下,和缓而静谧的绽放娇嫩。
春风一吹,于杯口之上,开出了一朵粉玫瑰,任人观赏和沉溺。
凌初年背对着陈誊,陈誊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意探究,弯腰正打算把行李箱搬上二楼,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谢阿姨。很好看。”
凌初年夸杯子,没有表明自己是否喜欢,刚才的沉默似乎在斟酌字词。
语气还是淡淡的,却给陈誊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吃饭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点吃的。”
“不用了阿姨,我不饿。”
陈誊思索无果,任劳任怨地安置好行李箱后从楼上下来,温澜云正在和凌初年聊天。
当他看到凌初年板直的后背,坐姿端正而拘谨时,不由自主地在楼梯口顿住了脚步。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浓荫丛丛,日光散漫,蝉儿潜在枝繁叶茂的槐树间嘶声长鸣,凌初年坐在微光里,周身撒了一层细亮的金粉,色调朦胧温柔,如梦似幻的美好。
大多数时候是温澜云问,凌初年答,他的回答一般由几个字组成,简短到只针对问题本身,但有时也会略显笨拙的联想和延伸到其他相关的题外话。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陈誊终于明白怪异从何而来了。
凌初年面对温澜云时,态度虽说不上亲近,却也不冷漠,与在机场的盛气凌人截然相反,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似乎还带着点刻意讨好和卖乖的成分。
揣摩被温澜云打断了,她注意到发呆的陈誊,招呼他过去,向凌初年介绍他。
“这是我儿子,陈誊。”
陈腾。凌初年默默的来回捻着这两个字。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听,看起来也很粗鲁。
凌初年表里不一地朝陈誊腼腆一笑。
变脸大师。
陈誊在心里疯狂吐槽,面上却装作十分友好的样子。
陈誊灵敏地感知到,凌初年故意敛起了尖锐,但披在身上的盔甲仍在,他不清楚凌初年的防备和伪装是只针对他们这些陌生人,还是所有人。
不过,他暂时收下了凌初年没有多少善意的示好,扯了扯唇角,敷衍回应。
***
温澜云顾虑凌初年长途跋涉后的劳倦,及时止住了话头,带他上了二楼,去他的房间。
客卧重新刷了漆,像涧石蓝的海面上氤氲着一层淡薄晨雾,凌初年还没来之前,天天开窗通风,现在油漆味已经散尽了。
窗帘换成了奶油白拼接茶绿色,新添置的衣柜、床头柜、书桌、椅子、书架和置物架是温澜云跑了好几个家具城精心选购的,地板铺垫着柔软的地毯,上面堆放着几个抱枕和榻榻米。
虽然摆放规整有序,奈何房间的面积就摆在那里,放置物品后看起来更窄更小了。
可凌初年却喜欢这样拥挤的温暖,被满满的围拢着,安全感十足。
温澜云对他说:“如果还需要什么东西,就跟我和小誊说,或者等下一个周末,我让小誊带你去逛逛,你自己买。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凌初年乖巧应好,一关上房门,精心设计的表情就垮了下来,他环视了一圈,摊开行李箱,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
首先是大行李箱,拉开拉链,两坨软绵绵的东西从里面弹了出来,被强行塞进行李箱并被挤压得变了形的玩偶熊立马恢复了原状,一白一棕,有一米二高,是十多年前的旧款式。
凌初年将它们抱了起来,郑重地安置在枕头两侧。
小行李箱里只装着几包换洗衣物,几本关于天文方面的书和两本厚厚的日记本,还有一个掉漆斑驳的小猪存钱罐。
端起来沉甸甸的,硬币哗啦倾倒,碰撞金属壁面,响声清脆又闷重。
他把存钱罐摆在挨着床的柜子上,转身,似乎想了什么,又倒回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目光虔诚的塞入罐中。
第172枚。
希望妈妈和奶奶永远快乐、幸福。
一切搞定后,凌初年疲惫不堪地跌在床上,持续紧绷的精神在这一刻得到了一丝松懈。
虽然并没有真正的得到解脱,但也足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凌初年脱了鞋,拥住棕熊,闭上眼睛,却了无睡意。
脑海里走马观花般浮现出几个小时前在京都机场发生的事,轻吟的阴鸷不绝于耳。
——“哥,你以为你躲远了,我就会放过你吗?”
——“你逃不掉的。”
一遍又一遍,犹如毒舌缠卷着他的躯体,嘶嘶吐出红信子,舔舐着他的耳廓。
黏腻、阴冷、恶心,令他遍体生寒。
困倦姗姗来迟,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凌初年被敲门声惊醒。
他睁开眼,昏昏沉沉,头顶的天花板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灼灼骄阳,而他躺在一片海上。
之所以能确定是海,是因为四周澈蓝,身下波澜微动,但却似乎与他隔着一面双面透镜子,干扰不了他。
他撑着手想要起来,海面忽然涌动,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
漩涡中央嵌着一张血盆大口,齿牙明晃锋利。
几根粗壮的藤曼从漩涡中长出来,撞碎了镜子,缠住他的腹部和手脚,将他拖入漩涡。
地心引力似乎被加强了,他急剧下坠,不到一秒,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溺没了口鼻。
呐喊呼救没有丝毫作用,在随波逐流中,他渐渐失去了知觉,最后窒息。
猛地睁开眼,他呼哧呼哧地喘着劫后余生的气,额头汗淋淋的,目瞪着天花板缓了好一会儿,剧烈动荡的胸腔才堪堪平静下来。
出现在梦中的敲门声还没有停下来。
凌初年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抚平卷起一角的阻隔贴后才去开门。
陈誊高大的身躯挡在凌初年面前,外面的灯光争先恐后的闯进屋子里,填补了黑暗的空隙。
陈誊看到凌初年耷拉着的睡眼,放缓了声说:“准备吃晚饭了。”
“嗯。”凌初年鼻音有点重,他没睡好,精神不佳,反应迟钝,后知后觉地懊恼,他居然初到别人家就一觉睡到了晚餐时间。
陈誊说:“还没开饭,只是提前来告诉你一声。”
凌初年点了点头。
“……”
陈誊还不走。
凌初年正要问还有什么事,一道黑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他迷瞪着双眼,嘴巴微张,眼角泛着因困倦而挤出来的泪花,看起来有点呆萌。
陈誊的手落在他的头上,轻轻捋了捋。
“你干嘛!”凌初年警惕地躲到门后。
“头发翘起来了。”陈誊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下次直接告诉我就行了。”凌初年炸了毛,“不要动手动脚。”
陈誊尴尬。
反应不至于这么大吧?他又不是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