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不言在抬脚进门的瞬间,一个急转,又退了回来,抬眼看到一旁的路景行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单边的眉毛。
“毕竟是姑娘的房间,怎能如此唐突。”陶不言开口解释道,微梗着脖子的样子到像是故作镇静。
“陶公子果然是君子。”路景行轻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像是安抚着将要炸毛的猫,这种害羞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你去把琴师绿绮带上楼。”路景行对一旁的衙役吩咐道。
很快,衙役带着一个戴着帽纱的女子回来。一身桃色衣裙的女子微微行礼道:“绿绮见过大人。”
她说的是官话,尾音处带着点吴侬软音,听上去别有一番风情。虽戴着斗笠面纱,看不太真切却隐约可见是个美人。
她身边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婢,圆圆的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过来,“怜儿见过大人。”孩童嗓音稚嫩,脆生生的。
“绿绮姑娘,你在死者的隔壁。今日巳时三刻到隅中,你可在房中?可曾听到声响?”陶不言问道。
“小女与怜儿一直待在房中练琴,准备下午表演之事,并未听到有何异响。”绿绮答道,隔着帽纱,无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姑娘可是住在此处?”
“不,小女并不住在这里。那间房是小女来此抚琴所用,同时也兼作休息。”绿绮答道,“小女是每月单日下午未时至戌时来此抚琴,每个时辰抚一曲。”
“我们能否看一下姑娘的房间?”陶不言礼貌地询问道。
“大人请便。”绿绮微微颔首,只是在二人转身进入房间时放在身前的双手不由地握紧。
跟在他们后面的怜儿却一脸担心地嚷道:“你们不要翻乱了我家小姐的东西!”
房间较贾仁的屋子要小,门口挂着纱帘,屋里燃着淡香。
一进门,就看到一方梅花纱屏,望过去影影绰绰甚是梦幻。纱屏外,放了一张普通的桌子,上面放有计时器,茶盘里放着茶器和茶点。另一则的置物架上放着些私物。
绕过纱屏,里面放着一张琴桌,桌上有一张古琴,看不出什么材制,透着白玉般的光泽,晶莹剔透,上面雕有星月之图,好似将那银河玉带扯落缚于琴身一般,如此精湛的做工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陶不言的目光落在琴身上的题字,不由地眼前一亮,“莫非这是……”他才刚伸出手,却突地有人将他挤到一旁。
因为太过突然,害得他一个踉跄,所幸被一旁路景行揽住,这才未摔倒。
“不要弄坏了我家小姐的琴!”是怜儿,她一把将琴抱在怀里,气鼓鼓地瞪着陶不言,仿佛他是一个十恶不赫的坏人。
“怜儿!不得无礼!”绿绮出声呵斥道,接着她转身向陶不言行礼,“怜儿年幼无知,请大人恕罪!”
“这是穆淮王赏赐给小姐的举世名琴!我是小姐的琴童,保护琴是我的职责!”怜儿理直气壮地答道。
“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知道这是否是名琴「绿绮」?”陶不言站直了身体,路景行的手有些恋恋不舍地从他的腰间松开。
“正如大人所说。”绿绮答道,“当日小女有幸在穆淮王寿宴上抚琴,得王爷赏识,因小女名为绿绮故赐此琴,怜儿也是那时跟在小女身边。”
陶不言点点头,这样的话,怜儿有此反映不难理解,只是这个孩子是太过单纯呢?还是别有隐情?总之这个绿绮并不简单。
接着他眼波一转,“既是名琴「绿绮」,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听呢?”他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又带着几分孩子气,完全不觉得这个要求在此时有何不妥。
绿绮微愣,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但仍能感到她看向了一旁的路景行,后者似乎感到了她的眼神,依旧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样子,清冷的眸子望过去,“有何不可?”
语气看似淡然,却透着一股让人能无法违抗的压迫感。
“是……”绿绮微微行礼,接着从怜儿怀中接过琴,放回桌上。人坐到桌前,白净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按下琴弦。
琴音微颤,不似想象中的清亮,陶不言的眉头微蹙,脸上掠过一丝惊奇。接着又歪着头,仔细倾听。
绿绮顿了顿,低头垂目,拨弦的手有一瞬的停滞,接着手指悬空,改变指法,几个低音之后突然地一个生硬的转音,紧接着“嘭!”琴弦崩断,琴音也随之消散!
断弦在绿绮来不及收回的手指上割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白玉似的琴骨之上,好似雪中盛开的朵朵红梅,孤傲而凄美。
“小姐!”怜儿立刻冲了过去,用手帕包住她受伤的手指。
“大人请恕罪!”绿绮起身答道。
“姑娘手指的伤应尽快医治的好,正好隔壁有一位医者。”陶不言看着绿绮的血很快殷透了手帕。
“西岭雪!”路景行抬手敲了敲与隔壁相离的墙壁。
很快,西岭雪就走了进来,“小生正是善医者。”
“小青,请带这位姑娘下楼去医治。”陶不言看向他,黑色的眼眸里闪着慧黠的光。
西岭雪一时还没有适应这新绰号,愣了一下才明白陶不言的话是对他说的。
“好哩,这位姑娘请随小生来。”西岭雪应道。
陶不言跟着他们踏出房门,转头看了路景行一眼,“我想起来,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说着,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脉搏,稳步向前。
路景行眸子里微光闪动,嘴角轻扬,却什么也没说,表情如常地跟在他的身后。
当两人走下楼梯后,四目相触,异口同声地说道:“半柱香。”接着相视一笑。
“这样的话,从这里往返就是一柱香的时间。”陶不言说道。
“加上行凶的时间,至少需要一柱半香。在巳时三刻到隅中这段时间内,来过二楼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路景行说道。
陶不言点头,但在穆淮王和太子到来的当天发生命案,很难不让人去怀疑这案子别有用意。
“太子殿下?”陶不言没有想到风息宁居然还在酒楼,而且穆淮王也在。
风息宁坐在一楼窗边,桌子上摆着酒水和些精致的糕点,德公公在一旁伺候。
他轻摇着折扇,笑盈盈地看过来,眼神温柔,“本宫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能错过这次巡游呢?虽说这里视野一般,但与民同乐别有一番风趣。明松,你忙你的,不用在意本宫。”
你那么大一个太子坐在哪儿,我是得有多瞎才能看不到,陶不言不由地腹诽。
“巡游已经开始,车马也不便通行。本王留在此处与太子殿下一同观赏巡游表演,还能一睹陶公之孙办案的风采,实属难得。”一旁的穆淮王接着说道。
这两人真不愧是叔侄,连凑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确实难得,在王爷的观看下办案,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陶不言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吐槽。
但他表面上依旧淡然有礼,“只怕明松办案时会扰了太子与王爷的雅兴。”
“无妨,你尽管办你的案。有何不便,尽管与本宫说。”风息宁说道。
自从太子身份道破,他也就不再收敛身上的这股凛然的尊贵与霸气,但看向陶不言的眼神却依旧温柔。
“是,多谢太子殿下。”陶不言行礼道。
绿绮很快包扎好伤口,回到大厅里。
“姑娘的手没事吧?”陶不言问道。
“多谢大人关心,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伤。”绿绮答道。
“那便好,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姑娘。虽有琴师隐于缦帐之中,但姑娘为何要居于高阁之中且不以真面目示人呢?”漂亮的眸子里微光闪动。
“恐怕是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说这话的人竟然是吕方。
一旁的路景行注意到绿绮在听到他的话时,身体不由地紧绷,这是人紧张和害怕时的下意识表现。
“见过陶公子,路大人。在下不是故意惊扰,只是想略尽绵力。”吕方走了过来,一改当初花市时的浪荡之举。
接着他看向绿绮,“自一进门,我便觉得你眼熟,听你说话之后,就更加确认,你根本不是什么琴师,而是「妙音坊」的头牌霏音!不,现在应该是过气头牌才对。”
他的话一出口,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异样。
吕方迷恋「妙音坊」的头牌霏音在穆州人尽皆知。只是霏音不为所动,即使现在她花期不在,也是对吕方爱搭不理。有传言说,这是因为霏音背后有一位非常有实力的恩客。
琴师绿绮,一年前在穆淮王的寿宴上演奏一曲后,大获赞赏,从此扬名。随后萤耀酒楼不知通过什么门路请她来此抚琴。
绿绮出现的时间刚好与霏音不再挂牌的时间相近,而且霏音成为头牌时也是以琴技闻名,如此看来二者很有可能是同一人。
“你不要胡说!”一旁的怜儿瞪着一双大眼睛,忿忿不平地说道。
“说我胡说,让她摘下帽纱一看便知。当年霏音夺得头牌艳满穆州,其相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吕方步步紧逼。
“方儿,不可无礼!不要打扰陶探花办案!”风淮秋突然开口说道。
“不敢摘,是心中有鬼吧!”谁都没有想到吕方竟会无视风淮秋突然发难,伸手去摘绿绮的帽纱。绿绮急忙躲闪,但还是慢了一步,被他扯掉了帽纱。
众人看到隐于帽纱之下的这张脸时,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叹——
云鬓轻挽,顺额而下的勾栏正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庞,纤秀的眉毛,一双大而灵动的眼睛,眼波荡漾,小巧的鼻子,性感的双唇,尖削的下巴,如同牛奶一般白净细腻的皮肤,吹弹可破。
正是「妙音坊」的头牌霏音。
“呵,”吕方不由地发出一丝冷笑,“在穆淮王寿宴一曲扬名的琴师,在萤耀酒楼抚琴,又教授名媛小姐们琴艺,备受名绅官人追捧。
“但如果这些人知道,他们追捧的琴师其实是一个娼妓,会做何感想呢?堂堂的穆淮王寿宴居然招妓入府,这可真是一个笑话!”
“吕方,休得胡言!别以为王妃疼你,本王就不能治你!”风淮秋喝道。
“姨丈这是恼羞成怒了吗?穆淮王当然能治我,正好连带着我那不受你待见的傻姨娘一起杀了,方便你招妓入府!”
吕方无所畏惧地直视着穆淮王,一脸的忿恨,仿佛一个在替娘亲指责爹爹出轨的好大儿。
砰得一声,一张好端端的桌子被风淮秋一掌拍得粉碎,幽深的眸子里翻滚着杀意,“你说什么?”
一时间空气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连唿吸都跟着停止。
谁曾想这么一个小小的琴师竟扯出一桩王府辛辣秘事,世间曾流传着穆淮王与王妃感情不睦,如今看来也非空穴来风。
“萤耀老板!”此时陶不言突然开口,声音显得格外的清亮,“是何人将绿绮引荐至贵酒楼的?”
经他这么一打断,风淮秋也不好再发作,于是拂袖一坐,脸色阴沉。
众人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若任由这么发展下去,吕方恐怕要血溅当场。这吕方虽浪荡好色,但也可以看出他与姨娘感情亲厚,只是缺点脑子。
萤耀愣了下,才从冲击中缓过来,“回大人,是当地盐商胡老板引荐的。他说这酒楼少点风雅之趣,便介绍一位琴师。见面时才知是大名鼎鼎的绿绮琴师。”
“你所说的这位胡老板可是之前女儿被流匪所害的那位胡老板?”陶不言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
“正是这位胡老板。”
“那你可曾发现她就是「妙音坊」的头牌霏音?”
萤耀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然后开口道:“草民没有发现。”
陶不言眼睛微眯,接着他又看向霏音,“姑娘前去穆淮王府又是何人引荐?”
“回大人,也是胡老板。而且胡老板早已替我赎身,我已不在「妙音坊」挂牌接客。我在那里只是受妈妈之托,晚上作为琴师在坊中抚琴,顺便教授姑娘们琴艺。只是坊里不想客人流失才没有对外宣称罢了。”霏音答道。
“我去穆淮王府时已非娼妓之身,何来招妓入府之说?而且在此之前,我未曾见过穆淮王,在此之后,更不曾有任何往来,还请大人明鉴。”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是否赎身这种事去「妙音坊」一查便知,她也断然不敢在此处说谎。
“没想到你的恩客是我那便宜岳父。”吕方晒笑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也不知他对霏音是动了真情还只是单纯的追逐美色。
“胡老板只是欣赏我的琴艺,我们之间并无私情。请吕公子莫要随意编排。赎身之钱是我向胡老板借的,我之所以在酒楼弹琴,教小姐们琴艺皆是想早日还钱。”
“我不以真面目示人,就是怕遇到吕公子这般有成见之人,惹来麻烦。吕公子你莫要因为被我拒绝,就百般诋毁。我虽出身于青楼,但那皆是过往。
“我现已从良,便是良家女子,请吕公子莫要再说这些毁我清誉的话来。”霏音瞪着吕方,漂亮的眼睛盛满怒意。
她这一番话说得吕方的脸是一阵青一阵白,甚是难看。
“那姑娘可认识死者?”陶不言继续问道。
“不熟,只是知道他这里的房客。我怕被人发现,尽量不与他人交流,每次来都是通过后门走后楼梯进到房间。”霏音说道。
“小生想知道,今日上午给贾仁送茶的是哪一位?”
随着这句话,西岭雪慢悠悠地走出来,明亮的眸子轻轻地扫过在场所有人,像一只好奇的猫,接着从身后拿出一只茶杯。
“这茶,是谁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