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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边染上丹霞色,金乌西沉。

  披上橙黄余晖,身着甲胄、手中执戈的千岩军们正前往哨所换班,他们要在轻策庄附近值守到清晨为止。

  几位兵士一面走,一面闲聊起来:

  “最近轻策庄附近安生不少。”

  “好像是上头请了荻花州的那位来抵韩头,帮忙镇镇。”

  “诶,是红衣的那位吧?她比另一位更亲近我们这些凡人。我上个月在石原附近,就得了她的指点。”

  “你还别说,不亲近也有不亲近的好处,这位就是太不仙了,行商的老来找我哭诉,说救完以后,还得‘摩拉拿来’,还有人去望舒客栈供杏仁豆腐,暗里指望大圣管管她。”

  “哈哈,说不定大圣能管。”

  “不过今天中午有人报的夜里看到檐下有黑影,推门一下子不见,结果第二天起床昏昏沉沉的事有下文了没?听上去有点像魔神残渣的样子。”

  “咦,哪一家出的事,指个方向吧?”

  清脆的女音在耳畔响起,吐露案情的千岩军下意识往东边一看:“就是——”

  说话的不是同伴!

  他忽然警觉踅身,准备把还未侦破的案情吞进肚里,免得招人利用,而视线转到来人身上,他却一个激灵:“是您!”

  面前站着的是名绯衣少女,榴裙如烧,雪发从鬓边垂下两丝,在袅风里晃悠。她似乎对甲士口中的“黑影”挺感兴趣,于是微偏了脑袋看他们。

  千岩军一时半会不知叫她什么好,又有种被抓包私下议论的窘迫,于是失声的甲士飞快地往东边一指:“那边的罗家,第三株竹旁正北居。”

  他说得格外清晰,少女一颔首,扭了半边足,又顿住。

  “你们帮我和那些商人说说,与其指望魈上仙制伏我,不如把杏仁豆腐供给我,还没中间商赚差价。”

  除去客栈某位的口味,供给仙家的东西其实很有。日常供的都是些新鲜瓜果五荤十二素什么的,这位明明平时索要保护费多多了,怎么供物也要简单甜点?

  甲士不明所以,小心翼翼问询:“您也喜欢吃杏仁豆腐?”

  她歪了下头:“也还好,吃多了倒牙。”

  那您为什么要杏仁豆腐??

  千岩军们目送夜叉远去,几人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不禁脱口:“要的供物究竟给谁的啊!”

  ……

  甘棠在云霞中朝前走。

  听那几人的描述,不太像是魔神残渣,魔神残渣只会污染,不太会吸食人的精气,听上去更像是尺凫一类的魔物,他未吸食够精气时弱小却难觅踪迹,壮大后便会开始到处吞噬了。

  吞些更糟糕的东西就不太妙了,譬如说轻策庄下镇压的螭龙。

  溢出来就是名副其实的魔神残渣了。

  甘棠正忖裁到此间,旷野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嚣闹,她抬眼望过去,在红树夕曛里见到了彩衣的男女。

  一队人皆以狰狞凶面覆脸,各色彩漆绘出青面獠牙,个个狠烈猛厉。原本凶面是夜叉用以减轻业障外露的法器,如今成了人类以邪治邪的道具了。

  走在被夕照染得彤红细草上的人们抬首挺胸,仪采奕奕,朱衣玄衫的是发号的头首,他在铿锵声里高亢地唱:“因今驱傩除魍魉~”

  后边的人跟着他齐齐唱出下一句:“纳庆先祥无灾厄!”

  人类的唱调虽有些古韵,却迥别于她所熟知的过去。

  然而乡人陡然鸣锣,浑厚鼙鼓敲击又起,甘棠眼前蓦地出现夜叉聚会中噼啪燃烧的篝火,又仿佛听到了跳动火光前的笑声。

  “枪攒赫赫震天衡,急鸣走马万人呼!”

  “和帝君学了两句就来吟诗了?做的什么歪瓜裂枣?”

  舞枪呼喊的夜叉被同伴一顿胖揍,喧闹和星光月亮揉杂在一起,在碧粼粼的涟漪中荡尽。

  凉风初肃,甘棠将鬓角的发别在耳后,往前走的行列将尾巴露了出来,她才看到后边的人举了木牌。

  整整十二张,比人还大,牌上用油彩绘了什么,甘棠定睛一看。

  她遽然笑了起来。

  木牌上赫然画了十二鸟兽。

  勾抹神形栩栩如生,过去的十二支夜叉族全被映在了上边,排第一位的俨然是金翅大鹏,虽然和客栈那位长得有些区别,金灿灿的倒是很好看。

  哼,以前分高下的时候,金鹏可不是第一。……这世间大约比他想象的要喜欢他。

  她甚至在队伍的末尾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朱红的大鸟,羽翼鲜艳的仿佛能照日月。光耀丽天,是谓重明。她死后,重明一族就再也不存在了吧。

  原来还有人记得。

  “就是画的也太胖了点,重明鸟肚子哪有那么圆。红眼倒是对了,头毛会有一簇白的,果然真实还是丢在时间里了。”

  心里的咕哝道出了声,恰好野路阔辽,说话人没降低音量的“夸夸其谈”随着商风飘近了傩舞闾阎的耳中,当即行列中人停下了一大半。

  偏生品头论足的人还一无所知,犹自在那喋喋不休:“以前夜叉不还是招惹纷争的凶兽么?什么‘夜叉现,必血流’之类的,现在大凶之兆都可以公然在路衢游街了?”

  她还挺惊讶的。

  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气得怒发冲冠,恨不得和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土鳖理论一番。

  他们并不知道傩戏中的驱疫十二兽和夜叉有什么关系,但并不妨碍他们想揍说夜叉坏话的人。

  第一个如炮弹冲出去的是北面罗家的闺女罗小妹,她戴着墨青的带角傩面,喷火的视线从面具的两个洞里涌溢出来:

  “你胡说,夜叉是璃月的大英雄!是璃月的守护神!妈妈都告诉我了,夜叉是瑞兽,才不是凶兽呢!”

  迎向眼前人忽然奇怪怔忪的神情,罗小妹勇敢叉腰,用力反驳:“仙人哥哥把我被丘丘人抢走的布娃娃还给了我,仙人哥哥是好人,虽然他不笑,但是不许说仙人哥哥的坏话!”

  仙人哥哥不笑?好明显的特征。

  甘棠陡然笑了起来,小姑娘的童言童语还蛮可爱的,不知让她带上降魔大圣的大名,再对天喊两句,她的仙人哥哥会不会听到。

  的确,她也没见着过臭小鸟笑,好似天下就没有让他开心的事物一样,成天到晚板着张臭脸。

  “逗他笑是挺难的。”

  甘棠煞有其事地点头,见周遭人还目光不善地看她,她只得摆了摆手,承认自己的疏忽:“是我的错,不该听了几个历史学者的话就胡言乱语,我道歉。”

  她又走前几步,嗅了嗅警惕瞪她的罗小妹:“虽然淡了,还是有尺凫的气味,你见到的黑影有多大?”

  罗小妹被甘棠峰回路转冷不丁一问,整个有些傻乎乎地,她下意识比划:“和爸爸一样大——”

  她脸一垮:“爸爸今天躺床上,很累。”

  甘棠皱起眉头:“和成年男性一般大了?那要尽早除去才行。”

  再大下去就要害人了。

  她这些天没注意到擅长隐匿踪迹的尺凫,光去处理因为感应到驱逐恶神习俗产生憎恶的魔神残渣去了,要赶紧把魔物清理掉。

  想必这段时间的魈也忙起来了吧。

  听她自语,后边的人隐微骚动,显然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有些不安。

  “没事的,你们安心排演就是了。”

  甘棠挥了挥手,她想先走一步,又忍不住回头嘟嚷:“比起这个,你们最后那块重明鸟的图能不能改改?金鹏就算了,你们对着客栈那位画也就八九不离十,重明怎么成小肥鸟了?”

  想到什么,她又震惊呐呐:“难道这是以前调侃某人的报应?”

  叹了口气,甘棠又看向罗小妹:“小妹妹,递只手。”

  罗小妹摊开手,一枚裹了薄纸的桂花糖遽然掉进了她手心。

  “谢谢你说,夜叉是瑞兽。”

  大姐姐含笑的声线在她耳畔漾开,人却消失在了原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众人鸦雀无声,倏尔有人颤巍巍说道:“她说要改的重明红鸟,改完以后,你们觉不觉得,像她本人?”

  有人嗤之以鼻:“你干脆说像现在荻花州突然冒出来的那位算了。”

  周遭静默一瞬。

  “娘喂,真是本人,遇仙了!”

  “供桌,快,上供桌!全轻策庄各地都来一份!”

  *

  入眼的是满目疮痍。

  黑压压的云还没有随着兽潮的分崩离析一并散去,焦黑的土地淌出腥膻殷红的血。

  尸横蔓草,白骨渐槁。

  幽绿的枪身被泼上烈焰一样的红色,黏稠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来,从眼角赫朱落到面颊,他拄着枪,步履蹒跚地在寻找什么。

  他在寻找活着的夜叉。

  乌黯的鸦低飞盘旋,忽而俯冲下来,利爪一蜷,撕下尸体上的一块肉,魈转首看去。

  是死去的铜雀。

  他的手几乎颤抖地握不住枪,他穷寻觅极整片战场,却没找到一名活着的夜叉。

  除了他以外,没有夜叉在了。

  连原本夜叉栖息的所在,已经不是他所见的地方了。

  水流冰冷地漫过,大水淹过了曾经热闹的地界,荻花簇生,他在汀州茫然环顾。

  水夜叉与岩夜叉相互戮杀,火夜叉自戕,他没赶上。雷夜叉神志不清,打伤他后下落不明,他没能找到他。

  他的手足皆已不见,他的战友尽数死去。

  他现在踏足的汀渚,原本是什么地方?

  雪山夜叉死去后,她没来得及建完的两间屋舍被帝君用元素力保护了起来。他从匆匆逃离那里,到偶或驻足发呆去望一望。

  竹林没了,残屋,也不复存在。

  什么都没有了。

  风夜叉遽然跪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喘气,他想站起来,却在蓼汀上发出痛苦嘶叫。

  血泪从魈眼中滚落下来,他痛得一塌糊涂,仿佛有利器敲穿了他的脊骨,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地方在作痛。他几乎想剖开他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死去。

  直到远方传来笛音。

  银白的闪电从窗外忽而闪现。

  “……”

  魈猝然从梦中醒来,他心脏砰砰乱跳,思潮涌动,许久才平静下来。

  雷霆从天际剧烈响起,万物在电光中显现,又沉没于黝黯当中,弥天亘地的雨猛烈撞击大地。

  ……甘棠呢?

  魈遽然站了起来。

  他攥紧了手里的和璞鸢,头也不回地踏进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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