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
这话说得可不怎么对劲, 纪榕时眼神一凛,轻蹙起眉往外头瞟了一眼——天光大亮、日头正好,而且即便是黑夜, 也不应该会黑得太过分,总是能看见一些微光的。
怎么也不至于让姜绫沂能问出天怎么还黑着的问题。
纪榕时略微撑起身,伸手在姜绫沂的眼前晃了晃,果然毫无反应——他收回手默默捏紧拳头,心中惶急切切, 说出口的话却不带任何焦急忧心, 免得让姜绫沂紧张。
“既然天黑着, 那不如再赖一会儿床?”
姜绫沂这时也反应过来什么, 他的眼睛出问题了, 不然不该是什么都瞧不见的, 眼前只有一片浓重的黑, 如同八岁那年一样。
他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也依旧是这样的不见曦光, 但许是他知道自己并不再是八岁那年的自己, 也不再被困在岐雲国宫中,纪榕时温暖的气息还吹拂在身侧,姜绫沂并不觉得害怕, 也不感到惊惶。
甚至他还犹有余力,故意戏谑地认真询问道:“再睡一会儿眼睛就能看见了吗?”
纪榕时被打败, 心中郁气被姜绫沂一句戏谑就拨散了个干净,见着姜绫沂如此真是又心疼又忍不住觉得他可爱。
他倒是想这样啊, 睡一觉就能什么病都好, 纪榕时心里想着,抬手摸了摸姜绫沂的脑袋, 叹息道:“我找鹤先生他们过来看看,你就乖乖呆在床上别动。”
姜绫沂眨眨无神的眼睛,不假思索地答应:“去吧去吧,我这样也没法子乱动。”
纪榕时并不太放心,仔细给姜绫沂掖了掖被角,才拉开门出去。
“我马上回来。”
纪榕时急着找鹤不归,走得挺快,姜绫沂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欲言又止地收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有些渴,方才忘记让纪榕时给他倒一杯水了。
姜绫沂撑着手肘坐起身,虽然浑身还是很酸痛无力,但似乎坐着还比躺着舒服一些,他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忘记了自己刚才答应得好好的话,掀起了被角下床想去给自己倒一杯水。
摸黑走路又不是没走过,姜绫沂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自信的,他清清楚楚得记得屋内桌子的方位,只要走过去喝完水,再走回来躺回床上,容易的都不需要差使人,纪榕时也不会发现。
姜绫沂越想越是,光着脚就踩上凉凉的地砖,一步一顿得向着记忆中桌子的方向挪去,只是走出几步,他就发现自己确实是有些勉强,腿上还依旧酸软,耗着时间被回来的纪榕时当场抓住还算好的,他就怕自己走着走着突然腿软跌跪在地,然后被纪榕时看见。
只是都走这儿了,姜绫沂也不太愿意放弃,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渴得不行,不能白白下床,他作什么要怕纪榕时,总得喝一口而再回去吧。
自从八岁那年复明后,姜绫沂的眼睛就从没出过问题,此时双手空落落地摸着前头走路,眼睛看不见,便集中精力在听上、在触觉上,黑暗中像是放大了一切动静,其实他还觉得有些微熟悉和新奇感。
不过总归他气力不济,也不是适应已久的真瞎子,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是让他觉得像飘浮着似的触摸不着,让他在这段几步远的路上顾此失彼。
姜绫沂的手碰到了桌沿,但他的膝盖没能躲过木头凳子,直直磕了上去,酸软无力的腿脚可受不了这轻轻一撞,姜绫沂只能下意识把包扎着伤口的手护在怀里,才软倒下去。
伤口万一碰出了血,那可就瞒不过了呀。
只是印象中又凉又硬的地砖姜绫沂并没有碰到,反而是一个胸膛滚烫的怀抱突然撞过来,将姜绫沂克制又凶狠地扣在怀里。
纪榕时一回来就见到姜绫沂颤颤巍巍扶在桌沿紧接着失力往下摔的模样,怒目如同含着火,颇有些咬牙切齿意味地低头看着在他怀里装作一副乖巧无辜模样的姜绫沂,沉声问道:“一一的床榻在这里?”
姜绫沂眯着眼笑,如同猫儿一样贴着纪榕时说道:“我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在不在,不如夫君抱我找找?”
“你就仗着我拿你没办法吧。”纪榕时恨恨道,但他对这种时候就会撒娇的姜绫沂无法拒绝且甘之如饴,于是最后还是颇为无奈又纵容地将人打横抱起放回了床榻上。
他用了半分力气捏了捏姜绫沂的脸,嘴角带笑:“夫人实在好动,真是不让为夫省心。”
姜绫沂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行为解释:“我渴了就想喝水,谁让那凳子挡我路,不然早喝到了。”
纪榕时好笑地去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抵在姜绫沂唇边慢慢喂他喝,根本不给他抬手接的机会。
鹤不归这时候才提着个药箱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进来,纪榕时这人跑得可太快,找他过来后一下就没了影,他可不得跟着跑过来。
纪榕时给姜绫沂喂完水,便让开一点位子好让鹤不归把脉,自己则负手站在床侧等着。
姜绫沂循着声音往鹤不归的方向侧了侧头,鹤不归见着他的眼睛便是神情一紧,赶紧放下药箱凑近前望闻问切。
姜绫沂的眼睛很是漂亮,是如雪如风得瞧你一眼就会让人弥足深陷的无价珠宝,眼眸含水潋滟、眼睫又长又翘,黑亮如琉璃般的眼睛常日里都像是缀着漫天星光。
只是现在,变得黑沉而黯淡。
鹤不归仔细诊完脉,姜绫沂的脉象还算平稳,除了气血亏虚身体亏空外,不觉得有任何能导致眼疾的不妥之处。
他又凑近认真瞧了姜绫沂的眼睛,并无有损之处,昨日头部也没见有受伤,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
除非……
“殿下,你之前,可曾也有过失明的情况?”鹤不归问。
姜绫沂狐疑地点头,说了他八岁那年眼睛失明时候的事,其实当时记忆太过杂乱,他浑浑噩噩的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那间地宫里的人好像忙碌又烦躁,姜绫沂常常呆坐在角落一天。
因为记忆里的回忆不好,姜绫沂长大后平日里便是像遗忘一般并不会去特意想起,只是黑暗的样子还是够让他印象深刻。
姜绫沂八岁那年遭遇那场人祸之后,就被陷害成了替罪羊,喜欢姜屏远的人通通恨他得不行。
说来好笑,姜文旗心胸恶毒,后宫妃嫔数几,却一直觉得他自己最爱皇后,皇后跟着姜屏远去后,姜文旗恨他却并不杀他,反而如同疯癫一般要他成为姜屏远的替身。
为了让他乖乖听话,他被带去国师姜成道的地宫里种蛊。
种蛊时候的苦楚不是一个小孩子可以忍受的,他们下手又没轻没重,姜绫沂那段时间昏昏沉沉,连眼前逐渐模糊也没意识到。
直到几天后他突然就看不见了。
是那蛊虫中带着的毒素外溢让姜绫沂中毒了的缘故,于是姜成道又把姜绫沂关地宫里,直到研制出了解药让他恢复了视线,才放他出去。
此后,他眼睛就再没出过问题,谁想现在又来一次。
姜绫沂说得简略,鹤不归大概听懂,既然曾经是因为奇苓三花蛊中含有的毒素中毒而失明,虽然解过毒,但保不齐取蛊时有没有毒素重新迫害到姜绫沂的眼睛。
鹤不归猜测道:“最有可能便是这种毒素的原因,可能殿下小时候中毒后有残留或者记忆,或者蛊虫挣扎时的痛苦又唤起了殿下的情绪,让殿下潜意识回到了当年,觉得自己会看不见。”
纪榕时沉吟:“你是说也有可能是心情的原因?”
“只是可能,昨天按理说毒素都清除了,我的药不会下错的。”
姜绫沂无辜又委屈的眨眨眼,他真觉得自己已经不在意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的心情真挺畅快的。
昨天解蛊的时候……可能……有吧。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总归是要喝药,我再开点方子,另外也要给殿下用药敷眼睛,不管是不是毒素影响都有用,其余的,便只能殿下自己想通,慢慢就能恢复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姜绫沂都被按在屋子里好好修养,闲暇时候不是需要喝药,就是等着鹤不归过来给他换一份敷眼的膏药。
那膏药冰冰凉凉的,敷上不久后又会让他觉得温热,姜绫沂敷得很舒服,也根本不排斥,每日里惬意地躺在床上让纪榕时给他讲故事讲话本子,愈发觉得闲适得很。
至于眼睛的事,纪榕时并没有问姜绫沂是不是还心有余悸,姜绫沂想辩解自己心情不错的话自己也没法说出口,虽然他觉得就算说了,纪榕时也不会相信,该做的事还是会做。
柳寻月过来看过几次,起先还着急伤心的不行,结果过来看了之后,每次都被他俩这种相处方式无语得赶紧离开了。
只是最近几日,姜绫沂觉得纪榕时有些不对劲,白日里还是天天陪着他不让他无聊,半夜里却总不见人影。
明明之前总赖在他床上一起睡,有天晚上姜绫沂做了个梦突然醒来,却发现身边的被窝是凉的。
接下去几日姜绫沂有意醒过来,也每次都能抓到纪榕时不在房间里的证据。
可他去做什么了?
平日里也从没跟他提过。
姜绫沂的眼睛这几日已经慢慢好转,不问世事心情放松之下,已然能看见微光和模糊的人影。
只是还不足以做到深夜跟出去。
姜绫沂皱皱眉翻身继续睡去,明日里他定要问个清楚,在瞒着他搞什么事情。
不过没想到第二日醒来姜绫沂根本没见到纪榕时的人,这还是他头一次没陪着他喝药换药呢。
姜绫沂不太高兴,但又不好在鹤不归和乌羽面前发这种脾气,只是语气冷淡的问:“今天怎么不敷药膏?”
鹤不归给他解了眼睛上的敷带,却没再给他重新敷药,而是将他眼睛用温水擦过,才说道:“今天先不敷,之前的药效果已经有了,得换个药方子再敷。”
“嗯。”
鹤不归挑挑眉,对着旁边的乌羽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赶紧的。
乌羽立马意会,凑过去道:“殿下,陛下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