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二爷,不好了二爷!”

  贾琏的小厮来往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听见动静,贾琏下意识把手中的书揣进了袖子里。听清是来旺的声音, 他大大松了口气。

  等来旺近前,他立刻从袖子里抽出书,在来旺头上敲了一下。

  “什么不好了,你家二爷我好得很!”

  平日里来旺最会耍宝,这会儿就完全顾不得疼,一把抓住贾莲的手,把他的书夺了过来。

  “哎哟我的二爷哟,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一点不知道急呢?”

  “什么火烧眉毛了, 瞧你急那样?”贾琏也不和他计较, 只是伸手要书, “快把那书给我,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淘换回来的精品,但凡弄破了一点儿,仔细你的皮。”

  来旺是真的替他着急, “二爷, 这个时候就别管什么精品不精品了。我刚才打探到一个大消息, 关于王家凤姑娘的。”

  “凤儿?她怎么了?可是病了,还是有人给她委屈受了?”

  来旺道:“凤姑娘是女中豪杰,脂粉里的英雄,谁能给她委屈受?”

  贾琏大大松了口气,恨不得踹他一脚, “到底什么事?快说。”

  来旺道:“小人刚才路过花园子, 听见二太太身边的周大姐和小丫头说话, 王家要给凤姑娘议亲了。”

  “什么?”贾琏大惊失色,果然顾不得什么精品不精品了,“这不可能,凤儿答应过我的,要等我去提亲。”

  王熙凤虽是女流,却比十个男人加起来还强,答应别人的事何曾食言过?

  可来旺却直接泼他凉水,“不是小人要说嘴。二爷,自从你答应凤姑娘去提亲,这都过了多久了?姑娘家的青春可耽误不得。

  再者说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凤姑娘的爹娘虽然不在了,王大人和王太太却把她当亲生的疼,哪里不为她的终身打算?”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贾琏人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时候他完全忘了,他们两个都才十岁,议亲的事根本就不着急。

  “不行,我不能让凤儿嫁给别人。”

  不然他一辈子都不会甘心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推开来旺就冲了出去。

  “诶,二爷,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去荣禧堂。”贾琏远远留下了一句。

  荣禧堂是荣国府的正房,是当家主人居住的地方。

  自从贾代善退下来,贾赦袭了侯爵之后,老两口就搬到了后头的荣庆堂,把荣禧堂让给了贾赦和张夫人。

  如今贾琏要去荣禧堂,自然是去寻老爷太太的。

  来旺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屁股开始疼了。

  不过,若是能让二爷得偿所愿,屁股上挨几下就挨几下吧。

  事情也果然如元春所料,贾琏在父母面前施展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张夫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死活拿他没办法。

  打吧,只要打不死,贾琏就坚持闹;

  骂吧,贾琏脸皮厚,根本不当一回事。

  到底是亲生儿子,还真能把他打死不成?

  贾赦夫妇彻底没辙,张夫人一边骂贾赦,一边思考把王熙凤娶回来的利弊。

  家里这位王夫人无疑是又蠢又贪的,那位凤姑娘虽然是个有名的爽利人,但毕竟都是王家的姑娘。谁敢保证她的爽利不是表象,内里和王夫人不是如出一辙?

  虽然贾琏是次子,不必像贾瑚般支撑门户,但他们两口子,绝不想给儿子娶个搅家精回来。

  贾赦弱弱地说:“听说敬王妃很喜欢凤姑娘,经常派车接他到王府去玩。”

  敬王妃的眼光,总可以相信吧?

  张夫人道:“敬王妃的人品自然没得说,可是……”

  虽然他们两口子都和傅家交好,和玉莲的关系也不错,但张夫人的思维毕竟还是这个时代的淑女思维。

  玉莲成婚多年没有一儿半女,却又迟迟不肯给敬王纳妾,直到外面流言纷纷,这才要做主聘侧妃,难免让张夫人心里犯嘀咕。

  若是那位凤姑娘也学了她这一点,日后琏儿岂不是要绝后了?

  贾赦道:“看你看琏儿这架势,若是不同意他娶凤姑娘,他怕是能一直闹下去不肯娶亲。”

  张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声,“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大不了然后让瑚儿多生两个,过继一个给琏儿就是了。”

  “太太,你在说什么呀?”贾赦奇怪地看着她,“太太,儿媳妇还没娶进来呢,你怎么就先断定人家不能生了?”

  张夫人神情一滞,半晌哑然失笑,“我也是被这孽障给气糊涂了。”

  ——只要凤姑娘能生,善妒就善妒吧。琏儿自己求来的,活该自己受着。

  刚打发走贾琏,偏房伺候的张大家的求见。

  张夫人微微挑了挑眉,“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张大家的就被领了进来。

  她也不敢抬头,低着头给两人请安,“给老爷带的请安,老爷太太万福。”

  张夫人问道:“你不好生伺候几位姨娘和姑娘,来我这里做什么?”

  张大家的小心翼翼地觑了觑张夫人的神色,讪笑道:“是西厢房的李姑娘,已经有两个月没换洗了。老奴做主给请了大夫,诊脉之后说是有两个月生孕了。”

  “当真?”张夫人面露喜色。

  “自然是真的,老奴哪敢糊弄太太?”张大家的松了口气。

  太太不愧是大家闺秀,果然贤惠。

  此时贾赦也反应了过来,欢喜道:“那可太好了!”

  张夫人笑容一淡,漫不经心地瞥了贾赦一眼,“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咱们就过去看看吧。”

  贾赦急忙走过去扶住了她,“夫人小心脚下。”

  见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张夫人气势一泄,自己先觉得好笑了。

  ——都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嫁了个什么样的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两人去了西厢房,得到消息的李姑娘赶紧从床上起来迎接,“婢子给老爷太太请安,老爷太太万福。”

  张夫人上前一把扶住,“快起来吧。你如今是双身子了,别多礼了。”

  “多谢太太。”李姑娘心中有些忐忑,余光暗暗观察张夫人,见她是真的不在意,才暗暗松了口气。

  随即她又自嘲起来:想什么呢?太太自来宽厚大度,更何况膝下已有两位长成的公子,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庶出的?

  张夫人拉着她一起在榻上坐下,先是询问了吃穿用度,又见她脸色红润,不由放了心。

  虽然她治家甚严,料想底下人不敢克扣,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姑娘性子软弱,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敢说,难保没有拿奴大欺主的。

  细细询问之后,张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感慨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遗憾没再给老爷添个一儿半女。也就是这两年岁数大了,才放下了这段心思。

  如今你有了好消息,就是咱们家的大功臣。

  现下你月份尚浅,不好过多劳动,就先把份例提成姨娘的。等孩子生下来,你出了月子,我再做主给你摆酒。”

  摆了酒,就是正式姨娘了。

  李姑娘欢喜不尽,连忙要起身谢恩,“多谢……太太?”

  “好了,你就别起来了,肚子里这个要紧。”

  张夫人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等底下人把属于姨娘的月例,还有张夫人另外赏的四匹缎子都送了过来,就和贾赦一起离去了。

  从头到尾,贾赦都是个吉祥物,一句话也没说。

  他觉得自家太太安排的挺好的,就算让他自己安排,也不可能更妥帖了,索性就不开口了。

  而李姑娘也没指望他。

  李姑娘虽然胆子小,但脑子却很清楚,明白作为一个通房丫头,想要在后院活得安稳,最重要的不是讨好这个男人,而是让当家主母觉得你安分。

  她一向是最安分的,并不想因为这个孩子,毁了自己以往的安宁。

  张大家的替她送走了老爷太太,转回屋里就喜气洋洋,“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该喊一声姨娘了。”

  “还要多谢张嫂子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李姑娘喊来伺候自己的小丫鬟豆儿,“ 豆儿,夫人赏的缎子里,有匹蓝色的正适合张嫂子穿,你给张嫂子拿过来。”

  “诶。”豆儿应了一声正要去,却被张大家的拦住了。

  “姑娘不必如此,老奴照顾你,那都是分内之事,哪里敢贪功呢?只要姑娘能平平安安把肚里的哥儿生下来,就是咱们共同的大喜事。”

  李姑娘明白了,人家求的不是一点浮财,而是在她升了姨娘之后,做她身边的管事媳妇。

  正好她也觉得张大家的品性不错,从没因为她只是个通房丫头,就低看怠慢她。

  反正日后她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太太也会安排人来照顾。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张嫂子呢。

  想明白了之后,李姑娘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真诚了,“嫂子说的是,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才是正经。”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脸上透出几分母性的光辉。

  “我倒是不希望这是个哥儿。”李姑娘道,“太太膝下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我便是再生一个,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能为太太生个女儿,想必能孩子也得到更多的重视。”

  张大家的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顿时更觉得李姑娘有前途,自己的选择明智了。

  “姑娘说的是,还是生个姐儿好。我也曾听太太身边的几位姑娘说过,她时常遗憾自己膝下没个小棉袄呢。”

  她是生育过的,知道头三个月最是要紧,因而说了几句话,就上前扶着李姑娘躺下。

  “姑娘趁现在多歇歇,等过了三个月胎气稳了,就要考虑进补的事。再等到后三个月要生的时候,就要每日多走动走动,生的时候才能少遭罪。”

  李姑娘也知道张大家的膝下有两子一女,想来这都是经验之谈,非常顺从地躺下休息了。

  和她同住西边厢房的,还有两位姨娘,她们都是贾赦年轻时的通房丫头。

  虽然年纪大了,早已不能生育,但张氏也没亏待她们,不但把她们提做了姨娘,在份利上还时常贴补。

  两人本就是安分的性子,日子过得顺畅,就更不会想着挑事儿了。

  听说李姑娘有孕,老爷爷和太太来看过之后,两位姨娘坐在一起一商议,觉得她们还是晚上再去的好。

  虽说她们没生过,但也知道孕妇该多休息。

  ※※※

  只是还不到晚上,二房那边就传出了坏消息:在贾政书房伺候的万姑娘滑胎了,说是落下来一个成型的男胎。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得到消息之后,张夫人吃了一惊。

  林之孝家的臊红了脸,讪讪道:“说是二老爷不节制,玩的花样多了些……”

  后面的话,她是再是说不出口了,也不需要她再多说了。

  一时张夫人也红了脸,半晌啐道:“真是个老不正经!”

  她又问道:“老二家的是怎么说的?”

  林之孝家的道:“二太太也吓了一跳,赶紧让人去请大夫,好歹把命保住了,只是日后怕不是要缠绵病塌了。”

  听见这话,张夫人皱了皱眉,问道:“这么严重?那胎儿多大了?”

  若是胎儿尚小,不至于此。

  “据说快四个月了。”

  “快四个月的肚子,她自己不知道,老二看不出来?”

  林之孝家的干巴巴地一笑,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万姑娘无非就是害怕这事被二太太知道,想着能多瞒一天是一天。

  至于二老爷有没有看出来,那就不知道了。

  张夫人叹了口气,起身道:“罢了,罢了,如今老太太不在家,只能我去看看了。”

  但凡他们两房分了家,这种破事,她是坚决不肯沾的。

  但如今名义上还是一大家子,婆婆又不在家,她这个当家主母,少不得要多操一份心。

  等她们到了西大院时,那万姑娘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屋子里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想来是刚刚清理过,又不敢开窗户通风。

  王夫人正坐在床边的几子上劝慰,那位万姑娘呆愣愣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泛青,最重要的是,眼睛里半点神光都没有,整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听见是她来了,王夫人赶紧起身迎接。她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一场。

  “嫂子。”

  张夫人上前扶住她,拍了拍她的手被安慰道:“是那孩子没福气,你也节哀吧。”

  她还能怎么说呢?

  纵然心里猜测这件事不简单,可不管怎么说,都是王夫人失去了一个孩子,她自然得劝慰对方。

  倒是真正怀了孩子又失去了万姑娘,反而没有这个资格了。

  安抚赏赐万姑娘的事,王夫人能做,她这个隔房的嫂子却管不着了。

  妯娌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张夫人走到床边探望了万姑娘,纵然心里十分不忍,也只能说了一句,“我那里还有几两阿胶,等会让人拿过来,给她补补吧。”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觉得虚伪。

  看着眼前的万姑娘,张夫人忽然觉得:便是凤姑娘善妒些,不让琏儿纳妾也没什么。王家的姑娘这么厉害,与其让这些小姑娘就此凋零,不如就让琏儿守着凤姑娘一个过呢。

  想到这里,她实在是在是不想再看王夫人这张脸,便推说自己还有事,带着林之孝家的走了。

  等她走了之后,王夫人又安抚了万姑娘几句,让人拿了半斤燕窝和一封冰糖过来,就也带着周瑞家的走了。

  主仆人回了正房之后,王夫人神色淡淡地问:“都处理干净了吗?”

  周瑞家的忙道:“太太放心,书房里的香炉都清理了,里面的香灰是另换进去的,绝对不会有人发现不对。”

  最重要的一点她没有说出来,就是以贾政那不理俗物的性子,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还有人会替换他书房里的香灰。

  “嗯。”王夫人点了点头,“做的不错,自己开箱子拿十两银子吧。”

  “诶,多谢太太赏赐。”周瑞家的欢天喜地的应了。

  王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得意洋洋地说:“那个贱人,真以为自己藏得多好?”

  说到这里,王夫人脸上的神情又转为了愤怒,“她是我陪嫁庄子上出来的人,就该对我忠心耿耿。瞒着我偷倒避子汤也就罢了,肚子都快四个月了,竟然还敢隐瞒!”

  周瑞家的道:“那就是个背恩忘主的奴婢,太太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她这不就遭报应了吗?”

  “不错,她这就是遭报应了。”王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真是老天有眼,佛祖保佑。”

  转头就吩咐周瑞家的去小佛堂准备,她要去吃斋念佛,酬谢佛祖。

  当然了,对外的说法,是替那个可怜的孩子祈福,希望他下辈子还能投到他们家来。

  消息传到万姑娘耳朵里,万姑娘气得浑身发抖,捶着床咒骂道:“假仁假义的贱人,就是她害了我的孩子,如今还假惺惺的。若老天当真有眼,就该叫她不得好死!”

  她又想了想,觉得死王夫人一个还不够,又恶狠狠地说:“该叫她的儿女都死尽,让她断子绝孙才好!”

  这一番咒骂,痛快是痛快了,她却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小丫头目光闪烁。

  等到晚上睡觉时,小丫头端来一碗蹄花汤,说是大夫交代的,这个最是清宫排污,对她的身子好。

  万姑娘也没有多想,靠在床上,由着小丫头喂给她。

  到了后半夜,她就出了大红,还没撑到大夫来,人就直接去了。

  王夫人也不过是叹息几句,赏了她爹妈二十两银子,一副好棺材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