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这段时间, 纱织领着斑去了各种各样的地方。

  第一天的傍晚,二人沿着海港的边缘散步。她嗅闻着海风的气味,将对岸码头的仓库指给斑看:“看到那片红色的仓库了吗?因为很有历史, 所以是我们横滨的景点喔。”

  第二天的夜晚, 两人则钻进了电影院。纱织喜欢看都市男女的爱情故事,从头到尾都泪眼涟涟。可屏幕上播放起片尾曲时,她扭头一看, 发现斑单手撑着额头, 睡着了。

  第三天的黄昏时,她带着他去知名的中华街餐厅吃饭。两个人排队排的很辛苦,还要忍受游人们的拥挤,可最后斑的意见, 竟然还是那句常说的“奇奇怪怪的”。

  第四天的晚上, 国立竞技场有演唱会举行。两个人恰好路过竞技场门口,仰头看见无数气球和彩带飞向了夜空。

  大多数时候,斑都不会说话和指点。纱织带他去哪里, 他就去哪里。虽然免不了口头上将纱织奚落一番,可他还是会听她的话。

  纱织很久没花这么多心思在游玩和约会上了。哪怕是和从前的其他男友在一起时, 她也不会这样。现在的她就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狂欢,知悉这种快乐的日子马上就要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一个劲地享乐着。

  即使工作很累, 她也会打起精神来补妆,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然后和斑一起出门购物、拍照、游玩、品尝甜点。当她走累了,就把东西全部塞到斑的手里;如果不想挤电车,那就坐鹰回家。

  这样的日子很快乐,可这快乐却像是海面的浮冰, 虽然美丽,却总有融化的一天,而海面之下,则有更多令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这天的夜晚,横滨的海声似乎格外响亮。夏日已经来临了,簌簌的夜风吹得浓绿的枝叶乱舞。夜空之上,一轮饱满的圆月高高悬挂着。也许是地上的霓虹太过亮眼,那月亮竟显露出几丝猩红之色来。

  纱织站在横滨港口的行道上,将双手搭在栏杆的铁锁处。她仰头望一会儿天上的满月,又将目光垂落下来,看向海面。

  海面之上,船舶飘浮,在夜色里缓缓向前游移。

  “纱织,该回去了吧?”斑的嗓音从她身侧传来,“已经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工作。”

  “啊,是啊。”纱织托着面颊,语气闷闷的,“怎么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呢?”说着,她侧头望向了斑。

  斑穿着她买的短袖T恤,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明明是很简单的打扮,但是由他穿来却显得分外好看。但说实话,他和这身衣服格格不入,因为他身上总有一种睥睨旁人的威严,看人的眼神都是居高临下的。

  ……总感觉这家伙和衬衫西装会更合适呢。

  “斑,我还不想回去。”纱织的语气相当小孩子气。

  “……又在胡闹了。”他的面色总是像训诫似的。

  “斑,你说,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呢?”她托着面颊,喃喃地问,“你会从这里消失吗?还是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你会继续留在我身边呢?”

  她身旁的人沉默了。

  空气安静了许久,她只能听见海浪涌动的哗哗响声,还有斑的浅浅呼吸声,一起破开这寂静的夏夜。

  片刻后,她听见了斑的回答:“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她抬眼看他,发现他在看着月亮。他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情。

  “我不知道我是会消失,还是会继续留在这里。”他说,“我只知道,就算我回去了那个世界,我也不再是本来的我了。”

  月之眼——这是斑原本所计划的心愿。

  那个世界背叛了他,夺走了他一切重要的东西。他自认察觉到了世界苦痛的本质,因此决意用月之眼创造出巨大的幻境,让所有的人陷入美梦之中,以此来回避那些痛苦与分离。

  可是……

  在纱织身旁的这段时间,让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了:月之眼所能带来的,不过是虚假的梦境罢了。

  真正的纱织在这里,她有了全新的人生,有了关爱她的家人,有了无忧无虑的生活。而那个在他的月之眼梦中的纱织,不过是停留在十四岁的赝品罢了。

  同样的,他的弟弟、他的家人、他的泉奈——那些逝去的人们,也许早就在冥冥之中轮回转世,去往无忧无虑的新世界了。只有被留下的他,想要徒劳地牵扯住这些不再存在的幻影,以虚假的灵魂来安慰自己。

  这样的行为,真的有意义吗?

  斑并不会就此推翻自己数十年精心设计的计划。他也许还会继续执行月之眼计划,但是——星宫纱织所带来的这一丝小小动摇,会一直镶嵌于他的心中。

  谁也不知道,这缕动摇会如何扇动蝴蝶的翅膀,又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斑的话,让纱织的表情变得惆怅起来。

  她叹了口气,忽然说:“斑,你会火焰的魔法吗?”

  “啊……?魔法?”斑听到这个外行的名字,眼底流露出轻蔑,“那是忍术,不是什么魔法。”

  “是、是——忍术。”纱织说,“我还想再看一次横滨港的花火,可今年的花火大会已经结束了。斑,你会放那样子的烟花吗?”

  她一副好奇的模样,简直就是把他当做了无所不能的超人。

  斑沉默了。

  他的目光闪烁一下,视线停留在纱织的面孔上——精致、可爱,介于大人与少女之间的容貌,不深不浅、衬托出娇气五官的妆容……

  纱织的容貌,与十四岁时那个圆滚滚的她相差太多。但是,斑却仍旧回忆起了纱织曾经的模样。

  那在山林间露出可爱笑容、带着点婴儿肥的女孩,用相当纯澈天真的语气,要求他再放一次火遁给她看。

  斑叹了口气,双手结印:“火遁——”

  一簇小小的火焰在他的手上绽开来了。那火不庞大,不猛烈,秀气而精致,宛如花瓣的轮廓。纱织盯着这一捧火焰,面颊被照的明明灭灭:“真漂亮啊……”

  她觉得,这是她看过最漂亮的花火。

  就在纱织出神地盯着他掌心的火焰看时,那火焰忽然嗤的一声熄灭了。

  “诶?”纱织愣了下,正想抬头,冷不防就被斑拥进了怀中。

  男性的胸膛近在咫尺,温暖的热度透过衣衫传递至她的肌肤。她将头埋在他的怀抱中,嗅闻着属于另一半的气息,双手慢慢攀上了斑的肩与背。

  “无论我消失与否,去往何地,纱织,”斑闻着她发梢的味道,声音淡淡地说,“我一定会再度回到你身边来的。”

  “……”纱织的目光一闪。

  她安静了许久,片刻后,她说话了,但那声音却莫名有了点哭腔:“……嗯。我记住了噢!”

  今夜的横滨港灯光黯淡,天上的满月倒映在海面之上,被粼粼的水波冲的散碎。

  *

  从横滨港回去后,纱织便疲累地上了床。虽然她很不想入睡,但身体实在是支撑不住。在与斑说了第一百零一句废话之后,她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她又梦到了千年之前的战国,梦到了千手一族、群山树木、南贺川,还有沉没在水底的苦无。名为斑的少年踩过水面,脚下飞起的水花落在河滩边的石块上,年少无忧的笑声回荡在森林之中。

  纱织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出声,却无法发出任何的声响。于是,她只能看着他越跑越远,越跑越远,一直向着月亮的尽头跑去。

  等到斑从她的梦中消失的那一刻,纱织仓促地醒来了。她睁眼,发现天已经亮了,手机闹铃正好发出滴滴滴的急促声响。

  纱织坐了起来,发觉自己背上有冷汗。她这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纱织可能会迟到。她有些紧张地翻身下床:“都这么晚了,斑怎么不来喊我……”

  说完,她愣了一下。

  斑?

  她环视一下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很干净,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也没有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阳台上也只有她的衣物,完全是她独居的模样。

  “等一下,不会吧……”纱织的心咚咚跳起来,“斑应该是……出门了吧?”说着,她打开了衣柜。

  她一眼就看到了爸爸留下的浴衣——这件原本借给了斑的衣服,齐齐整整地压在衣柜的最下方,仿佛从未被人翻出来过,也没被人穿过。

  啊……

  可能是她洗完衣服后就把浴衣放回了原处,不足为奇。

  纱织吞了口唾沫,拉开了抽屉。她看到了几件没有拆封的T恤和衬衫——那是她原本为前任男友太宰准备的衣服,因为来不及送出去就和对方分手了,于是这些衣服便以未拆封的姿态留在衣柜里,直到斑出现,它们才有了用武之地。

  可是……

  今天这些衣服,却又变回了没有拆封的模样。塑料外壳完好,标价牌也没有摘掉……

  纱织的手轻轻地哆嗦起来。

  她胡乱地摸出了手机,登上了自己的社交账号,然后点到切换用户——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在闲的发慌时,以“战国人士”的名义注册了一个账号,时不时发一些斑的趣事,还得到了不少评论。

  但是,此刻,当她输入了自己的账号后,屏幕上却浮现出了硕大一个“该用户不存在”的字样。

  是输错了吧?

  纱织压着颤抖的手,紧紧地盯着屏幕,又输入了一遍。

  ——滴,该用户不存在。

  纱织赶紧又输入了一遍。

  可是……

  该用户不存在。

  该用户不存在。

  该用户不存在。

  纱织的目光颤动起来。

  哐当一声,纱织的手机摔落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