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回过神来,推开院门缓步走了进去,小院用青石铺地,院子中央有个大大的长方形花坛,四个角做成了内凹的圆角。花坛里面种着几颗榕树盆栽,经过了一个冬季,刚刚长出了翠绿的嫩芽,一个身穿豆青色华服的女人站在旁边,正弯着腰悉心照顾着它们。

  听到声音女人抬起头,略显消瘦的脸颊上,沉淀了不少岁月的痕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透出几许沧桑,不过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姣好的容颜轮廓。长长的黑发挽成一个髻垂在后颈,举手投足间气韵沉稳,淡定从容,自有一份悠然闲适。

  女人的神态平和恬然:“这是师傅在世时,最喜欢的几株盆景,他老人家过世以后,便是由我一直照料,我叫齐钰,是齐家的现任当家人,别人都称我一声钰姐。”

  吴邪从善如流的开口:“钰姐,久仰!”

  齐钰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花坛里的几棵榕树上:“小三爷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吴邪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齐钰径自幽幽说道:“这名字是师傅去世之后,我自己改的,只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吴邪心头一紧,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齐羽!”

  齐钰温婉一笑:“没想到,过去了几十年,还有人能记得齐羽哥,不过你也不可能忘记他,毕竟你们有着相同的面孔。”

  吴邪不禁有些讶异,根据他调查所知,眼前的女人是齐羽去世以后,才被八爷收入门下,按说不应该会认识齐羽。恍如是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齐钰娓娓道出了一段早已尘封在心底多年,且鲜为人知的往昔。

  齐钰原本是商贾世家的女儿,她父亲和齐八爷沾着远亲,有时逢年过节,她爹会带着一家人来给八爷拜年。有一年春节,八爷思念齐羽喝了点酒,刚好她们一家人前来拜年,八爷便送了一卦,可惜算出来的结果并不好。偏偏她父亲全然不信,但她却特别相信,果不其然没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家四口只剩下了她一个,事后她又来找八爷,八爷看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便收留了她。

  齐钰第一次见到齐羽时只有九岁,也是一年的春节全家人去给八爷拜年,那天一早她和弟弟吵了一架,明明是弟弟的错,可父母偏心男孩一味的数落她。到了八爷家,她就独自躲到了院子的角落里哭泣,恰巧被路过的齐羽发现了。齐羽宛如一个和蔼亲切的大哥哥,耐心十足的哄了她好半天,直至她破涕为笑。

  她只有一个任性妄为的弟弟,并没有兄长,父母又重男轻女,她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呵护的感觉。自此之后,新年就是她最期盼的节日,每每去给齐八爷拜年的时候,她都满心期待能看见,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的齐羽哥。倘若哪年的春节,他父亲有事,没有去八爷家拜年,她总是会黯然神伤好一阵子,同时继续祈盼来年。

  直到有一年春节,她如同往常那样,兴高采烈的随同家人去给八爷拜年,但却再也没能见到,那个令她日思夜想,清雅隽秀的温润男人。只有齐八爷形单影只的喝着闷酒,手边摆着一个冷冰冰的牌位,看到上面名字的瞬间,仿若有一道晴天霹雳打在了心间,那种整个世界都坍塌的幻灭感,她永生难忘。

  那一年,她不仅失去了敬爱的兄长,也失去了至亲的家人,她的人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天堂直落地狱。父母过世后,家族的亲戚们纷纷觊觎她家的产业,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孤立无援,最后也是八爷出面帮她保全了家产。

  八爷本不想把算命卜卦的看家本领传授给她,窥见天机的营生,终究都会折损阳寿,可奈何她一心求学。八爷只感叹了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便遂了她的心愿,并且收她为徒,将一生所学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同时她也承诺八爷,绝对不会以算命卜卦为生计。

  齐钰的目光柔和缱绻,似是在追忆着某段时光:“这几棵榕树是齐羽哥参加考古队前日种下的,说他不在家的时候,可以替他陪着八爷。八爷在世时,每天都会亲手照料它们,还常常跟它们说上很久的话,我偷偷听过,都是有关齐羽哥的事情。”

  从她溢满思念的神情中,吴邪能清晰的看出这个女人是真心喜欢齐羽的,但并不只局限于男女之情,应该混杂着爱慕,敬重,崇拜,向往,总之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

  齐钰轻叹了一声,夹杂着些许落寞:“几十年了,这些话一直埋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机会跟别人说,小三爷特地过来,恐怕也不是专程来听故事的吧?”

  吴邪做了个深呼吸,神色坚定:“钰姐,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求,拜托钰姐告诉我,张起灵如今的下落!”

  齐钰的脸上是一派置身事外的漠然:“齐家已经不参与道上的事情很久了,小三爷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吴邪言辞恳切:“我明白齐家早已转行,但是齐家的暗网收集到的情报,只怕就连烟雨楼也自叹弗如,因而我才会来,恳请钰姐能够告知我张起灵的行踪!”

  齐钰的语气不变,语意转冷:“那小三爷就应该知道,来我齐家打探消息,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这一点吴邪当然了解,这几乎是道上众所周知的秘密,人们之所以去烟雨楼交易资讯,而不去齐家。正是由于要从齐家得到想要的讯息,付出的代价往往比烟雨楼大得多,况且齐家不靠贩售情报为生,他们索取的通常不是钱财。

  齐钰半垂下头,视线不知落到了哪里,轻喃低语:“齐羽哥是这世上最好的兄长,我父亲对他更是青睐有加,若是当初齐羽哥还在的话,说不定就能劝住父亲,那样我们全部人的命运都会有所不同。可就是因为你的三叔,把这一切都毁了,不仅夺走了我最在乎的人,也让师傅的余生,只能在飘渺的回忆中度过!”

  当年的一段陈年旧案,个中内情错综纷乱,真实情况除了当事人只怕无人知晓,齐家人定然积恨难消。吴邪已经预料到来齐家,可能会受到这样的质问,尽管那件事的相关者,都已作古或者失踪,可事情并不会随之湮灭。他暗下决心,假若这次能从大漠出来,势必想方设法复原事实的真相,无论三叔还会不会回来,都要还齐家和吴家一个公道,让逝者安息,生者释怀。

  吴邪的眸中波光粼粼:“那只是道上的谣传,不过是有心之人散布的别有用心之言罢了,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钰姐该不会当真吧?”

  齐钰不答反问:“那小三爷想必也明白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的道理,为什么他们不传是别人杀了齐羽哥,却唯独说是你三叔?”

  吴邪心中澄明,齐钰的心里想必积怨已深,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镇静:“钰姐,前尘往事已经过去太久,我三叔在十年前也失踪了,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分辨清楚的。但眼下我要去救人,情况已经十万火急,希望钰姐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信息,待我回来之后,必定会给钰姐一个说法!”

  齐钰不以为意的笑笑:“往日的事情孰是孰非或许扑朔迷离,但是吴二爷为了得到小三爷独自下斗的详细资料,可是给齐家准备了一份大礼,这笔账要怎么算呢?”

  吴邪不假思索的开口:“我二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如若钰姐真要追究,那我就是罪魁祸首!”

  齐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爱莫能助,小三爷自便吧!”

  眼见对方转身要走,吴邪急迫的扬声说道:“钰姐,只要您告诉我张起灵在哪里,吴邪这条命就是您的,等我回来任您处置!”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齐钰丝毫不为所动,寥落的口吻里似乎暗藏着几分蔑视,没有回头更没有看吴邪:“你死了齐羽哥也回不来,再说我就算真的想报仇,也是要吴三省的命!”

  吴邪锲而不舍的苦苦追问:“钰姐,要怎样您才肯告诉我?”

  齐钰的声线平稳,声音平缓:“既是小三爷有求于我,就拿出求人的姿态吧!”语毕,便不再理会吴邪,独自回了堂屋。

  求人的姿态吗?!吴邪琥珀色的眼睛荡开涟漪,唇角轻轻上扬,流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温浅笑意,随即双膝重重落地,毅然决然的跪在了院子中央的花坛前面。自从离开北京,他就一直各处奔波,不论是心还是脑子都没有半刻安宁,难得此刻给自己创造了这么个静心的时机,正好可以梳理一下近期遭遇的所有事件。

  吴邪一边跪着一边盘算,看来二叔对他的事情早有所察,除了白茹通风报信,王盟肯定也功不可没。再加之解雨臣和黑瞎子的种种表现,以及他身边的坎肩和白蛇,甚至连张起灵和王胖子也甘愿配合二叔的行动,他的二叔究竟是从何时,动手布下了这一盘针对他的大棋呢!

  在此之前,他始终心中有愧,觉得不该利用兄弟的信任,却没料到他所信赖的人,同样也可以把他耍得团团转。尤其是他一直认为,张起灵这个人,本性清冷桀骜不驯,根本不屑于对旁人说谎这种行径,更不可能为人所摆布,看来这整件事从始至终,他们都在相互欺骗。

  难为他一直以为众人全进了自己设的局,却没成想二叔才是谋局的高手,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能让三叔都畏忌的人,必然不是他小三爷可以匹敌的!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二叔他们,假如不能阻止对方的行动,至少可以跟他们同生共死。

  这世上的许多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也没有绝对的是与非!

  明知吴邪不想再有人为了他牺牲,还故意设局摆了他一道的吴二白没有错,二爷所筹谋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救自己亲侄子的命!百般刁难吴邪的齐钰也没有错,这个孤独的女人,只是为了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讨个公道,替心底沉积多年的怨愤,找一个宣泄的出口!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还一意孤行,只身犯险的吴邪亦没有错,终归他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第二天清晨,齐钰推门而出,吴邪仍然跪在原处纹丝未动,毫无血色的唇边,还残余着干涸的血渍,衬在青白的脸上分外刺目。春寒料峭,夜晚尤甚,纵然他的衣裳并不算单薄,仍不免被冻得瑟瑟发抖,整个人显出一副随时要昏倒的狼狈模样。

  齐钰的眼中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淡淡道:“小三爷,你起来吧!”

  经过昨日的一番你来我往,吴邪已然对眼前女人的脾气有所了解,齐钰的心性跟他二叔有相近之处,自有一股狠劲韧性。难怪齐家转行会如此成功彻底,且发展蒸蒸日上,他勉力压制住浑身的酸痛与麻痹,薄唇轻启:“感谢钰姐不计前嫌!”

  齐钰泰然自若的挑了挑眉:“你笃定我会告诉你!”

  吴邪扯出一个略显虚弱的笑:“钰姐女中豪杰,几十年间将齐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风生水起,道上没有人敢轻易招惹齐家,想必这些年齐家唯一吃过的大亏,就是在我二叔手上。钰姐为了守护齐家,避免日后会有心怀不轨之人效仿我二叔的做法,给齐家带来无尽的祸患,就需要让道上的人都知晓,齐家并非软弱可欺。而我刚好可以拿来以儆效尤,借此警示众人,这样的大好良机,钰姐怎么可能会错过!至于我所问之事,您一定会告诉我,只不过我要替二叔受些委屈,也为了三叔的旧事,让您的心里能够舒服一点,身为晚辈我定当义不容辞。”

  齐钰的眼中暗含着欣赏,难怪吴三省不知所踪以后,吴家的生意不但没有一落千丈,反而有条不紊的节节攀升。眼前的男人对事态的判断洞若观火,既懂得隐忍又不乏坚韧,吴小佛爷的名号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女人的唇边弯出了一道安之若素的浅淡弧度:“常听人说,吴家小三爷是老九门这一代里面头脑最好的人,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虽说是一场做给外人看的戏码,但能让小三爷甘心情愿的配合演出,还不惜做到如此地步,想必张家族长对你来说,定然十分重要吧!”

  吴邪清澈的双眸中,蕴藏着不易察觉的眷恋:“他,救过我很多次!”

  齐钰会心浅笑:“张起灵和你二叔要去的地方是魔鬼之眼,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深处,关于魔鬼之眼的信息,小三爷应该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吧。”

  吴邪心中诧异,根据他查到的资料,二叔理应寻找的是大漠瑶池,这魔鬼之眼又是个什么地方,不过面上不露分毫:“多谢钰姐!倘若我能从沙漠回来,一定会想办法证明齐羽的死与我三叔无关,给齐八爷和我爷爷以及亡者一个交代,决不食言!”

  齐钰的笑容清浅,温和恬澹:“师傅常说,窥探天机是有损寿数的行当,要我得饶人处且饶人,给自己积点福报,这回迁怒小三爷确实不该,就送你一卦,作为补偿吧。”

  吴邪笑道:“能得奇门八算一卦,还是我赚了!”

  即使多年没有为人占过卦,齐钰的手法依然纯熟:“小三爷,你此行大漠凶险至极,变数横生,我虽无法劝你回头,可凡事切忌太执着,比起眼中所见,多听心之所想,得失之间,淡然处之,一切遵从本心就好,有时退一步反而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吴邪心存感激:“钰姐的话字字珠玑,我记下了!”

  得到了需要的消息,他也不再逗留,在踏出院门之际,只听见齐钰喃喃自语:“看到你这张和齐羽哥一模一样的脸,还真是让人不舒服!”

  吴邪闻言,脚步一滞,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因为每次看见张海客那张脸,他都不是很舒服。他身心疲惫的回到酒店,又给自己注射了一支抑制剂,而后泡了个热水澡,暖了暖冻僵的身体,倒在床上蒙头就睡,一觉直到午夜。

  初春的凌晨寒风萧萧,吴邪再次来到了诡楼,多亏了陈娇详尽的讲述,他驾轻就熟的找到了正确的暗门,并破解了入门的机关。看过了许多的尔虞我诈,太轻易得到的好处,并不会让他感到庆幸,反而有些惴惴难安,只是眼下他已然无心亦无力深究。

  走到接待台前,他尚且未及开口,管理员就先说道:“小三爷今晚来得早,不知又想查阅些什么?”

  吴邪开门见山:“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魔鬼之眼!”

  管理员抬起头,眉骨微微耸动:“魔鬼之眼被当地人视为恶魔的领地,凡是留在里面过夜的人,都没有再出来过,小三爷的好奇心还是不要太重为好!”

  吴邪的眸光迫切,面容坚毅:“我有必须要知道的理由,烦请管理员如实相告!”

  管理员意味深长的审视了吴邪片刻:“地下二层,九十三号房间,屋子里正中间的那个格子就是了!”

  吴邪双眼一亮:“上面写的是?”

  管理员沉声道:“魔域诡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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