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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魈的眼尾赫朱色泽更深,脸黑得仿佛能剐下三斤灰,几乎恨齿了。

  她们见过的魈一向沉默,冷清,除了面对甘棠。他的激烈情绪像是源于甘棠,像是苍白的空间里迸溅出了五颜六色。

  不过,这次应该不是单纯的生气。

  荧和派蒙面面相觑,眼神无声交流。

  ——这次甘棠没惹魈诶,魈居然生气了?

  ——是因为甘棠先走一步么?

  两人相互再看一眼,彼此肯定了对方的猜想。

  有情况!

  荧和派蒙眼底掠过兴奋,她俩还在挤眉弄眼是什么发展,魈饱含歉意的声线就飘入她们耳中:“抱歉,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不该在你们面前,控制不住情绪。”

  “没关系没关系!”荧和派蒙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有什么好道歉的,她们正好能吃瓜,咳咳。

  可朋友蒙难总要伸出援手,荧想了想,向魈提议道:“前面应该是胡桃的诗会,我们去看看吧?”

  派蒙也一个劲地点头:“来都来了,看看也没事嘛~”

  魈还僵持在原地,见两人走几步眼巴巴看他,像是格外希望他上前一样。他吸了口气,朝友人的方向走。

  他对此并无兴趣,只是受邀去看一眼而已。

  没走多久便听到胡桃活泼的过头的大嗓门:“元夜天光光,走路心不慌——”

  香菱举着“新春诗会,吟诗作对”的绣幢讪笑,一旁的行秋直撑额,除他俩之外就没旁的人了。

  虽然打着诗会的名义,好歹也是海灯节,这也太门可罗雀了。

  荧和派蒙惨不忍睹地捂住眼。

  即便是星外来客,也在钟离的熏陶下学过几句诗,但胡桃作诗真是挺有暗黑诗人的气质的。

  一言以蔽之,听完阴影丛生。

  然而没想到的是,有人“啪啪”鼓掌,赞叹道:“真是好诗,不提一句灯会,却写出了夜在灯下如白昼的情形,实在巧妙。”

  荧和派蒙震惊:“啊?!”

  魈开始扶额,胡说八道。

  胡桃对蹦出来的夸赞十分感动,她迎了上去:“真是知己啊!不知这位知己,能把后两联续上否?”

  来人沉吟片刻:“前两句已是绝唱,我只能勉力一接。”

  “月下没片影,海上亮堂堂。”

  胡桃感动的一塌糊涂:“好诗,好诗啊,没想到这璃月港中,还有我之知己!”

  来人谦逊:“过奖过奖。”

  还能和胡桃相互吹捧的吗?荧和派蒙持续震惊,魈面无表情在旁边冷漠吐词:“傻子。”

  生气傻子的他仿佛也是个傻子。

  “魈,别拔和璞鸢啊!”

  这边荧和派蒙努力阻止血案发生,另一边甘棠和胡桃三言两语,吹牛拍马,听得旁边的香菱行秋汗如雨下。

  “‘一人一只鸟’简直是绝句,真是有诗才啊!”

  “您的‘团雀乱蹦哒’也是千古名句,怎么能想出这么妙的诗!”

  两人一通交流,分明相见恨晚,于是胡桃泪眼婆娑:“本堂主姓胡名桃,往生堂堂主是也,不知知己尊姓大名?”

  “哦,往生堂……往生——呃?”

  在胡桃期待的视线里,甘棠戛然而止。

  那不是她爹上司,请小鸟吃年夜饭还让她爹给小鸟敬酒的人吗!

  得逃。

  甘棠思绪高速运转,要找个合理借口退场。她还没想到,不远处又传出个有点熟的声音:“行秋,香菱,胡桃,你们在这做什么?”

  重云又转向火烧眉毛的甘棠,颇为骇愕,他一语道破她身份:“仙人,前辈?”

  甘棠整个人冻成冰塑。

  行秋有些好奇:“你认识?”

  重云点头,老实道:“这位是荻花州,与降魔大圣在一处的那位夜叉前辈。”

  胡桃的嘴张得能吞鸡蛋,她如梦如幻地念叨:“第一次有了知己,还认识了往生堂的第二位老搭档,这份双重的喜悦重叠在一起,是时候本堂主要再度请宴饮同聚一桌了,这次要让客卿去请人跑腿!”

  甘棠听到胡桃要请客已是坐立不安,听到客卿二字更是吓到头毛都要炸起来,她焦头烂额一拒手:“且慢!”

  胡桃圆溜溜的眼望她,候她高见。

  绞尽脑汁依旧脑中空空,甘棠垂死挣扎,要做涸辙之鲋,她将近孤注一掷,眼眸却瞅到附近的人,顿时双瞳发亮。

  魈听派蒙小声唧哝:“甘棠看过来了诶。”

  他心中忽然浮现起不好预感,果然见甘棠狗急跳墙,朝他奔来:“我同伴在那边!”

  甘棠像个炮弹般跑到魈跟前,一把缠住魈胳膊,把救命稻草抱得死死:“我与他有要事相商而且是好几个月多谢堂主美意就不打扰了!”

  “快跑,你爹敬酒!”

  丝毫没理会僵得剑拔弩张的臂膊,甘棠拼尽全力在魈耳边低吼了句。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危机,魈终于被她拖动了,刹那两人逃出胡桃视线。

  胡桃边跳脚边“诶诶挚友你跑什么啊”地喊,派蒙则眼珠一转,学甘棠使劲挽住荧的胳膊,用力贴贴。

  “哦,原来如此~”

  两人互视一眼,忽然噗嗤笑了起来。

  ……

  灯烛煌煌,车马阗拥,璃月港所有的姑娘都穿着一新,发饰繁胜,妆扮秾李。

  甘棠在擦肩女郎过分的胭脂气里打了个喷嚏,这声嚏尘唤醒了脑中空白的魈。

  缠他胳膊不放的人还做贼心虚,警惕地东张西望,魈实在是忍无可忍:“放手。”

  甘棠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丢开魈的肘臂,再一看,小鸟脸更臭了。在生什么气?

  甘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魈一字一句问:“小朋友?”

  听着有点冷飕飕的,甘棠把嘴一拍。毕竟自己理亏,她嚣张气焰不在,于是小声怂道:“口误。”

  千年前是小小一团,千年后鸟已抽条,她分得明白。

  魈知道她分得明白。

  或许也有看他年少留手,只是大部分时日是看他修为敷衍,也未将他的话视为稚语。

  然而喉间冒出一股郁躁,有团无名火在心中烧腾。魈有些烦躁地想,并非比试,她没将他放在眼里过。

  于是魈瞥下眼,不去看面前的人,他冷言冷语:“你既然对契约弃之如敝屣,又跑回做什么?”

  硬要说的话,她好像没拉人去一块看灯。但这只是拖他进城的借口,好歹夜叉一年到头工作也要休息见个朋友?

  甘棠挠挠鬓角:“呃,你和旅行者不是挺要好的朋友,我以为你更想和喜欢的人在一块走走?”

  “不是——”魈又忽然噤声。他抿唇,任凭甘棠怎样好奇地看都闭口不答。这要他怎样答?

  他和喜欢的人走。

  他没和旅行者走,他和她走了。

  甘棠醍醐灌顶,自己好像问了个蠢问题,难怪魈懒得理她。项颈有些发烫,许是城里灯烛太盛的缘故?

  甘棠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她旋即转移话题:“算啦,你还是跟我走吧。”

  说完她差点没咬掉自己舌头,什么叫跟她走?甘棠赶快找补:“履约。”

  大抵是帝君子弟,都学到了帝君的契约精神,魈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连甘棠牵都不要了。

  他冷眼看甘棠被各种沽卖吸引而去,视野里充盈绮艳华彩,这个髹漆土偶要,那个面人瓦狗也要。

  她又忽然直直踅过身,把手里的糖串儿往他这边一递:“给。”

  就仿佛那份绮艳里也有他。

  魈一晃神,异色糖串已经被硬塞到了他手里。她向来不讲道理。

  他蹙着眉吃了一口,看甘棠直勾勾看他,似乎在等他评价,于是魈依旧颦眉说道:“太甜。”

  然后一路上都是“太甜”、“太咸”,听得甘棠满脸麻木,她干脆塞给他碗蔬菜捞,才成了“尚可”。

  这鸟可真难养。甘棠在心里叹着气想,浮舍他们可真不容易,她甚至有些佩服了。

  不过年幼吃雪的人不会浪费任何食物,她托腮看魈吭哧地吃,直到对方给她的视线投来疑惑警觉的一瞥,甘棠才想,总归是乐趣更多。

  甘棠撑桌站起,把用完餐的魈再度带跑,这次是往码头去了。

  步行在青砖之上,周回雕车粼粼,箫鼓喧空,鳞砌的红楼翠殿笼着璀璨的光。

  夹路连亘的霄灯将桂魄澄光都覆盖了,金灿灿一片泄地。

  有些挂在半空绳索上,有些摆在店铺灯檠前。一盏盏的霓灯自他们眼中流过,再黯淡的瞳眸也被映得如熠霞闪烁。

  甘棠在盏圆滚滚的飞鸟灯前站了许久,魈头次忍无可忍地攥住她后衣襟,把她从霄灯前拖了出去。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甘棠没付摩拉就被魈拽走,害她口中一连串“咦咦咦”。

  也是,小团雀不适合已经长大的魈了,要找盏好看的大鸟灯才行。

  她在百枝火树里寻寻觅觅,均没看得上眼的飞鸟灯,勉强看中一盏,还贵的让人瞠目结舌。

  甘棠摸尽身上摩拉都还差一块,她摩拳擦掌要和老板舌战一番,一旁寡言的魈犹豫递给她一枚,是帝君送给他的压岁钱。

  甘棠为之觳觫:“你疯啦,这也给我?你不是魈,你是谁?”

  气得魈转身就走,甘棠顿时把什么鸟灯都抛在脑后,急忙追上去哄了炸毛鸟一路。

  破灯不要也罢,反正没一盏似从前的皮影灯好看。

  走到码头,魈已经气消。自己可能中了邪,准备把帝君赐予他的赠物拿去给他人换盏没用破灯。

  于是他没理会甘棠的絮絮叨叨,直到海面花萦凤舸停下巡游,无数霄灯越过浮在水面的莹莹水灯,乘着晚风,飘飘荡荡朝霜轮扶摇而去。点点灿光在深邃夜帷里飞舞,彷如明金的弥天星斗,闪熠作条轻而璨亮的轻纱帔帛。

  魈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或立于高山之巅,或立于水泽之中。他不止一次远远地注视过凡人琐碎的节礼,华灯如织,一年一次的不夜城,他隔得很远,也感受不到身侧的温度。

  从未像今日一样,站在咫尺抬首。

  云似的袖袂在夜风中摇曳,旁边的绯衣夜叉没出息地“哇”出了声,千年前又不是没见过,虽然没这么多。

  霄灯飘浮到半空的同时,原地炸开了烟火。

  连声霹雳,琪花于夜空中绽开,化为无数丹英坠下,星光迸裂如雨,俄顷与东风浸润人间。

  各色焰火不断升腾,夜如晴空,在光华明灭间,一盏过去的霄灯陡然被递到了甘棠面前。

  她从飞光缛彩中惊醒,转首看向递灯的魈,他没看她,只是伸出只提灯硬邦邦的胳膊,硬的和她搂住差不多。

  甘棠指自己,有些不可置信:“给我的?”

  魈没回答,却轻微一颔首。

  烟花放缓了升空的速度,人的面庞沉入黯黮,又瞬间被手中纸绢里的烛火照亮。

  元素力点照起橘橙的亮光,一连串的蝴蝶在罩上开始翩翩起舞,拂草穿花,巡出一带莹莹流光。

  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还是有区别的。甘棠提起灯,看到灯四角与下边坠着的木蝴蝶坠子,上了漆的翅闪烁着纷纭色彩。

  “系头发上应该挺好看。”甘棠嘀咕了一句,又看向板脸的魈,她歪头道:“买的?”

  见魈微一点首,她恍然大悟:“哦,知道了,是你自己做的。”

  魈陡然而至的眼光快要凿穿她,甘棠假装视而不见,她胸膛涌起的笑都快溢破唇瓣,还是故作正经地对灯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这里的灯没一盏比的过我手里的这盏……等等!”

  千年前的食岩之罚如海浪般袭来,把甘棠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真做出来了!甘棠把灯往怀里一抱,警惕看魈:“先说好,你叫我笨蛋我也不会还你。还有,我都死过一次了,誓言应该只针对上一次活着的时候。”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准备撒泼打滚把誓言赖掉,不出他所料。魈抱臂看她,一字一句强调:“我不是你,不会做这种幼稚事情。”

  那这盏灯笼是谁做的呢?

  甘棠腹里笑个不停,她也没揭穿魈,只是连磕脑袋,直到魈矜持点头,她才努力让自己没笑岔过气去。

  既然不用被叫笨蛋,甘棠又仔细端详霄灯。即便跨越了千年,旧的那盏不在了,可新的又回到了她手中,像尘歌壶,像冬陵,也像是尘世中再相逢的所有人。

  蛱蝶栩栩如生,甘棠越看越欢喜,提来抚去,几乎是爱不释手。

  “我要把这盏灯挂在我家房门口——”

  甘棠抬眼,大声宣布,虽然她的家只是一片玉壶。

  她望到魈看她的神情。

  少年站在耀目灯辉之下,袂袪从风,他在昏夜中却被映得辉煌。荧华轻而易举地照明了他的双眼,锐如兵戈的销金瞳眸洇润出一片柔和的光,容色绮丽,没反应过来的少年唇角轻弯,在晚风里微笑。

  漂亮的一塌糊涂。

  他在看她。

  甘棠下意识将灯笼举起,骤然遮在了她面前。

  项颈的火终于从后边烧上了脸,烫意丛生,她的心口遽然怦怦乱跳起来,疯了,躲什么躲?

  许是灯光太热,许是烛光太亮,许是这个冬天不太凉。

  虽然迷惑不解。

  许是,笑得还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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