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夜已深沉,可吴邪没有丝毫睡意,张海客的话言犹在耳,每多了解张起灵一分,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有如针扎一般的疼。张起灵的一生活得太苦,太不像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原本他打算和胖子一起,陪这人度过接下来的几十年光阴。打打闹闹也好,嘻嘻哈哈也罢,起码不用再形单影只,可如今这个简单的想法,已然变成了奢望。

  五年前来墨脱时,作为逼迫吴邪进入假青铜门,寻回母铃的交换条件,张海客给他讲了很多张起灵不为人知的旧事。大多是关于张起灵的小时候,由于两人是发小,自然而然共同经受了张家种种严苛残酷的磨炼与考验。

  例如一种可以增强忍耐力的训练,使用皮鞭抽打机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看起来无事,可内里会溃烂发炎,直到自愈为止,足足能疼上十几日。吴邪一直认为张家的训练是残忍的,非人道的,不过也正是那些突破人类极限的磨砺,才能让张起灵在所有危如累卵的困境下,化险为夷的活下来。

  张海客还告诉吴邪,本家的规矩繁多,因为没有母亲的缘故,张起灵的童年是在一个极度混乱的环境中长大,甚至弄不清自己的父亲是哪一个。张家巨大蓬勃的家族体系,让正值懵懂年纪的孩子,根本无从分辨,这很大程度上,是张起灵不愿意讲话的原因所在。

  张家本家的孩子极其傲慢,恍如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那些孩子不太愿意和他这个外族的孩子玩。他小时候去本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是春节的时候进去拜年,他每次都能看到一个非常孤僻的小男孩。那个小孩不说话,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看似也不受待见,时常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天井里,或者站在天井边的廊柱下,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怔怔然发呆。

  那时张海客体会到了一种惺惺相惜的亲切感,但凡去本家就必定要找那个孩子单方面的交流一番。可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那孩子始终没有吐出过一个字,这是他和张起灵结缘的伊始。后来他听本家的人说,张起灵小时候,由于不爱说话,被同辈的孩子们殴打过,愣是一声没吭,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生生被打断了四根肋骨。

  十年之后放野的时候,张海客选择跟所有的朋友分道扬镳,去追随并保护本家那个,在他看来弱不禁风的小男孩。他对吴邪坦言,那也许是他人生中做得最成功的一个决定,也是上回离开墨脱以后,吴邪没有去找他麻烦的主要原因。

  当初听着张海客的描述,吴邪的唯一感觉就是心疼,脑中下意识的浮现出,张起灵每次在室外望天,或者在室内仰头看天花板时的情景。原来在外人眼里这些高冷,或者说不近人情的表现,竟是那人在这样一种万分压抑,乃至是压迫的环境下养成的。他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孩子,又没有父母的关爱保护,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在那个冷酷无情的大家族里活下来。

  吴邪的确不喜欢张海客,很不喜欢,不仅是缘于当初在这间喇嘛庙里,张海客连同张隆半那群人差点整死他和王胖子,更是因为每每看到那张和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孔,就说什么也喜欢不起来。不过在张起灵这件事情上,不管张海客最初的有意接近,是出于同情还是一时兴起,他都心存感激,至少为闷油瓶黯然凄苦的童年,增添了一丝鲜活的人气。

  那回吴邪问了很多,张海客也还算耐心,讲的比较详细,几乎都是与张起灵有关的内容,关于张家的一切说的很少。当然除了张起灵,那个隐秘腐朽的大家族里的任何事情,他都毫不关心,从张海客的口中,他了解到了不一样的闷油瓶。有那么一刻,他居然觉得被挟持去做危险的事情也不错,至少能听到许多打死张起灵,也不会主动向他人提及的往事。

  在那个没有一颗星子的夜晚,吴邪独自呆在吉拉寺一间黯淡无光的客房里,贪婪的吸取着费洛蒙,不为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想看一眼那人清冷的面容,听一句那人淡漠的声音。自张起灵进入青铜门之后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他第一次放任自己肆无忌惮的去想念,去回忆,唯一陪伴他的,仅有窗外飒飒作响的寒风……

  今夜的风声和那晚一样呼啸,不同的是一轮圆月清朗的挂在如墨的天幕上,闪亮的星辰撒满了夜空。曾经故事里让人牵肠挂肚的主人公,就陪在吴邪的身边,与他一起聆听着同一个人讲述的,更加古老和鲜为人知的往昔。

  相同的场所,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张海客的叙述犹如带着吴邪,一层层剥开了张家神秘的面纱。如今的他不仅了解了张起灵漫长的一生,还获悉了张家由繁荣鼎盛,到衰败瓦解的变迁史,也许不涉及核心机密,但于他一个外人来讲已经富富有余了。起码曾经很多没有答案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或许不尽如人意,但勉强也能算是,对自己这么多年的义无反顾有个交代。

  吴邪平躺在张起灵的身侧,耳畔回响着“枕边人”平稳清浅的呼吸,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发现他一直醒着。他的脑子浑浑噩噩的,像放电影一般,闪现过无数的画面与片段,身体宛如被魇住了似的动弹不得,最后竟然在恍恍惚惚中,不知不觉的睡熟了。

  转天直至天光大亮,吴邪和张起灵也没从屋子里出来,大约是张起灵的气息,实在太过安心,这一觉他睡得很沉也睡了很久。他没有睁眼,张起灵也没有动,他俩的手一整夜都交握在一起,张起灵不想吵醒他,更不愿意打破这份连日来难得一见的温馨氛围。

  不得不承认有个大夫随行还是很方便的,在白茹的悉心照料下,几人身上的伤很快就痊愈了,尤其是张起灵那变态的复原能力,着实让白茹这个医生大开眼界。休养生息的这些天,张起灵过得很惬意也很舒心,每天晚上他都和吴邪“同床共枕”,吴邪对他不再刻意疏远回避,甚至比起从前更显亲密。

  吴邪也利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明白张起灵定然不想随张海客回张家,哪怕仅是一个分支。毕竟那个古老又严酷的大家族,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除了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摧残,更是害他莫名其妙,背负起一堆奇葩职责和任务的罪魁祸首。

  他的身上固然没有留下一道疤,可若不是拥有像壁虎一样卓越到可怕的愈合能力,想必现在他会比那个张塌塌还不堪入目。张家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以及强加在他身上的责任和使命,困住了他的人生,封锁了他的灵魂,也割裂了他与整个世界的联系!

  但经过近几日的深思熟虑,左右权衡当前的实际情况,万般无奈下,吴邪还是决定让王胖子陪着张起灵,一同跟随张海客回张家。他确信只要有胖子在,就绝对没人敢招惹张起灵,也不会让对方有时间感受孤独和寂寞。

  假如说他是逃避痛苦的人,闷油瓶是无视痛苦的人,那么王胖子就是唯一可以化解痛苦的人。等他离开以后,就让解雨臣和黑眼镜去香港把俩人接回雨村,或者到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度过往后的漫漫时光。

  放眼当今世界,吴邪毋庸置疑是最了解张起灵的人,曾经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知道对方的一切。现下夙愿达成,他却没有顺理成章的感到兴奋,也许是因为分离在即,隐隐的伤怀,冲淡了本该有的喜悦。

  十天之后,每个人都回归了巅峰状态,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启程,向着喜马拉雅山的深处进发。五年以前,吴邪和王胖子跟着张海杏走过这条路,就算当时是被胁迫的,此刻也不免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在雪山中,太阳,风,雪,石头,乃至说话的音量,任何一样都有可能成为人类的敌人,更不用说各种未知的潜在威胁。

  第一天,晴空艳阳,万里无云,刺目的日光照在白雪上,即便带了防护镜,炫白的强光,依然让眼睛感到隐隐作痛。在雪原这样的天气,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无风无雪,七个人一路前行,从偶尔还能看到有枯草根露出雪面,一直走到了陈年的积雪没过小腿。

  去过雪域高原的人都知道,在这里每迈出一步都异常危险,几十公分的雪层下面,谁也无法确定,下一脚是会踩在被冻实的土地上,还是掉进冰盖的裂隙里,又或者直接跌落深坑断崖。在猎猎做响的寒风与浩瀚苍茫的皑皑雪山面前,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突显出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不知行进了多久,最先吃不消的人不是白茹,而是吴邪,自从毒素压制不住开始,他的身体就日渐虚弱。他半点也不怀疑,若是持续这样走下去,用不了多久,即便他什么都不说,敏锐如张起灵,也势必会看出破绽。

  正当吴邪精疲力竭之际,张海客停了下来,指着远方的一座小山包扬声道:“今晚之前,我们要赶到那里,晚上的雪山会起风,那个雪坡刚好可以作为我们的天然屏障,用以挡风。不然的话,连帐篷也搭不起来,现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争取一鼓作气到达目的地。”

  吴邪已经累得快吐了,感觉呼吸都是一种负担,更别提说话了,他一声不吭的倚着背包半躺在雪地上。张起灵紧挨着他坐下,听着他短促而沉重的吐息,眉头越拧越紧,尽管知道他的体力不好,可也不应该差成这样,就连队伍里唯一的女人,都没有他喘得这么厉害。

  王胖子平复了一下呼吸,粗生粗气的开口:“我说白丫头,这来雪山你怎么还把头发剪那么短,都快赶上我们天真了,看着跟假小子似的,风吹着脖子后头,嗖嗖的多冷啊!”

  白茹喝了口冒着热气的白开水,眨了眨眼睛:“吴邪说斗里的粽子会抓人头发,头发越长越容易被扯断脑袋!”

  所有人:“……”

  王胖子表情纠结,小声嘀咕:“天真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静默了半晌,解雨臣试探性的问道:“你信了?”

  白茹点了点头:“信呀,难道不对吗?”

  听着对方理所应当的语气,众人都不知道该说对还是不对,一时鸦雀无声,倒是喘匀了气息的吴邪先开了口:“当然对!你说到了古墓里,万一遇到起尸,无论是粽子还是血尸,都力大无穷的,又逮什么抓什么。它们可不懂怜香惜玉,这要是头发长被一把薅住,再用力一扯,脑袋搞不好就掉下来了!”

  看着吴邪义正言辞的胡说八道,还脸不红心不跳的,王胖子痛心疾首,兀自咕哝:“小天真算是彻底堕落了!”

  等休息够了重新启程,张海客带路走在最前面,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被众人抛诸到了脑后。一行人中唯一没有过攀登雪山经验的人只有白茹,吴邪极为放心的把人交给了王胖子照看。张起灵负责殿后,吴邪主动走在他的身边,即便二人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可彼此间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彰显出十足的默契。

  沿途偶尔能够看到些许,被皑皑白雪掩埋了一半的动物残尸,有的尚能分辨出是哪种动物,有的就剩下冻得硬邦邦的碎肉了,完全想象不出生前活蹦乱跳时的模样。

  所谓“望山跑死马”,尤其是当这座山是世界第一高峰,喜马拉雅山的时候,那别说是马,就连猎豹也能跑死。明明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遥远的地方,因着雪地难行,实际走起来可能要花上两三个小时,有时甚至更久。不过走平地还算好的,如若赶上悬崖峭壁,也许只是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等手脚并用的攀爬到那里的时候,也将是四五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一队人抵达雪坡之时,已经能隐约看到初升的皓月了,漆黑如墨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弯明月,无比突兀的挂在上面。周围的月晕清晰分明,使得月亮看上去好似笼罩上了一层轻纱,扑朔迷离似幻似真。

  王胖子啧了一声,胖脸上出现了不常见的凝重:“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看来这是要变天了!”

  张海客哂笑:“看不出来,胖爷原来这么有文化底蕴!”

  不知道吴邪对王胖子说了些什么,打从出发以来他对张海客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不会再动不动就怒目而斥了:“你别看那些洋玩意儿胖爷不行,这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胖爷可是门儿清!”

  张起灵望着无垠的苍穹,眉眼寡淡:“很快就会起风,今晚不能睡在帐篷里。”

  除了白茹一个在状况外,其他人闻言都一致扔下了背包,开始在雪坡的背风处掏洞,用来挡风休整。白茹见状也有模有样的打算一起挖,吴邪急忙将她拦下:“小白,你不会干这个,去那边看着行李,这里我们来就行了。”

  “行李还用看?”白茹迷惑不解:“这种地方不要说人了,我看就是想找个活物都不容易!”

  吴邪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故作神秘的开口:“这你可错了,雪山深处顾名思义的活物可多了,比方说雪原狼,喜马拉雅山上的大脚雪人,当然还有曾经死在雪山里的那些人……的亡魂。”

  白茹只觉得一股阴风从背后吹过,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望了望前面雪坡处的几个人,又看了看后面的那堆行李,便果断的走到了行李旁边。阴阴沉沉的声音,顺着寒风飘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吴邪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让辛勤劳作的几个人,无不为之绝倒。

  王胖子一边挖洞一边吐槽:“你们说天真怎么变成这样了,瞎话说得这么溜,都快赶上胖爷我了!关键是疯言疯语也就算了,还大言不惭的诱骗小姑娘,胖爷可从来不欺骗女人!”

  解雨臣甚是不给面子的出言挤兑:“那是没有女人愿意让你骗!”

  王胖子颇为不满的反驳:“唉,花儿爷,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虽说咱小天真是清新脱俗小郎君,出水芙蓉弱官人,但胖爷想当年也是琉璃厂上,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围着我转的小姑娘,那也是一把一把的!”

  走回来的吴邪忍不住插嘴:“的确不可多得,不要说琉璃厂,就是放眼全国的盗墓界,也找不出一个有胖爷这身神膘的!”

  几个男人连说带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挖出了个大雪洞,堪堪勉强能够容纳所有人,把行李放进去之后,本就不大的空间,一下子显得更为拥挤了。白茹第一个钻了进去,早前她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爱斯基摩人这样做,不过从来没有亲身实践的机会。这次还是她第一回钻这种雪窝子,白净的脸上隐含担忧,不晓得转天醒来会不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厚重的雪堆掩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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