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悔看见地上躺着的人, 顿时瞪圆了眼睛。

  “大、大师兄?”

  那清晰的半张脸,那诡异的声音……不就是背叛剑庄的大师兄杨修仪吗?

  上月离别之际,对方捅了他一剑, 还想彻底了结他的性命,没想到再见面时,对方已经变得奄奄一息,快要命送黄泉。

  沈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他对杨修仪的师徒情分早已断得干净,自然是没有什么重逢的话好说。

  杨修仪像是胸口受了伤, 说话有气无力:“本以为我掉下来之后会失了性命……可是, 我竟然倚靠着身上软刺甲的保护, 侥幸活到了现在……师父, 您说, 上天是不是很眷顾我啊……”

  话未说完, 裴擒陌忽然抬起脚, 踢飞了他抓上来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秦不悔一跳,正以为这个魔君在犯疯病时, 就看见杨修仪仰面朝天, 露出森然的笑:“此时踢开,已经晚了……”

  沈羿余光瞥见从裴擒陌的腿部蔓延上来的触目殷红,顿时瞳孔微凛:“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啪嗒, 几根像是凶兽獠牙般的尖刺从杨修仪的掌心掉落。

  “师父还记得吗,我身上穿着软刺甲, 在意识迷离之际,我将软刺甲的毒刺一根根拔下, 一端刺进我的手心, 令我神智清醒,另外一端, 弟子就用来出招和自保……”

  他说这话时,还在不停地咳嗽。

  沈羿看着对方手中染血的刺,一丝杀意从冰凉的瞳孔中浮现。

  他知道,裴擒陌与曾经的自己一样,都中了软刺甲之毒。

  当即拔出身后剑刃,逼上对方脖颈:“把解药交出来。”

  杨修仪勾唇:“你为了他,用剑指着我?不过令人惋惜的是,这解药从刚刚掉下来之后……就在我的胸口摔成碎片,瓷瓶的碎渣刺进了我的胸口,差点要了我的命。”

  这话不是在说谎,因为沈羿确实看见,对方的锁骨下方嵌着一些瓷瓶的碎片,与血肉融为一体。

  即便如此,他还是将剑锋逼近了一寸:“你的身上就没有其他备用解药么?”

  杨修仪微微愣了一瞬,随后笑了:“师父想要,也得做小伏低求我啊。”

  说罢,对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雪白色的管状器物。

  秦不悔见状一怔:“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想看清一些,却在中途被沈羿的手臂拦住:“别动。”

  这东西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龙铳。

  谁也没想到,之前这个东西被杨修仪留在了剑庄之后,现在又会在此人的手上再次出现。

  “这把龙铳跟我留在剑庄的那把不同,这里面可是装着两颗火弹,所以,师父若想要来硬的,就得先挨上这东西的一弹。”

  杨修仪说这话时,目光还在直勾勾盯着裴擒陌,并将火药口对准了他。

  后者面上倒是镇定:“你拿出龙铳对着我没有任何威胁,我中了你的软刺甲之毒,若没有解药,迟早也得死。”

  “不错,裴擒陌,你身上的毒素很快就会蔓延全身,无需我动手,你就会毒发身亡。”杨修仪黯淡的眸光下,藏着汹涌的浪潮,说到一半,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现在的你,应该连路都没法走了吧,你看上去比我这个瘸子还要狼狈……咳咳…可笑至极……”

  裴擒陌面上并未被这种嘲弄的话语激怒,藏在身后的手掌却不由缩紧了。

  这种小动作逃不过沈羿的眼睛,他知道,软刺甲的毒素已经在裴擒陌的体内生根发芽,带来无尽的痛处。

  像这种身上中了毒就像是看见蟑螂的跳起来一般性子的人,今日连中两次毒,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早已崩溃到极点。

  对方脸上的镇定,不过是故作给他看的。

  “杨修仪,就算你身上没有解药,也一定知道其他解药在哪,你把解药的下落说出来,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可以冲着我一人来。”沈羿淡淡道。

  杨修仪拿着龙铳,吹了声口哨:“备用的解药就藏在我的身体里,师父想要,就自废武功,亲自来我身上找罢。”

  裴擒陌眯起的双眸闪过一道幽光,三步上前。

  而后,一脚踏上他的胸口。

  那一瞬间,沾满泥尘的碎瓷片顿时更加深入心肺,杨修仪面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裴擒陌,换做是以前的你,早就一脚将我踩死了,可是现在,你就算是踩上我的伤口,我也感觉不到有多痛,看来你的脚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了。”

  杨修仪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手指也碰上了龙铳的开关。

  同时,他不忘回头看向沈羿:“师父,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沈羿:“只废去武功?以你对我的恨意,应该还有更多的要求等着我。”

  杨修仪哈了一声,双目眯起:“师父说的不错,我还想要你斩断自己的手指,让你再也无法拿剑,你肯做吗?”

  沈羿隐隐蹙眉。

  秦不悔在后面急得满脸通红:“大师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算是你再讨厌师父,也要记得他曾对你恩重如山,你为什么一定要逼迫他到这种绝境呢?”

  杨修仪言语透着狠厉:“师父都能与这魔君有肌肤之亲,为何偏偏容不下我,我想待在剑庄,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有错吗!就算我与天工阁勾结又能怎样,我从未想要过害师父,他为何要这样?为何不相信我!”

  越说到后面,秦不悔眼中的错愕越发加深,怀疑自己刚刚是产生了幻听。

  此时裴擒陌先出了声:“这一点倒不能怪在你师父的头上,若不是当初我易容成沈庄主接手剑庄,他也不会轻易将你赶走。”

  杨修仪仅剩的那半张面皮露出惊诧之色。

  “你在说什么……”

  沈羿也没想到,他们当初灵魂互换的事,被直接改口说成是易容术。

  裴擒陌显然是想当初的事揽到自己一人身上,令癫狂的杨修仪陷入混乱。

  杨修仪确实上了当。

  易容术,他说的是真的?难道当初在剑庄打伤他并将他赶走的人,都不是师父?

  若是这魔头口中的话为真,那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剑庄,又在清鸿山上苦苦等着师父回来,都算是什么?

  此时,秦不悔联想到了一些事:“师父受伤的那段时日,我一直觉得他的性子有些古怪,像是时而正常时而变了样,原来竟是被你这个魔君易容换了身份?那当时的师父在什么地方,被你带去哪了?”

  裴擒陌微微勾唇:“当然是被我打晕了,藏在被子里了。”

  在场的人几乎都对他的说法瞠目结舌——只有像萧睿这样的孩子,最是好骗,他惊讶地长大嘴巴:“怪不得说你和沈羿是敌人,爹地说,藏在被子里会把人闷死的!你竟这样对他!”

  杨修仪的眸光也隐隐透出了一层水雾:“是你……竟然是你?!”

  他所想象的藏在被子里的画面,自然是最坏的那一种。

  原来从一开始,他不仅误会了师父,还不知道师父每日生活在魔君给予的屈辱之中,将自己的满腔仇恨,都一股脑地丢给师父。

  可是……若是这样的话……

  他红着眼眶,喘息了片刻,忽然口中喃喃:“若是你将师父的神智迷惑,为何他后面见了我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是你在说谎,师父是讨厌我的,他是讨厌我的!”

  沈羿第一次见到这名大弟子的神态表现得那般无助。

  可是无助并不能令他的内心产生一丝怜悯,因为这大弟子与他之间的恩怨早晚都会形成,只是裴擒陌让它到来的更加快了一点。

  此时杨修仪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裴擒陌的身上,他将手中的龙铳举起来,对准沈羿。

  秦不悔双目瞪得溜圆:“大师兄!”

  杨修仪望着眼前那如水墨般的身影,满眼充斥着绝望,他不知道自己的执着究竟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似乎已经消失了。

  他做了太多的错事,他一次次背叛师父,差一点毁了师父,想带师父走,却又让对方失望透顶。

  他本想带着师父去这个世界外面看一看,因为师父总是把自己关在门内,就像是喜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才会让他有金屋藏娇,只让师父给自己一个人看的想法。

  可是这个愿望终究不会实现了。

  他与师父之间的恩怨已经无法理清,若是在弥留之际,能让师父以别样的方式记住自己,倒也算是不错的结果。

  他将龙铳对准了自己。

  秦不悔等人还未来得及呼唤,就看见对方的手已经彻底摁下了那龙铳的开关。

  正在此时,哐的一声闷响。

  杨修仪的天灵盖上方留下两注鲜血,向后倒了下去。

  沈羿缓缓转过身,看见裴擒陌朝他靠近了一点。

  等到对方凑到他的面前,他的身体险些站不稳,一只手搭上对方的肩膀。

  “他……”

  裴擒陌温声道:“他身上还有软刺甲的毒素,不能太过靠近,我不想让你中毒。”

  沈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秦不悔在一旁眼中泛出了泪光,却没有哭出声。

  在他们的心里,身边多出了一个叛变的弟子,心情当然不会好受到哪里去,但是看见对方不得善终时,脑中仍是会不由得想想与这个人曾经度过的美好光阴。

  良久,裴擒陌在他耳边道:“你感觉伤心吗?”

  沈羿点头:“有点。”

  裴擒陌:“怪我吗?”

  沈羿微微抬起头,就这么看着裴擒陌。

  然后,他摇一摇头。

  “我不知道,老实说,这是我和我剑庄弟子之间早晚会发生的仇怨,所以我没有资格怪你,可如果当初没有你,或许杨修仪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只是……”

  只是可惜杨修仪本是个资质出众,根骨绝佳的弟子,若勤学苦练,不搞那些歪门邪道,不愁将来不会成为一位名扬天下的侠士,可自己最终没有办法将他领上正途。

  裴擒陌也没有多说别的,只低头道:“你还有很多品质上乘的弟子,别想他了,我去找找他身上有没有解药。”

  他解开那沾满鲜血的衣物翻找解药,当真找出几个花花绿绿的瓷瓶出来,二人正在研究那一个才是解药时,地下忽然传来了声响。

  他们回头看见这地底的正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人。

  他身边的傀儡师就像是聚在一起的蚁群那般密密麻麻,天工阁的傀儡师多到数不胜数。

  秦不悔不认识他们,却下意识提起了警惕。

  因为这群人中间放着一把椅子,坐在正中间的人一只眼的眼白泛着血光,不知道他是生病了,还是受伤变成这恐怖的模样的。

  “沈羿,你逃来逃去,还是没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啊。”

  陆笙歌一手支着头,唇边发出诡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