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围观的人太多了,她们姐妹几个年岁都不大,又不好意思狠往里挤。里面纵有再大的热闹, 她们也只得望洋兴叹了。

  湘云不甘心,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瞄又看,终于让她看见了一个熟人。

  她低声和宝钗说了一声,便跑过去,跳起来在那人肩膀上拍了一下,“嘿,赵大叔。”

  那人应声回头,看见是她,皱着的眉头才疏散了开来, 笑道:“原来是湘云丫头, 今儿一大早, 你婶子就说看见你坐车进京了,怎么这么快几回来了?”

  这位赵大叔也是附近的商贩,夫妻两个带着两个孩子磨豆腐,日常他就推着车到处叫卖, 赵大婶就在铺子门口支了个摊子, 卖些豆浆、豆花之类的, 偶尔也卖腐乳。

  周围的邻居都只知道尹氏是个失业的寡妇,不欲在婆家看兄弟脸色过活,就带着女儿来了这里,用自己的嫁妆开了个卖奶茶的铺子。

  嫁妆能开得起铺子的,必然是有有钱人家的奶奶。

  众人猜测到她们母女在京城必然有几门富贵亲戚, 却怎么也不敢往侯府、公府上去攀。

  但这也足够了, 没那个不开眼的敢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了。

  这赵大叔两口子的豆花铺子, 就在尹氏头一家奶茶店隔壁的隔壁,两家中间只隔了一家卖包子的。

  因着赵家最大的孩子也就比湘云小一岁,湘云又是个活泼外向的,周围的孩子都乐意和她一起玩。

  这么一个活泼开朗,见人就笑的小姑娘,周围的大人就没有不喜欢的。

  因而,赵大叔一看见是她,心头就半点看热闹被人打扰的不愉快就没有了。

  湘云笑道:“亲戚家里有事,把几个姐姐妹妹托付给我了,我想着天黑了路不好走,就早些带她们回来了。”

  “嗯,你想得很是。”赵大叔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咱们这里到京城这条路一向太平,也架不住有个万一。你们一群小姑娘,还是稳妥些的好。”

  湘云嘻嘻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赵大叔,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大家又在看什么热闹呀?”

  提起热闹,赵大叔一下子就来了兴致,灼灼的双目里闪烁着着八卦的光芒,“你还记得那个推车卖桃都老儿吗?”

  如今的万年县,可是连京城都比不上的经济大区,甚至于京城的经济都受万年县带动,每日里来往的人群不知道有多少。

  而这些人里,有的是慕名而来,游玩凑热闹的;但更多的还是来做些小生意,或者是去剧组做群演给自己挣机会的。

  有得意的,就有失意的,可总体来说,还是来的人多,走的人少。

  毕竟在钱财流通多的地方,机会比别的地方更多。若是在这里都找不到发财出头的路子,去了其他地方,更难十倍。

  留在这里的话,纵然不能一飞冲天,但只要手上不懒,混口饭吃总是不难的。

  也因着人口繁多,就带动了周边农业的发展。

  且不说那些种麦子、种番薯的每年的粮食都不愁卖个好价钱了,还有些机灵的,另开了荒地种果树和蔬菜,甚至挖了水塘养鱼,也是给家里多一个进项。

  于是,县城里就多了许多或推车、或挑担,卖各种应季作物的小商贩。

  赵大叔口中的“那老儿”,就是三里外村子里来卖桃子的。

  他之所以如此不积口德,直唤一个四十多快五十的老人家做“那老儿”,自然是有原因的。

  如今正是桃子上市的时节,那老儿家里的桃子也的确种得好,不但个头大,还甜美多汁,就是价钱稍贵了点。

  不过这都无所谓,常言说得好:一分价钱一份货嘛。只要他的桃子好吃,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不差钱的,大家也乐意多掏些钱,买个好口福。

  之所以赵大叔这么反感他,就是因为那卖桃的老汉为人特别克吝,且斤斤计较。

  每当有人买他的桃子,若是差一点不足斤数,他就要让人按照整斤的价钱给;可若是不巧,比整斤数过了一点,哪怕是过了一两半两的,他都非得让人把钱给了,一毫一厘都不肯让人。

  久而久之,周围的熟人都很厌恶他,只要有别的卖桃的商贩,大家就都不肯去买他的了。

  但还是那句话,万年县人流大,每天新来的不知道有多少,这老汉的桃子也不愁卖。

  因而湘云一听见是他,下意识就先撇了撇嘴,“我怎么不知道他?他还欠我一两三分桃呢。”

  日常湘云可是最不屑斤斤计较的,那卖桃老汉能让她把这一两三分放在心上,可见行事有多不得人心了。

  “怎么,可是他又闹出了什么事?怎么招来这么多人看热闹?”

  赵大叔笑道:“不是他闹出事了,是他惹上事了。你是不知……嚯~”

  说话间他还仗着身高优势,不住地往人群的包围圈里看。忽然他目光凝滞,嘴里发出一声惊呼,“嚯~”

  大片人群几乎与他同时发出惊叹声,众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演化成一片声浪,更像有小钩子似的,一下一下勾着湘云的心。

  她急得直跺脚,人不住拽了拽赵大叔的衣袖,“赵大叔,到底怎么了?你就告诉我吧。哎呀,急死我了!”

  “丫头别急,等我看完这段。哎哟哟,开花了,开花了,竟然真的开花了。”

  片刻之后,他又跟着人群杂七杂八地惊呼,“快看,快看,结果子了,结果子了!真结果子了!”

  湘云:“我倒是想看呢,这不是看不见嘛。”

  她气得双手叉腰,只恨不得学个能挪物的法门,把挡在自己眼前头的这些人,全部都挪到别处去。

  这时,宝钗、黛玉等都挪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抚她。

  好不容易等湘云起伏的心思平复了,人群忽然涌动了起来,好多人都争着抢着往前挤,两只手伸得恨不得脱离了臂膀,来个朝游北海暮苍梧。

  “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给我,给我。”

  “我也要,我也要!”

  湘云心痒难耐,“他们到底在争什么呀?”

  “不知道。”宝钗摇了摇头,提醒大家,“不过这么多人拥挤争抢,是很危险的。咱们还是离得远一些吧,没道理为了看个热闹,再把自己给伤到了。”

  姐妹几个都觉得有理,便相互搀扶着,退到了路边一家卖绒线的铺子屋檐下。

  里面坐着的是个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婆婆,看见几个小姑娘,就笑眯眯地招呼,“云丫头,领着你的小姐妹都进来坐吧。”

  湘云笑容欢快地喊了一声“连婆婆”,问道:“我们都进去,不会耽误您做生意吧?”

  “不耽误,不耽误。”连婆婆摆了摆手,“大家伙都去看热闹了,哪还有人来买我的绒线?”

  湘云这才拉着姐妹几个走了进去。

  连婆婆起身从后头拿出几个小马扎来分给众姐妹,又提起一个小白猫造型的茶壶,给几人一人倒了一杯。

  黛玉先闻见一股奶香,低头一看,茶碗里的却是焦糖色的奶茶,上面还飘着几片玫瑰花瓣。

  “这是我自家琢磨出来的奶茶,甚合我老人家的口味,你们也将就尝尝吧。”

  黛玉尝了一口,觉得有些偏甜了。

  不过,里面加了玫瑰花酱,自带一股花香气,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便又喝了两口,跟着姐妹们一起赞叹。

  连婆婆显得很高兴,自己也倒了一杯,笑道:“你们几个,是不是好奇大家伙儿都在看什么呀?”

  湘云嬉笑着反问道:“婆婆怎么知道呢?”

  连婆婆轻嗔了她一眼,说:“你打三岁出头,就在这街上东跑西逛,也没少来我绒线铺子里捣乱,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个属猫的,听见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探头探脑。”

  这比喻未免也太形象了,几个姑娘都忍不住偷笑了起来。黛玉还冲着湘云刮脸颊,气得她张牙舞爪,真像只炸了毛的小猫一般。

  还是宝钗厚道,出言替她解围,“大家到底在看什么热闹呢?”

  连婆婆道:“经常在这一片讨饭的那个,今日竟然要到卖桃那吝啬老儿头上了。”

  湘云忍不住道:“那他能给吗?”

  大雁从他眼前飞过去,都忍不住要拔根翎毛的人,怎么可能白把个桃子给了乞丐?

  “自然不能给呀。”连婆婆一摊手,“正是因为不肯给,才有了后面这出热闹嘛。”

  乞丐想要颗桃吃,卖桃的不给也就罢了,言语上还十分不堪,拐弯抹角地揭短骂人。

  也就是那乞丐脸皮厚,涵养足,任他如何指桑骂槐,全当听不出来,只是说要讨一颗桃吃,吃完之后用桃核做种子,也要种出一树好桃来,奉请周围看热闹的。

  本来吃瓜就是群众们的天性,一听还有这种变戏法似的稀奇事,那还不都得围过去,好好见识一番?

  至于能不能得一颗桃吃,在吃瓜面前,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见那卖桃的始终舍不得,就有好事的出了钱,买了一颗送给乞丐,就是为了看他现场怎么种桃。

  那乞丐把一颗桃子吃得只剩桃核,就从随身的木箱子里掏出一个小小巧巧又锈迹斑斑的铁锨,就地挖了个坑,就把桃核埋进去了。

  埋好了之后,他就问周围的人讨热水,说是自己这种桃的秘法,非得以热水浇灌才能长得茁壮。

  这话可又有意思了。

  在大众的常识里,便是陈放万年尚可发芽的莲子,若是被热水冲了,也要死了,再发不出芽来。

  如今这乞丐却偏偏要用热水浇出桃树来,可不就再次博人眼球了吗?

  当时就有好事的人给拿了一壶滚水过来。

  而湘云她们姊妹几个,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大家伙看热闹正看到稀罕处,谁都不乐意被打扰。

  几个人正说话间,就见人群已经开始散了,好多人手里都拿着一颗又大又饱满的桃子。

  在连续三四个人拿着桃子从绒线铺子门口经过之后,湘云微微眯了眯眼,“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些桃子,和那老儿平日里卖的好像呀。”

  宝钗心中一动,和黛玉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说:“说不定,那就是他家的桃子。”

  什么当街种桃,还要热水浇灌,十有八九就是那乞丐的障眼法。

  先前听湘云说了那乞丐的事,她们就猜测对方不是普通人,如今看来,人家果然已经得道了。

  探春笑了笑,也说:“除了羊身上之外,哪里还能长羊毛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尖利的喝骂,“啊,杀千刀的,我的桃,那都是我的桃!”

  众人轰然大笑,一骨碌散去,没一个把桃还回去的。片刻之后,原本拥堵的街道就如滚汤泼雪一般干干净净,只剩下卖桃的老头倚着推车大哭。

  仔细看的话,那推车的靶手好像还少了一个。

  至于那被众人口口相传的乞丐,早已不知所踪。同时没了踪迹的,还有他那口看起来就很笨重的箱子。

  老头哭得很惨,可但凡知道他底细的,没有一个人同情他。有那不知道的,也被周围的人普及了一番,变成了看笑话的。

  湘云笑道:“这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不过,姐姐妹妹们,要带你们见的奇人,怕是见不到了。”

  人家连住的巢穴都带走了,八成是不准备在这里逗留了。

  几人都说无妨。

  探春道:“能听了这么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还见识了一番现世报,今日的经历已经足够奇特了。”

  唯有惜春有些可惜,“可惜没看到高人种桃的奇景,这是多好的素材呀!”

  惜春子小就很有绘画天赋,及至年长,便跟着母亲尤夫人一起画漫画。

  如今她的画技虽然尚显青涩,但已经很有几分自己的风格了。

  尤夫人问过自己的编辑之后,就让女儿帮着画一些简单的场景。等漫画出版的时候,多坠一个惜春的笔名。

  这也算是家学渊源,女承母业了。

  湘云“嗐”了一声,说:“这有何难?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就起身出去了。

  等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举着手机,献宝般地递到了惜春面前,“喏,这是内围的人用手机拍下的全过程,我找了好几个熟人要的,绝对是多角度拍摄,足够你入画了吧?”

  惜春欣喜不已,赶紧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多谢云姐姐。”

  两人都打开了蓝牙,湘云直接把那些视频传给了她。

  她们两个在那里传东西,连婆婆就和宝钗、黛玉等说话,“你们这些小姑娘,都是剧组里的演员?最近是要拍七仙女了吗?这么多标志的姑娘?”

  黛玉等人都算是容貌出众,可万年县的人见多了俊俏的演员,看见她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不过,因她们实在好看,连婆婆就误会了,以为她们也是某个剧组的演员。

  宝钗等人对视了一眼,都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探春起身,走到摆放绒线的柜台前,说是要挑几样回去,给自己绣个新帕子。

  连婆婆就给她拿了几样颜色鲜亮,性价比又比较高的出来,“你看看这几个颜色怎么样?你们这些小姑娘,就该用些鲜亮的。”

  探春仔细看了看,带着些不好意思问:“有没有更好一些的?前些日子,家里祖母赏了一块云锦,正好够做一张帕子,我想着,丝线总得配得上那云锦才是,不然岂不是糟蹋了?”

  连婆婆不知真假,只看她身上衣衫光鲜,也知道这姑娘家境不错,便把压箱底的好线拿了出来。

  姐妹几个都知道,探春买丝线是假,找个借口答谢连婆婆收留她们歇脚的恩情是真。

  不过,却没有谁在这个时候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

  大家都当不知道,就像是看见探春买丝线,自己也突然想起来要买一样,都跟着凑过去挑了几种用得上的。

  有生意可做,连婆婆自然笑得合不拢嘴,收钱的时候都是按最低价要的,有的赚,但赚得不多。

  湘云知道是因着自己的缘故,自然很呈她的情,回家就告诉了母亲尹氏。

  等到晚间各家都收了摊子,尹氏便拿着几大包最近新出的奶茶小料,从后门拜望连婆婆,说是请她品尝一番,提点意见。

  能自己开铺子做生意的,哪一个没有七巧玲珑心?

  见她带了东西来,连婆婆就知道是替湘云还人情来的,于是欣然接受,还当场做了两盏奶茶,请尹氏也尝尝她的手艺。

  双方都对彼此的东西夸赞不尽,自然是皆大欢喜,两家的交情也因此更近了两分。

  再说自那日之后,整个万年县果然再看不见那乞丐的身影,许多好事的人都十分遗憾。

  好在如今拍摄工具发达,当时就有很多在场的拍下了全过程,发在论坛上的就有许多,转发的又不知有多少。

  湘云回去之后,在读书作诗之余,就着手头这些视频的不同视角,用手机重新整合剪辑出了一个短片,就叫《种桃》。

  而那个飘然而去的乞丐,也成了大隐隐于市的民间传说之一。

  很快这个八卦就传到了傅玉衡耳中,他专门去论坛上看了那个剪辑的短片,发现剪得真不错。

  他立刻就打电话问了让红杉帮忙查了,发现不是他们大剧院内部的人员,竟然是个自学成才的民间高手,一时见猎心喜,从论坛后台联系了对方。

  等双方都自报了家门,他才知道是湘云那小姑娘。

  “你这剪辑是跟谁学的?”傅玉衡很是好奇。

  因为目前为止,剪辑的课程还没有外售的,都只在他们内部搞培训。

  现存所有剧组,在拍摄完了电影或电视剧之后,后期都得找大剧院这边来做。

  行业垄断的名头,大剧院真不是白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