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转学。”
几经犹豫,她对着家人如此说。
今天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团聚在家中的时候,是为了她在学校内惹出来的那些事有个彻底的解决办法,过了今天,就没有机会说了,他们就又要走了。
她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不管不顾外界所有的声音,只要不实质性的伤害到她,就任何过分的言论都能忍受。
但她错了。
没有经历过现在这种境遇的她,从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夸张的大话。
即便有一瞬间心已被恶鬼侵占,近乎麻木,但这副身躯,控制着这副身躯的魂灵依然属于孱弱的人类。
她,无法承受这些。
·
自那次事件之后,她重新回到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骂她是杀人犯,闭口不提她身上所遭遇过的事情,只指着最终的结果严词审判着她。
没有人在乎他做了什么,那些人只在乎她做了什么。
起初只是同样欺负过她的那些人,因为怕她也这么报复自己,毕竟是肯定不可能和好的,那些人惧怕她,憎恶她,又不敢对她做出如何偏激的事情,因为那会使自己从审判的神坛上坠落下去,为原本圣洁的名义染上污秽,就只能擦着恶毒的边界,摧残着她的思想,以各种极端的手段试图逼走她。
譬如孤立她,到处传播她的恶名,当着面故意挑衅,又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惊恐着逃窜着,寻找着正义的第三方继续指责着她。
她不想搭理,但他们始终让她不得消停。
再后来,所有人都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毕竟领头者仍躺在医院病房里接受治疗,她这个凶手却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他们觉得没有天理,声称着她就该赔命。
越来越多的正义的声音在学校内响着,正义的举动也随之不断加诸于她。
仿佛在身上最显眼的地方被烙上了罪恶者的印记,向所有人彰显着最底层身份的卑微印子,谁路过都能啐她几口,骂上几句。
而这,已经成为了这个环境下的所有人道德认知中正确的事情。
她一直叛逆的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在所有人的审判指责下,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怀疑,妥协,胆怯,想要逃避。
最终,选择逃避。
·
父亲听到这句话,当即炸了锅。
他本就还在为这次被叫家长,处理她捅出来的祸端而愤怒不已,又听到她想要转学的言辞,只觉得这又是在给他添一个大麻烦。
毕竟楚曦这孩子,从小就因为性格的原因被叫过几次家长,但屡教不改,一直是老师口中的令人有些头疼的孩子,全因她除此之外也不惹什么事,再没有其他毛病,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平静。
家里觉得不是大事,从不放在心上,每次说教也不管她听不听,说上几句就算走过流程。
自然是没有成效的,学校便也放着不再管了。
而这次,放纵着终于酿出大祸来了。
“我们一天天上班那么忙,你就只上个学都不能消停,还能弄出这种事?同学之间一点小矛盾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非要动手?你知道你给人家打成什么样了吗?你知道家里为这事儿赔了多少钱吗?”
想过会被指责,但面前这个人,是她名义上被称之为的她最亲近的人。
这个人也如此说,如此不由分说的将所有责任诸加在她身上,这话对她的伤害,对她的否定,对她的打击,比外面所有骂她的声音加起来,都要严重许多。
已经有了裂痕的物品会炸裂一次,即便小心粘贴回最初的样子,其间裂纹也很难修补如初,也更容易会再炸裂第二次。
绝望到最深处,她冷冷笑了,将自己从前不敢直白言说的真心话吐露出来。
“用那点钱买他的命,还没杀了他,亏了。”
“你!你说什么!你是疯了?竟然说出来这种话!”
“行了行了,孩子知道错了,你别吼了。本来学校也待不下去了,就转学吧,对孩子和学校都有个交代。”眼看着或许是要动手,母亲立刻上前拦了拦,说着好话。
她转头看向楚曦,又是指责,“曦曦,你这次也确实是过分了,人家孩子还在医院躺着呢,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这不是咒人家?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能这么恶毒?我和你爸就是这么教你的?真是!”
责骂过,她又软和了态度,劝着说,“事儿闹得这么大,待不下去了转学也好,但你首先得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好好跟我和你爸道个歉,保证以后不再和人动手了。我们俩这两天为了你这事儿劳心劳力的,工作都耽误不少,都是为了你惹出来的这麻烦。”
楚曦望着母亲,一句话没说,她不认为自己错,而且母亲一贯如此,说着看似关心的谎话,实则不断地在贬低,在责怪着她,口是心非,却已将真实意图流露明显。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她了。
“道什么歉!她有一点悔过的意思吗?你没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这养出来的什么神经病?什么东西?让她滚!”父亲正在气头上,用词激烈。
母亲就似乎责怪似的推了他一把,瞪了他一眼,拉着楚曦离开客厅,来到一旁,是劝和,但语气也不算太好。
她说:“别听他的。那明天你就先自己去学校申请办转学吧,有需要我和你爸的地方,都了解清楚了再给我打电话。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过,你也好好反省反省,以后啊,别再动不动就跟别人动手。我们工作真的很忙,真的没工夫管你这些事儿。你要去了新学校还和人闹矛盾,我和你爸就真不要你了。”
母亲说完,也不管楚曦听进去多少,自己的话吩咐完了,就直接离开了。
楚曦闭着眼睛,在原地站了许久。
她听到房间关灯的声音,大门打开又重重关上,是两次,两个人都离开了,又只剩下她。
他们真的很忙,忙到他们的世界里根本装不下一个她。
安静的站了很久很久,虽然难过,但她没有流眼泪,也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语和举动,甚至是动,所有情绪在这具身躯里碎裂,又在这具身躯里湮灭。
表面,平静、安宁,没有一点波澜。
楚曦全程没有开口,她知道只要开口,无论是什么转向的言语,都会让对方的说教时间变长,甚至会衍生出所谓天经地义的暴力。
无论什么途径,他们只想要最快速高效的办法让她完全顺从他们的心意,做个他们设想出来的人。
楚曦当然不会如此,她的思维不允许自己任人摆布,没有反抗的能力,最快的度过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说,场面僵持下去,他们觉得浪费时间就会很快离开了。
也算是一种解决途径。
不需要沟通和理解,她与他们。
甚至,她完全可以不需要他们,除了一方面。
他们之间唯一制约她的,只是匮乏的经济。
他们将她视作寄生虫,吸血鬼,是法律义务上必须要承担的不能丢弃的责任,和承担责任后就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她只是物件,算不得人类,自然不会有人类的感情。
·
转学手续办的并不顺利。
她想要离开,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放过她。
声称要维持正义的人坚持一命赔一命的说法,在她去学校办转学的时候,找了个机会堵了她,那些人说领头者还在医院躺着呢,她也得进医院,如此才算公平。
前一天还在所有人的责骂声中挣扎着怀疑着,自己是否不该动手,今日就再没有一点怀疑和犹豫了。
她已经放弃自己了。
她的手臂被伤到失去知觉,她也没让对方好过。
最后,又是让所有看热闹的人,以及身处在热闹之中的人,都增加了更深的心理阴影的一天。
·
这次的事情闹得更大,转学申请还没下来之前,校方直接找到了楚曦的家长,委婉的表述了学校下发的退学的通知,说出于对现实情况和校内舆论的考量,让他们给她换个学校,让她去别的地方。
这是她在医院里醒来后,面对父母的指责,顺便从零星话语里听出来的。
这一次她没能独善其身,伤的很严重,能有知觉的地方似乎都在疼,躺在病床上也是浑身都不舒服,难以描述的痛苦不断侵袭着她,而她无法动弹,只能躺着。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没能感觉得到来自右手,或者右边手臂的疼痛。
可怕的从来不是有,而是无,是未知。
她挪动着脑袋想要转过去看看,但活动受限,无法低头望过去。
这么缓了一小会儿,周围的声音渐渐能清晰入耳了。
楚曦听到病房里还有两个人的声音,是她的父母。
母亲坐在病床旁边担忧地望着她,如她平时最擅长的表演,将关切与责怪混在一张脸上,情绪十分到位。
父亲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已,脸上不知道挂了什么样的表情,总之是不友善和睦的。
他们看见楚曦醒来,离得近的母亲先挤出笑脸,寻着握着楚曦的手,似乎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
“曦曦,曦曦醒了。”她说。
但比她这情绪更让楚曦关注的是,母亲握着的是她的右手,她看到了母亲握实的动作,却没能感觉到任何被挤压或覆盖的压迫感。
父亲很快打扰了她的思绪,已快步走过来,他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些松动的柔软的情绪,但大概是楚曦的错觉,因为他的所有情绪很快全部转变成了责怪与愤怒。他第一句开口,就是责怪的语气:“醒了?你知道你这次都惹出了什么事儿吗?你惹了事儿,在这儿不管不顾,安稳地躺着,知道我们要给你处理多少麻烦吗?”
楚曦原本想要问自己的手臂,被这么一吼,没打算再问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虚弱和没力气,也没精力开口吵架或是其他,知道他又是像过去一样,只要装作不闻不问,很快就会过去了。
她这么觉得。
母亲蹙了下眉,但什么也没说。
父亲见她这态度,又是来了火,但大概是因为在医院,还是有所克制。
“放着好好的学不上,非要闹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下好了,人学校直接给你退学了!你看看以后还有哪个学校要你?上不了学你未来就等着去大街上捡破烂,等着饿死!”
“少说两句。”母亲拦了句。
“说着怎么了?要她别动手打人,这话说了多少次?她听过吗?都是同学,她有什么不能忍的?她受了什么气了就非要动手?上个学再辛苦有我在社会上赚钱养她辛苦?害人精!”
“孩子也受伤了,都进医院了,你再责怪有什么用?这些话就别说了,先让她好好养病吧。”
两人口角几句,像是又要吵起来,脸色都不大好。
父亲撇撇嘴,他已将责怪的话倒完,便径直起身离开了病房。
这里不是家里,是公共场合,总是要保持一点体面。
他的话说完,轮到母亲,母亲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关心。
“曦曦,上学的事儿你不用担心,等你好了,我和你爸会再给你找个学校。你这段时间在医院里,就先好好养病。”
关切的话说完,一转话锋,说出口的话又是一如既往熟悉的责怪。
“也趁着时间,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的错误,别整天老是对谁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以后你也把自己的心态放阳光一点,积极一点,对别人好一点!别一点小事就要和人怎么怎么的,对其他人宽容一点,别总这么自私。你要去了新学校再动手闹事,我和你爸就真不要你了!”
“行了,你好好听医生护士的话,按时吃药,配合打针治疗,好好养病吧。”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又关切的看了她一眼,离开了病房。
楚曦平淡的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演员总是能完美控制自己的表象情绪,但内心的真情还是会通过其他途径显露出来,与外表的虚假构成显眼的差距,将其一切言行显得更为虚伪。
她丝毫不觉得她关心她,只是虚伪。
心理阴暗,消沉,自私,没有宽容心,她还真是个劣迹斑斑的恶鬼,在人间藏匿不住原型,被正义使者抓出来,他们无法消灭恶鬼,这会让自己干净的手上沾染污秽,于是一遍一遍的辱骂责怪着,企图让恶鬼自寻短见。
楚曦沉着脸,挣扎着用疼痛的,还有知觉的左手,按响了床铃。
前来的护士说了一大堆专业词汇,简单翻译过来,就是她因神经性损伤,右手手臂很可能以后都没有知觉了。
护士大约是怕她万念俱灰,好心的给了她一点点希望。
护士说,不过也不一定完全没有救,也有极少数痊愈的例子,让她不用太担心,也不用太难过,好好接受治疗,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楚曦在这个陌生人身上,头一次相信了医护人员都是圣洁的天使这一称谓。
他们善良又温柔的,愿意耗费时间安慰着她这样的恶鬼。
即便是欺骗她,也给了她一点希望。
而最后证明,的确是天使善意的欺骗。
从医院回到家,她的手还是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
她不能再用右手拿起画笔了。
在几个孤独与绝望的边缘挣扎过后,她放弃了抵抗。
那些人胜利了,恶鬼没能扛得住应有的惩罚,最终决定自寻短见,回到她本来该去的地狱。
·
她活了下来。
是临死前一瞬间的后悔,是窗外那树盛开的海棠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总归无论是什么,她没能去往地狱,还是死皮赖脸的留在了人间。
给那些救治她的人,和她的父母,又添了个大麻烦。
她还真是过分,过分又可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