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的。

  唐沢裕想。

  他在那一刻感到一种山呼海啸般的深切哽咽。从咽喉深处上涌,一直没过泪腺,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忽然见到了海市蜃楼。他翻腕回握住琴酒的手,动作却停在那里不动了,归根究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挣脱他,还是拉住他。

  “不是……不是这样。”

  琴酒发现这些需要多久?

  所有的痕迹业已消失殆尽。他翻过多少细节,查完多少记录,需要怎样在死角盲区中禹禹独行,才能拼凑出这个结论?

  “是花。”就像听到了他的想法一样,琴酒说。

  “花瓶里的玫瑰。我没有印象,是什么时候带回来的。”

  因为收到时唐沢裕刚从警视厅下班回家,隔着中间的操纵杆,一支玫瑰从驾驶座递到眼前。车上讨论的正是针对幻术秀的安排,这段经历自然也凭空蒸发了。

  唐沢裕苦笑一下:“怎么会因为这个。我还以为……”

  琴酒有自己坠毁了一架直升机的记忆,清点时却发现数量不符,明明这样的做法才更符合他的画风。

  “因为只有这件事,”琴酒说,“我从不会忘。”

  唐沢裕猛地偏过头。

  出声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调里带了哭腔,好像某种巨大的、温热的悲伤,以一句对白为契机,噗倏膨胀开去。靶场浮在一片煌煌的白光里,分不清左右前后,而他是溺在沙漠里的人,他在这一刻感受到某种复杂的情绪,是含混不清的惶恐、担忧和喜悦,他快要渴疯了,却不敢动摆在面前的一杯水。

  琴酒低低地问:“我错过了什么?”

  攥着他的手无意识加重力道,掌心温度相贴,整个世界仿佛只在这接触的一隅里存活着。

  “一场烟花而已,”最后唐沢裕垂眼说,“没什么。”

  至于如何摆平蜘蛛的心计、测算布局的筹谋,这些其实是最不值一提的事。一切烟消云散后,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留住东京塔顶的烟花。

  一只手伸过来,很轻地帮他擦掉了眼角的泪。

  在看不到的后方,逆向的白灯将阴影织成裙裾。琴酒的脸色很沉,因阴影而显得面目模糊,像在酝酿一场看不见的暴雨。

  他很少干扰或阻止什么。今天的做法已经属于破例,因为唐沢裕太累了。

  当他坐上副驾,眼神肉眼可见的疲惫,窗外的天光模糊轮廓,表情空白到像要在光里消失掉。

  只一眼,琴酒便更改了前行的目的地。

  当他被那些庸俗的、无意义的、乏味的事物占据脑海,他总会在这时感到无法克制的暴怒。席卷一切的怒火落到实处,让他铁钳般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要唐沢裕试图挣脱就会发现施加在上面的力道有多大,幸好他没有。

  因为领他过来的意图没有收到任何抵抗,他才能牢牢地、不动声色地压制下这些念头。

  这些背地里的庇护有谁知道?

  他们凭什么让你枯耗心血?

  琴酒喉结用力地滚了滚,阴影里的墨绿色瞳孔,某种发狠似的神色一闪而逝。

  ***

  柯南把踏脚凳搬进卫生间,踩上去够到水池。

  镜子里的毛利小五郎哈欠连天,迷迷糊糊地让了半个位置。他两眼半闭不睁,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柯南的表情清醒而沉重异常,根本不像一个早上刚起的人。

  他拧开牙膏,接水漱口,边想:所有人都有隐瞒的事。

  已经是修学旅行结束的第二天,回去之后,灰原哀就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地下车库里的研究所出口离帝丹小学的集合队伍足有两三公里远,FBI将他们送回公园,刚一下车,柯南便急急地问灰原哀:“你是怎么出来的?”

  灰原哀并不说话。

  两人就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往前走,一个急切追问,一个充耳不闻,直到抵达医院的铁门前,灰原哀才说:“有个我父亲以前的朋友帮忙。”

  两人跨过铁门。

  柯南当然不信这句话,皮斯科也认识宫野夫妇,但也没耽误他毫不犹豫地绑架灰原哀。如果组织里真有一个人愿意不惜一切地救灰原,当初的宫野志保又怎么会被关进毒气室?

  灰原哀被他追问得不耐烦,就说:“我答应了要保密的。”

  在地下研究所分开后发生的事,她似乎打定主意要隐瞒到底。不等柯南开口,她又抢白道:“既然这样,你又凭什么那么相信冲矢昴?”

  冲矢昴就是赤井秀一——这点柯南当然没有坦白。他相信赤井秀一会看顾灰原哀的安全,但所谓的信任两字,却还要打个折扣。

  柯南刷完牙,被尿急的毛利小五郎扔出厕所,就去厨房给小兰帮忙。今天是周末不用上课,看到他的装束,毛利兰好奇问:“柯南君,今天要出门吗?”

  “嗯,”柯南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和光彦他们约好了一起踢球!”

  “那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哦。”

  小兰没有意识到他在撒谎,反身又回厨房端盘子了。柯南在桌前摆放餐具,心底思忖道:除了灰原哀,其他人呢?

  ——赤井秀一的语气意味深长:“希望你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迷惑,而忘记真正该对付的是什么人。”

  说这话时,唐沢裕正拿着手机走来。安室透夹枪带棒地反讽道:“废话。我当然知道我的敌人是——”

  他似乎想说“我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不劳您费心提醒”,最后的半句话却没有出口。

  直到在记忆中回放几遍,柯南才终于确定:安室透话音骤停的原因,正是唐沢裕的到来。

  这是他失眠半宿所回想的事,昨天众人即将离开地下车库前,最后的一段对话。当他检索起这段记忆,自己都惊异于画面的清晰;或许当时柯南就发现了平静之下的暗潮涌动,只是无意识将细节刻在脑海,只待日后复盘。

  回忆的镜头推后,车库的角落里,灰原哀自己裹起毯子,双手捧着一杯热水。

  唐沢裕拿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回复着什么消息,对安室透很轻地一点头。几人沉默两秒,咔哒一声,唐沢裕合上翻盖机,对柯南道:“今天上午我没请假,临时离岗,该回去了。要带你一程吗?”

  柯南差点没下意识答应下来,一旁的赤井秀一及时找补:“帝丹的修学旅行还没有结束吧?朱蒂也要回去,让他们坐FBI的车吧。”

  柯南连忙点头。

  好在唐沢裕似乎还赶着回去,这场在柯南眼里的尬聊没有持续多久,等他背影远离,安室透的态度也肉眼可见地重新变差,敷衍地摆了摆手就走了。

  那时柯南的情绪还沉浸在“怀疑唐沢裕”的震惊与骇然中,当他冷静下来,开始连贯地审视起这一切,一个结论便自然浮现:

  所有的异常,都和唐沢裕有关。

  灰原哀。在FBI的众人赶到之前,她已经和唐沢裕独处了一段时间;

  而安室透,他对赤井秀一的态度简直肉眼可见的不耐烦,厌恶的气场拒人千里,直到唐沢裕走到附近,脸上的敌意才渐渐消失。

  “嗯嗯,今天来回访是吧?我知道了,随时有时间。”

  毛利小五郎从厕所出来,嘟囔着挂断电话:“真是的……麻烦。”

  被他一打岔,柯南换了一个地方。

  安室透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当时在场的四个人,他、赤井秀一、安室透、唐沢裕。赤井秀一对唐沢裕的怀疑昭然若揭,连带着柯南也为此心神动摇,只有他的表现含糊不明。

  或许安室透根本没有收到FBI的暗示:赤井秀一将想法明确地告诉了柯南,对他却说一半留一半,他会意味深长地强调“敌人”,也会刻意绕过唐沢裕、选择基尔这一更为麻烦的渠道传递消息,但在没有拿到证据之前,赤井秀一不可能像对柯南一样,将怀疑和警惕开诚布公地讲明白。

  成年人就是这点麻烦。

  一夜过去,柯南终于意识到其中无形的拉锯。

  四人中,赤井秀一防备唐沢裕,自己和安室透就天然成为了需要争取的中间方。柯南已经摇摆着偏向了赤井秀一,而安室透显然更相信唐沢裕,赤井秀一曾经试着将他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不过他失败了。

  *

  捋清这点后,接下来的行动就成了一件必然的事,赤井秀一没有争取到安室透,必然会巩固柯南这头的信任。

  ——柯南会起得这么早也源于此。这是个早已约好的日期,赤井秀一会带他见一个人,据对方所说,这是他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的珍贵线索,也是唯一一个,可能了解村上浩一案全部事实真相的存在。

  柯南对此满怀期待。

  早在马路对面,他就看清了咖啡馆落地窗边的一个人影,短发,廉价的西服套裙,不得志的生活让她的眼角泛起细纹。赤井秀一早已坐在对面,等柯南在一旁落座,便往身旁示意道:“请把和我说的事,完完整整地再和他复述一遍。”

  他在“完整”和“复述”上刻意加了重音。柯南顺势看向对面,短发的女人嘴唇紧抿,十指向内交叠,是个明显的防备姿势。

  这张脸他其实并不陌生,只是在现实里第一次见到,正是村上浩一案的辩护律师,唐沢裕被构陷入狱时,法院委派的辩护人。

  律师,橘境子。

  橘境子显然没料到等来的是一个一年级男孩,迟疑地碰了碰旁边的手机,才问:“他是谁?”

  “能解开一切的人。”赤井秀一沉静道。

  他眼神转向柯南,柯南收到暗示,沉着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