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羿杵在原地稍稍愣神。

  杨修仪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肯主动献殷勤地告诉他关于裴擒陌的消息, 定是没安什么好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对方见他不语,不放弃地砸着门:“师父, 你真不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那封给陆笙歌传的信上还提到了你呢!”

  沈羿终于抬起头:“提到了我?”

  裴擒陌连妙盈的信都没有回复,怎么会在给陆笙歌的信中提到他?

  他本以为自己对那个魔君毫不在意,哪知竟会为了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而心跳加快,就试着一问:“他提到了我什么?”

  杨修仪娓娓道来:“裴宗主说,出去玩了一圈, 才知外面的那些不会武功的美人性子有多知趣, 所以, 他已经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了, 希望你在此自求多福, 不必挂念他。”

  哗啦一声。

  沈羿桌案上的机关材料被他失手划落在水中, 他墨色的瞳孔止不住地闪烁, 苍白的嘴唇隐隐发抖。

  什么……

  不再有任何瓜葛?

  杨修仪语速放缓:“师父,传言裴擒陌在江湖上欠下一堆风流债, 你不过只是他那些风流债的其中之一而已, 可惜你还在傻傻等着他来救你,他已经早把你忘了。”

  沈羿听闻此言,忽然眉目肃然, 拍上桌案:“可笑,我一顶天立地男儿, 何须等他人来救,你话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快滚!”

  杨修仪仍不放弃, 又在门外喊了几声,可惜无论喊多少次, 里面的人都完全没有回应。

  “师父!你就这么不愿意理我?只有我才是对你最忠贞的人!”

  良久,杨修仪只能愤愤砸了下门,转身离去。

  沈羿听着那逐渐减弱的脚步声,凝视着墙上的火光。

  他方才发火,不是因为自己被一名负心汉抛弃,而是气恼在自己真的会因杨修仪的话而感到一丝憋闷。

  据他所知,裴擒陌不会是能说出那种话的人,所以杨修仪定然是在骗他。

  就算不是骗他……他也不应当为了这种事而感到不适。

  裴擒陌对他做出那样过分的事,他对此只有憎恨,愤怒,怎么可以在意那个混账说了什么话呢?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沈羿目光瞥向桌案上的那些玄铁与晶石,心道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凭这上面的材料,三日内,他定能解开腿上的锁,靠自己的本事逃出生天。

  他沈羿,无需倚靠于任何人的帮助。

  ……

  水牢大门被人打开。

  “沈羿,三个时辰过去了,你想必已经又饿又困了吧,我给你带来了点吃的……”

  陆笙歌说了一半,发现困于水中的人竟埋头伏在桌案,顿时“咦”了一声:“你已经在动手了?”

  沈羿认出头顶传来的是陆笙歌的声音,放下手中那些零碎的物件,不急不慢道:“我有了些想法,只是原料不够,我需要你再给我找来几样东西。”

  陆笙歌看着他一副认真干活儿的态度,一拍手中的扇子,道:“哦?想要新的原料?好说啊。”

  他虽然心里讨厌沈羿,可不得不感叹此人的机关术才能过人,他手中的扇子是命人新打造的,可是令他烦闷的是,这把扇子怎么用都不够趁手,完全不如二十年前沈羿为他打造的那把。

  沈羿对他来说,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天工阁都有巨大的利益,别说是要他帮忙找机关原料,就算是要所宫殿,他也愿意给。

  沈羿忽然道:“我要苗疆之地生长的结晶,你这里可有?”

  陆笙歌微怔:“血麒麟?”

  沈羿:“不错。”

  陆笙歌转了下眼珠,“刷”地打开机关折扇:“有是有,不过我最近听到了些风声,说你身上中了蛊,只怕那血麒麟的气味,你承受不住。”

  沈羿:“你只负责给我找来此物,至于我要做什么,你就别管了,我为你打造暗器,三日后,你的天工阁就有新的保障了。”

  陆笙歌顿了顿,心道虽然不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应该无碍。

  他点了点头,过后想起了什么,又道:“话说,近日刚好有人为我天工阁奉上几样稀有珍宝,你想知道此人是谁么?”

  沈羿心房微颤,声音低压道:“陆阁主请说。”

  陆笙歌唇角扬起一抹浅笑,道:“是裴郎。”

  沈羿手中的器物掉落在桌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高台上的人听到异响,语气更加得意:“我本以为裴郎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现在看来,他还是乐意主动讨好我的,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毫不在意你,亲口说要与你断了情谊。”

  沈羿再次听闻此言,心脏已经麻木,只冷冷道:“这样。”

  陆笙歌见他如此反应,挑眉道:“怎么,你看上去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沈羿面色淡淡:“早有预兆而已,何须意外。”

  话虽这么说,在无人看见的盲区,他攥紧手指,心道哪里有什么预兆,裴擒陌一直表现得都是忠贞痴情的模样,怎么会突然迷恋上外面的花花世界。

  或许,对那魔君来说,被染指过五日的他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对方本就是随心所欲的性子,把他当成禁脔一样,用用也就扔了。

  区区小事,他内心竟感受到难以形容的刺痛,真是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高台上站的人似乎信了他这番说辞,笑意盈盈道:“原是这样,沈羿啊,你不必难过,只要你肯帮我做到我想要的,我保证不会亏待你,那个杨修仪对你多次无礼,若是你肯忠心于我,我可以帮你处置了那个逆徒,为你出一口气,如何啊?”

  陆笙歌自从知道沈羿与裴擒陌断交后,对他的敌意都少了七成。

  沈羿点点头:“将我要的那些东西送来,三日后,我自会给你想要的。”

  陆笙歌得到了他的保证,欣喜若狂地离开此处。

  转眼间,两日很快过去。

  水已经漫过沈羿的肩膀,他不得不站在桌案上,继续忙着手中的器物。

  一样类似于刀片的东西被他从手中做了出来,他蹲下身子,对着脚上的镣铐轻轻一拧。

  镣铐马上有松动的迹象。

  沈羿见状,心跳加快,更使了几分力。

  就在这时,水牢的门传来了被推动的声音。

  “师父。”

  沈羿忙收好器物站起身,余光满是寒意:“你怎么来了?”

  杨修仪忙把大门关上,小声道:“我说了一定会来救你,跟我走。”

  沈羿有些意外于此人的出现,在他的认知里,杨修仪可能对他还存有几分感情,但是这些感情大多数来自于一种得不到的执念。

  他曾经也相信过杨修仪,给过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惜最后得到的都是对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所以,他不会再相信此人了。

  扑通一声,杨修仪突然跳下了水。

  “师父,我手中没有开脚铐的钥匙,只有一把长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斩断锁链……”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沈羿的身躯,眼看着那水珠从沈羿的下巴流淌下来,顺着衣襟滴落在胸膛,咽一咽口水。

  沈羿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望着那身影,再看看对方身后的剑,他出招之心蠢蠢欲动,可也知道现在不到时候。

  杨修仪想入非非的面相逐渐化为一本正经,只见他拔出身后剑刃,头钻入水下,似乎想试着斩断锁链。

  待看清那锁链的位置,他果断举起长剑,对着那铁链就是一砍。

  那锁链在水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但是却没有断裂的迹象。

  “这么结实?”杨修仪探上头,蹙紧了眉头。

  沈羿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张开口:“把剑给我,我来。”

  杨修仪微怔,茫然地抬起头。

  “你手中的剑是我送的,可以削铁如泥,若是斩不断锁链,可能是因为你在水下用剑的方式受到了阻碍。”

  杨修仪:“可是……若是弟子把剑给了你,你反过来杀弟子怎么办?”

  他知道师父一向狡猾,若是给了对方机会,对方必然会将他千刀万剐,报三师弟的仇。

  沈羿沉默片刻,道:“我双足被水泡了两日,早已经脱力,你若是即刻逃跑,我是杀不了你的。”

  杨修仪昂起头,谨慎道:“不,我不要保证,要师父发毒誓,若剑给了你之后,你敢趁机杀我,身边的人便会不得好死,你若敢发誓,我就把剑给你,如何?”

  沈羿迟迟未说话。

  杨修仪等了许久,眼底露出诡异的凶光,杀意盎然:“师父不敢发誓,果然是想杀了我!”

  他收回了剑,目光直勾勾盯着沈羿冷峻的面容,咬牙切齿:“师父,徒儿天资过人,仅凭观摩南华宗宗主使出心法就能效仿而出,天工阁傀儡术仅学一年就能与那些侍从不相上下,论武功,再给我几年,我不比那裴擒陌差。”

  沈羿瞥了他一眼。

  杨修仪在原地踱步:“论相貌,我虽比不上那魔君妖艳,但也算是耐看的类型,我也相信,师父不是那么看中相貌。”

  “是。”

  “所以师父,你既然能接受男子,为何就不能选我?我是害过你没错,可你也废了我一条腿,我们扯平了,你就放下仇恨,与我一起走不好吗?”

  沈羿淡淡地:“你杀了张天策,我不会放下仇恨。”

  杨修仪攥紧了拳头。

  顿了顿,他冷笑道:“罢了,我与师父说这么多作甚,不如……”

  他正欲借机点上对方的穴道,了却心中多年的心愿,哪知电光火石之间,耳边竟被一样东西穿过。

  火辣辣的刺痛袭来,杨修仪摸了一把耳廓,却蹭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

  低头摊开手掌一看,上面竟然满是血迹。

  杨修仪心脏微凛,知道方才击中自己的是暗器,再抬起头,看见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栗,对方手中似乎还握着几个红色的像是人型般的“刃”。

  他不知道这东西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但是他知道此物头部锋利,身体极易掌控,若是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在顷刻间被此物毙命。

  “杨修仪,能制住我的人可能会存于世间,但绝不会是你。”沈羿说话之间,手中的人型红刃已经再次飞了过去。

  一道闪耀的血光逼近,泛着恐怖而森然的光辉。

  那红刃的光泽夺目非凡,杨修仪愣神过后才想起抽身躲开,然而肩膀上已被鲜血染红。

  若不是他身上穿着软刺甲,那暗器定然会废了他的手臂。

  杨修仪微微失神,拔出身后长剑:“真不敢相信,同样是你的弟子,你怎么就对我这么狠心?”

  话音落下,那泛着血光的人型刃已经再次破空袭来,与他的剑刃相击。

  那剑刃竟被红刃击弯,剑锋差点波及到他自己的面容 。

  杨修仪大惊失色。

  沈羿冷冷地:“我若不为天策报仇,还配当他的师父么?”

  杨修仪听闻此言才回过神,面色转而变得涨红:“我杀张天策,也是替你解决麻烦,他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若是让他回到剑庄,告诉师弟们,倒霉的会是你……”

  正当二人说话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杨修仪微怔,未等反应过来,脚下就忽然开始震动。

  水面也摇晃不止,而且幅度越来越大。

  “怎么回事?”

  杨修仪还以为是沈羿搞了什么鬼,诧异地看向他。

  沈羿却也是一脸茫然,低头盯着那摇晃的水面。

  桌案下的水在渐渐减少,地面上似乎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他们脚下似乎也在渐渐下沉。

  杨修仪显然也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抬起眼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不对……这里要坍塌了……”

  不过等到他发现出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地面彻底下陷,杨修仪来不及抓上沈羿的身躯,就已经掉入黑漆漆的地底。

  沈羿自然也无可幸免,他在情急之下抓住了自己脚下拴着的链子,所幸另一边承重的巨石还在上面,没与他一同坠落。

  杨修仪的人影已经完全消失无踪,沈羿周围全是滚落而下的碎石,稍有不慎,他的头恐怕要再被撞上一次。

  他拼命护住自己的头,等到空气安静,才忘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漆黑地底,心道若是掉下去,恐怕性命就真的丢失了。

  可为什么地面会突然坍塌呢?

  来不及多想,沈羿就尝试两腿并着锁链,借力向上爬,可他身上满是水渍,布料和肌肤都滑溜溜的,他爬了一小段就觉得筋疲力竭。

  不能停下,否则掉下去是早晚的事。

  沈羿咬咬牙,又坚持向上爬了一段,感觉双只手都快要因为这湿滑的锁链磨出血丝,过了良久,终于看到地面上的火光,用最后的一丝力气举起手。

  还未够到地面,忽然之间,一只大手攥住他的腕骨。

  这一下令他猝不及防,他连手中的暗器都没来得及发射,整个人就被那只手猛地拉上去,回到地面上。

  他隐约感受到腰部被人揽住,想伸手推开身后把他拉上来的人,可回过头,目光与其对视的一刹那,愣了神。

  ……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