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要拍《西游记》吗？剧本写出来了吗？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问这句话的时候, 天子正坐在傅家的小书房之一——槐梦斋里。
《唐传奇》里，吴楚游侠淳于棼梦入淮安国，被国王招为驸马, 娶得娇妻，坐得高位，醉生梦死，纸醉金迷。
直到国中失火，他一梦惊醒，才发现梦中的国度，不过是大槐树上的一个蚂蚁窝。
而他这个南柯太守，所掌管之处，也就是槐树南边那根大树叉罢了。
整个故事荒唐梦幻, 却又有着六朝掌故特有的冷酷和对异类的蔑视。
如果是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 南柯太守一定会成为拯救蚁国的大功臣, 与蚁国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六朝前后的奇幻小说里，大多不把异类当人。
《酉阳杂俎》里有和龙虾公主生了儿女，却眼睁睁地看着龙虾一族成了龙王的食物，有机会相救妻子儿女, 却只是感慨, 不肯发一言相救的。
南柯太守得知蚁穴失火, 也不过是一场叹息而已。
当初傅玉衡给自己的书斋取这么个名字，无非就是提醒自己：不管是真是幻，是醒是梦，我如今的生活都是真实的。
最近天子经常到他们家来，而且还都是白龙鱼服, 摈弃仪仗, 只带着十几个护卫就来了。
虽然他知道暗地里肯定还有人在保护, 但每每如此，傅玉衡也不得不胆战心惊。
“陛下，您若是有事，直接派人把臣叫过去就是了，很是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您跑这一趟，我消耗的能量，足够一个来回了。
天子皱眉瞥了他一眼，“怎么，朕亲自来看你，你还不满意？”
“不，臣的荣幸。”傅玉衡急忙道，“只不过，一个人的福气是有定数的。天天迎接圣驾，臣怕把自己的福气提前消耗完呀。”
天子笑出了声，“你这小子，忒地促狭。”
他心里在担忧什么，天子自然明白。
不过，天子也有自己的用意，自然不能让他顺心如意了。
“你的福气大着呢。”天子淡淡道，“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是御林军护卫不力，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玉衡苦笑连连，天子权当没看见，再次问起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问你话呢，那个《西游记》，你准备什么时候拍？我还等着演玉皇大帝呢。”
好吧，傅玉衡听出来了，此事别有内情，天子不告诉他，也是存着爱护之心，不想把他给牵扯进去。
那他就不问了，还是专心去弄《西游记》吧。
“剧本还没写好。”傅玉衡实话实说，“最近比较忙，没工夫琢磨剧本。”
“忙？”天子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很显然，他所谓的“忙”是在忙什么，天子心知肚明。
——忙着陪你老婆安胎，忙着操心你老婆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宵夜吃什么？
但傅玉衡却一点都不觉得羞愧，理直气壮地表示：就是很忙，就是很忙，就是很忙！
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对于他看重自己女儿，还是很欣慰的。
谁让他不但是君主，还是老丈人呢？
他对傅玉衡的要求，和对满朝臣工的要求，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正好我也没事，就帮你一起搞剧本吧。”天子一锤定音，下一句就是追问，“你先前写到哪里了？”
傅玉衡正色道：“一个字都还没写。”
见天子挑眉，傅玉衡道：“臣觉得，既然要用电视剧的形式，重新演绎《西游记》，咱们总得搞出点新花样，不能全照着原著抄吧？”
天子想了想，点了点头，“不错，看书和看电影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书上写得极精彩，直接搬到电影上，却会让人看得不明所以。”
“这只是一个原因。”傅玉衡直言道，“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天子从善如流地问。
傅玉衡道：“既然是经我的手改编的东西，自然得留下一些我特有的痕迹。如若不然，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回？”
他说：“我虽然一直没有动笔，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觉得，等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剧本也就差不多出来了。”
难得见他如此深沉，天子也来了兴致，“什么问题，值得你如此费思量？”
“什么是神仙？神仙应该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倒是把天子也给问住了。
“神仙该是什么样的存在？”天子蹙眉思索了片刻，带着向往说，“既然是神仙，自然是要逍遥自在，就像古人诗里说的那样，长生不老，朝游北海暮苍梧。”
傅玉衡追问：“那神仙该承担的责任呢？若是不能承担责任，神仙又凭什么成仙？”
天子哑然。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帝王，利用权势追求长生。
难不成，那些帝王想要长生，为的是长生之后无穷无尽的责任吗？
他们为的自然是成仙之后，更长久地享受权势带来的无上快感呀。
可就像傅玉衡说的那样，若是神仙不能承担责任，又凭什么成仙呢？
这时，傅玉衡笑了笑，叹息般地说了一句：“神仙还得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坚。”
天子悚然一惊，无数神话传说从脑子里划过。
——伏羲演八卦，神农尝百草，黄帝止兵戈，大禹治水，后羿射日……
这些，都是凡人积累的大功德，受万方香火，才得以飞升成仙。
哪怕是天生的女神女娲，也心怀大慈悲，有造人补天之功德。
若是德行不足之辈，哪怕是秦皇汉武，也只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个迷信方士的笑话。
天子凝眉沉思许久，缓缓道：“不如，我这个玉皇大帝，便借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机，整顿天宫腐败乱相，如何？”
傅玉衡眼睛一亮，抚掌笑道：“着啊！臣心里模模糊糊的思路，也是这样想的。”
他兴致勃勃地说：“不如咱们就像拍《女儿国》一样，先把《大闹天宫》单独拍出来。后续的故事，该综合综合，能单拍就单拍。咱们不拍电视剧了，拍成系列电影，如何？”
“就像《包公案》一样？”
“《包公案》不好看吗？”
“好看呀。”
“那又有何不可？”
翁婿两个一拍即合，傅玉衡当即让人告知老婆，他今天要忙，没空陪她，叫她按时吃东西，不要委屈自己。
天子撇了撇嘴，嘀咕道：“真是小年轻，分开这么一会儿，就黏黏糊糊的。”
也不考虑一下他这个老人家的心情。
傅玉衡权当没听见，把人打发走之后，就拿出纸笔，拉着天子一块创作剧本。
首先有一个大背景：自元始天尊建立天庭之后，时光过去千万年，期间天庭也换了数代天尊。
如今在位的，乃是因品性出众，百世行善，功德卓著而举家飞升的凡人张百忍。
张百忍是个好人，也是一个仁君。
可是，天庭建立得已经太久了，久到那些神仙已经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成仙。
他们贪图享乐，沉迷于凡人卑微如蝼蚁的供奉，再也不修功德，不在乎苍生疾苦。
新上任的天帝有心整顿这种乱象，却苦于法力低微，没有人手，只能暂且蛰伏，积蓄实力，以待时机。
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年，下界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上，一块合乎周天之数的奇石突然化形。
因着花果山上最多的就是猴子，那奇石自开启灵智，见得最多的，也都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猴子。
所以，等它化形的时候，按照潜意识，也变成了一只石猴。
这石猴化形之时，眼中两道神光直冲霄汉，惊动了一众神君仙娥。
众仙不明所以，身为三界之主的玉皇大帝却是心有所感。
——他苦候的时机，已经到了。
因而，当千里眼和顺风耳来报时，玉帝不以为意，只说这猴子乃是天生地养，自有几分神奇之处。待它喝了水吃了东西之后，眼中神光自然消散。
实际上，却是玉帝派来自己的心腹下界，投神丹于石猴口中，帮其隐匿了收敛不住的神光。
后续石猴远渡重洋，寻仙求道，之所以一路有惊无险，全因玉帝暗中派人护持。
菩堤老祖虽然不是玉帝的人，但这位神通广大，又主张三教合一，和玉帝一样，也认为神仙应该先修德行。
所以，对于玉帝送过来的这只猴子，他也是尽心教导，给了石猴孙悟空一身无上神通。
不过，菩堤老祖也知道，这猴子日后必然会搅个地覆天也翻。
他老人家不想被扰乱清静，所以才叮嘱悟空，不可以告诉别人，神通法术是他教的。
看《西游记》时，总有人会有些疑惑：为何自小知礼守节，别人打他不还手，骂他也不恼的孙悟空，会因天庭对他不够重视，就干出大闹天宫的事？
这其中固然有本事大了，心态飘了的原因。
但这也飘得太过了吧？
要知道，《西游记》的作者是个正儿八经的古人。
在古代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是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会留几分理智吧？
可孙悟空的理智，却像是离家出走了一般。
而在新编的《大闹天宫》里，傅玉衡给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测。
——悟空之所以如此，都是故意的。
他被以弼马温的身份招入天庭之后，玉帝便与他梦中相会，备陈天界乱象，表达了自己对三界未来的担忧。
如猴哥这样义薄云天，忠肝义胆的英雄人物，又有玉帝诚恳相托，他自然是义不容辞。
这一点也是很符合古人的价值观的。
“如何？”傅玉衡询问天子。
天子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美猴王也是位国士君子呀。”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也便是如此了。
傅玉衡却道：“不，他不仅是君子，他是个圣人。”
见天子抬眼看向自己，傅玉衡正色道：“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若这都不算圣人，世间哪里还有圣贤呢？”
猴哥是桀骜不驯的，是极具反抗精神的。
可是他桀骜不驯的人，他反抗的对象，都是上层的强权阶级，是蔑视苍生的压迫者。
反而对于那些普通人，猴哥总是怜悯的，是尊重的，是怀着无限善意的。
他嫉恶如仇，他惩奸除恶，保护的都是普通民众的利益，是想要还他们一片朗朗乾坤。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傅玉衡突然想起了这半首诗，不自觉便念了出来。
天子笑道：“这诗是你做的？倒是和《大闹天宫》的意境颇为相合。”
傅玉衡摇了摇头，讪讪道：“这倒不是我做的，我可不敢领受这名头。”
为防天子追根究底，他直接编了一个来历，“此事说来离奇，在我决心要拍《西游记》时，有一天晚上做了个梦。
这诗便是梦中所得，一共有八句，这是后四句。”
“哦？”天子来了精神，“那前四句呢，快念来听听。”
傅玉衡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道：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天子低头把这八句诗念了一遍，忍不住又念了一遍，赞道：“好诗，当真是好诗。作诗之人不但有扫清天下的志向，更有悲悯众生的慈心。”
说完，他又看了傅玉衡一眼，调侃道：“想来你这惫懒货，也是做不出这等好诗的。”
这首诗和傅玉衡的心性，简直就是南辕北辙。
傅玉衡笑了笑，玩笑道：“陛下太了解臣了，在您面前，臣觉得自己一点秘密都没有，压力好大。”
天子哼了哼，“怎么，你还有什么事想瞒着我？你可知，欺君何罪？”
“不敢，不敢。”傅玉衡举手投降，露出瑟缩之态。
天子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正要再调侃他两句，绿萝在门外求见。
听见绿萝的声音，傅玉衡豁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直接就把门拉开了。
“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公主那边有什么事找我？”
绿萝手里提了个食盒，见怪不怪地笑道：“公主那边很好，只是怕陛下和您累着了，就叫婢子来送些茶点，顺便请您二位歇息片刻，再忙不迟。”
天子恍然回神，起身活动的片刻，笑道：“不知不觉的，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呀。”
他看了一眼博古架上放着的座钟，“你这个钟，他怎么也不报时呀？”
傅玉衡道：“书房这地方，还是安静点的好，我把它里边改了一下，不然报时的时候，动静太大了。”
“你还会改这个？”
这时候的钟表，都是西洋贩过来的舶来货，里面的构造极为精妙，寻常工匠根本不敢下手。
内务府倒是有些匠人会修理，但也不敢大动干戈，恐怕差了一个零件，整座钟表就坏了。
傅玉衡往那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摸对了原理，造出来一个也不难。”
“你还会造？”天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也就是费点时间罢了。”傅玉衡道，“我的琉璃工坊里已经弄出了蒸汽机作动力，想来过不了多久，大块平整的玻璃就可以量产了。”
天子皱了皱眉，“也对，你能造出玻璃来，自然也会造钟表。”
傅玉衡道：“臣的意思是说，蒸汽机的应用十分广泛，有了它就可以带动车床，各种精妙的零件都不在话下。
钟表的内部构造再怎么精巧，也不过是无数零件组合在一起罢了。
只要能把这些零件造出来，随便从内务府拉出一个工匠，都能把它们按照既定的顺序组合起来。”
其实比起蒸汽机，最好用的能源还是电。
只是，建设发电工程，需要的资源和劳动力太多，以如今的生产力，根本就负担不起。
他虽然指望积累积分，却也没想着因一己之私而造孽。
且看着吧，且看他有生之年，大夏朝的生产力，够不够开发电这种能源。
天子的目光亮得像夏日正午的太阳，“你准备什么时候……”
傅玉衡直截了当，“等我老婆生了之后。孩子一天不降世，我是一天都不会离开家的。”
天子“啧”了一声，“行了，过来继续写剧本吧，写剧本可不用离家。”
还有示意绿萝把适合放下，“行了，你回去给上阳复命，就说我们自有分寸，叫她不用担心。”
但只看那周扒皮的架势，也不像是有分寸的样子。
绿萝担忧的看了傅玉衡一眼，傅玉衡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
主子都发话了，绿萝也只好行了个礼退下了。
天子哼了一声，“你府上的奴才，倒是忠心耿耿。”
傅玉衡心中无奈：自从陛下脱离朝政之后，是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别的不说，只是说心性这一块，是越发的返璞归真了。
傅玉衡能怎么办呢？
哄呗！
“他们也就是有样学样，眼见着主子们对陛下忠心耿耿，岂不见贤思齐？”
又是表忠心又是自夸的，很快就把天子哄高兴了。
“行了，行了，我也不为难你了，快看看薰儿准备了什么？”
傅玉衡亲自掀开了食盒，第一层是几样造型精巧的蛋糕，第二层说四碟口味酥脆的传统点心，第三层是两个盖碗，应该是汤品。
说起来也都是家常的东西，但也就是这样，才显得亲近。
至少天子十分满意，觉得女儿纵然出嫁了，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他端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招呼傅玉衡，“你学了这么久，想必也是饿了，快来吃点儿吧。”
伸手揭开两个盖碗，“唔，是冰糖雪梨汤，这东西最是润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