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家,刚一进院,那几人就跪了下来。

  方子晨很不能适应,跳着躲开了,虽说这是他第二次去牙行那种地方了,但他依旧是没能习惯,每去一次,心情都说不出的沉重。

  人如货物一样被明码标价,这时代,当真是人如草芥,命比纸薄。

  方子晨从未想过要买人,即使最开始家里很忙那会儿,他想的依旧是请,可杨掌柜说的也没错,这独门手艺的活儿,请了外头人来,即使签了文书也不保用,他泄密,赔个几百两的,对家若是能帮着给,又许了更优渥的好处,帮工很难不变心,身契捏在手中,拿着命门,对方就翻不出花样,这时代,没有‘产权’维护,被出卖了,都找不到地儿去说理。

  这牙行做的买卖,有些是被迫着进去的,有些却是遇了祸事过不下去了,不得不自卖自身,通过出卖自己的人生自由来换取一碗饱饭,到大户人家做奴仆,还能有口吃的,搁外头就是死,你买了,给人一口饭,倒也是做了好事儿。

  当初杨掌柜这般劝,方子晨一听觉得有理,就去了。

  赵哥儿让人起来,站在台阶上,问了姓名。

  牙行管事说这一批人大多是从西北过来的,带回来的这几个,虽都同属西北边界下的几个小村子,但彼此并不相识。

  南边临近朝国,边界毗邻,西北却是不一样,西北边界辽阔,同五六个小国接囊,半年多前,大原突然撕毁两国合约,对临和县发动袭击,一路直击南下,打到了西和镇,上月前线刚传回消息,说是已把大原从国土内赶了出去。

  战争带来的多是民不聊生,大原官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家园被毁,临和县下百姓流离失所,为得求口饭吃,有些自卖为奴,有些被卖为奴。

  阳哥儿丈夫死在大原刀剑下,大原人被赶出去后,阳哥儿婆家为得求口饭吃,将阳哥儿和他的孩子秀哥儿卖给了牙行。

  一路兜兜转转入了京。

  在牙行虽说的有口饭吃,但也不过一天半个馒头。

  这次被卖的哥儿和姑娘多得紧。

  另外两哥儿,都是十六左右的年纪,一个叫豆哥儿,一个叫鱼哥儿,那姑娘叫大米,听见她自报姓名,方子晨和赵哥儿就怔忡了。

  方子晨试探着问:“你家中还有兄弟姐妹吗?”

  大米回答:“有,俺下头有两个妹子,三个弟弟。”

  方子晨好奇了:“他们叫什么呀?是不是一个叫大豆,一个叫大白菜,一个叫大萝卜?”

  大米瞪大了眼:“老爷你咋地晓得啊?”

  方子晨:“······”

  赵哥儿噗嗤笑了出来。

  他靠在方子晨耳边:“夫君,你猜得真准。”

  最后那中年妇人是个寡妇,叫姜姨,同阳哥儿差不多,都是被婆家卖入牙行的。

  之前赵哥儿问过她,晓得她会做针线活儿。

  他让唐阿叔找了几件衣裳带着他们先去整理一下,几人洗漱后瞧着干净和精神了许多,他们穿身上的是唐阿叔的衣裳,赵哥儿觉得不好意思,唐阿叔虽说是下人,但穿着实在是好,他塞给唐阿叔三十两,让他自个去买几套,唐阿叔推脱着不要。

  孟如清待他大方,他无儿无女的,是真不缺这么几身衣裳,而且这几人瞧着也是可怜,就当他送的。

  他执意不要,赵哥儿只得作罢,想着明后儿得了空,再买几身给他。

  家里院子不够住了,赵哥儿让乖仔把房间让出来,买了两竹席,打算让人凑合着睡一晚,休息好了,明儿去常安街那边把院子打扫出来,大后儿搬进去,那边房间多,每人一条腿睡一间,都是绰绰有余。

  铺子那边每天都杀几十只鸭,鸭肠鸭肾要卤着卖,但鸭血鸭心这些儿就留着自个儿吃了。

  家里就四个主子,没有什么妾室庶子,实在好认,一个老爷,一个主君,一个小少爷,还有一大少爷听说是不在

  这会都快七点多了,刚几人是洗的冷水澡,要是用热水,得排到晚上,方子晨让唐阿叔快快的做饭,不然他要凉了。

  见着唐阿叔在厨房忙,几个人也跟着进去。

  他们之前是村里的,做活儿利索得很,没一会儿就做好菜了。

  赵哥儿不是抠搜的,方子晨虽是,但他也没在这种地儿上抠,吃食都是同一个锅煮出来的,这会见着桌上摆着三菜一汤,汤是排骨熬的,孕夫容易缺钙,方子晨特意让唐阿叔买些骨头回来炖,其他菜,一个葱花炒鸡肉,一个血豆腐,一个鸭肝炒酸笋,皆是油汪汪的。

  先头大家瞧着唐阿叔炒,一大锅,还以为都是主子们吃的,没成想······

  他们过年都吃不得这么丰富。

  个个站在桌边满是踌躇,都有些不安了,肉香味一个劲的直往他们鼻子里扑,馋死个人,几人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了这味儿,肚子咕噜噜作响,光是咽口水,喉咙都要秃噜掉一层皮。在牙行呆了一个月,大家都晓得主仆有别,这会咋地主子吃啥他们也跟着吃啥呢?

  唐阿叔笑了,招手让他们坐下:“吃吧。”

  大米猛咽了一下口水,双眼直盯着桌上的菜看,肚子响得跟打雷一样:“这,我们真的能吃吗?”

  “自是能的。”唐阿叔说:“快坐下吧!”

  他大户人家里伺候了几十年,体态得宜,笑呵呵的虽看着很亲近,但那气质,让几人都显得有些拘谨。

  秀哥儿没敢夹菜,吃着白米饭也吃得香,他都没吃过白米饭的。

  碗里突然多了一块肉,秀哥儿睁大了眼,不知所措的看着唐阿叔。

  他是个哥儿,以前家里过年过节买了肉,他都不能吃。

  奶奶说要留给弟弟和叔叔们吃。

  唐阿叔看着他:“吃点肉,大家都吃。”

  秀哥儿朝阳哥儿看去,阳哥儿心中酸涩:“吃吧。”

  鱼哥儿捧着碗,低声道:“老爷和主君真是好人。”

  “自然是好的。”唐阿叔趁机道:“只要你们听话,不动些歪心思,主君和老爷自会待你们好。”

  豆哥儿浓眉大眼,郑重道:“叔,我们知道了,我们也没想着啥,就想有口饭吃就行,主君带我们从那地方出来,我们肯定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儿的。”

  “这般就行。”唐阿叔说。

  乖仔已经很久没和方子晨和赵哥儿睡了,这会兴奋得不得了,在床上滚来滚去,而后又跟着方子晨玩儿,方子晨一被单罩头上,扮演着怪兽四处追他,乖仔满屋子的窜,一下跑桌子上,一下藏到床底下,后头还爬到了柱子上,赵哥儿看他刚洗了澡,这会又满头大汗,头上罩满了蜘蛛网,眼皮跳了跳,喊他们停下来。

  方子晨和乖仔正玩得起劲,哪里会停。

  几个哥儿把厨房打扫干净,刚出来,见着方子晨和乖仔跪在正屋门口,都愣了。

  唐阿叔刚听见赵哥儿吼声,就知道这父子俩怕是要遭,这会看见,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乖仔这会脏兮兮的,小花猫一样,都这么晚了,也难怪赵哥儿生气。

  唐阿叔回厨房摸了一个包子出来给乖仔,乖仔往房里看了一下,见着屋里没动静,赶忙接过,笑嘻嘻的:“谢谢唐爷爷。”

  方子晨都跪习惯了,过了半会赵哥儿出来,他腆着脸过去:“亲爱的赵锅锅,小方子明儿还要上值,可以网开一面让小方子回房歇息吗?”

  他狗腿得紧,赵哥儿不说话,他就左一句亲爱的,右一句亲亲小夫郎,赵哥儿哪里顶得,抿着嘴让他回房了。

  方子晨不顾道义,抛下乖仔跑了。

  乖仔屁股贴着墙,尽量降低了存在感想要默不作声的偷溜进去,被赵哥儿一把拦住。

  乖仔讨好的喊了一声:“爹爹~”

  “去洗澡。”赵哥儿说:“不洗我就让你去隔壁王婆婆家的猪圈睡。”

  “哟~”乖仔磨磨蹭蹭的不想去:“爹爹,你不要驴乖仔呀,隔壁王婆婆都没有养猪猪,西莫会有猪圈呢!”

  赵哥儿不同他废话,弯腰作势要拖鞋,乖仔立马跑厨房打水了。

  赵哥儿瞧着想叹气。

  他儿子以前都不这样的,都是跟夫君学坏了。

  隔天方子晨去上工,赵哥儿领着几个人去了常安街,院子大,洗洗擦擦的,没个四五天的做不完,不过这会急着住,外院留着先没整理,只扫了内院,赵哥儿跟着干了半会,腰酸得不行。

  鱼哥儿小声道:“主君,您先歇息会儿吧!这活我们做着就行。”

  他们原先开口奴婢闭口奴婢,方子晨听着不习惯,让他们改了口。

  赵哥儿也实在做不动了,回了屋里休息。

  在广福街安顿下来的时候,赵哥儿刚让人打了一套家具,用了不过一年多,还能用,这会直接搬过来就行,几个哥儿的床却是得重新买。

  这事儿唐阿叔领命跑了,一些细琐事儿赵哥儿劳累得都没想到,他都能先行办好,到底是有经验,有他在,赵哥儿都觉得轻松不少。

  这处院子之前修缮得挺好,只待得家具送来,就可以住进去了。

  赵哥儿晚上算着银子,心头不由叹气。

  之前源州寄了几百两来,皇上也赏了几百两,加上这几月铺子赚的和打劫来的,快两千多,不过之前也花了不少,这会儿购置家具,又去了些,如今手头竟只剩八百多两了。

  好像都没怎么花,可银子就是不见了。

  月底,他们正式从广福街搬到了常安街。

  入住那天,宾客盈门。

  都是亲戚吗?

  那自然不是,除去赵家那几个,剩下的都是方子晨‘喊’来的。

  “月底那天我新房入住,到时候大伙来吃个饭啊!也别带什么太贵重的礼。”

  大家伙一听,就晓得他什么意思,特别提醒过了,上门这会谁都没空着手。

  他平日闲得紧,在翰林院里浪不算,偶尔的还蹿到礼部和户部去,在里头也认得些人,今儿都叫过来了。

  他一六品小官儿,寻常自是请不了这么多人,但赵大人应当是会去,左相应是也如此。人又同秦家交好······

  这趟得去。

  皇上寿辰将近,这段时间各部各院忙得紧,原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来,没成想着,送了帖子的竟是都差不多来了。

  方子晨收礼收得手发酸,这些人就是上道,而且也真的是客气。

  一平日同方子晨比较聊得来的官儿送了一金钱树,沉甸甸又黄灿灿,方子晨掂了掂,几码十一二斤重,倒卖出去,五/六百两不是问题。

  “你说你,来就来了,咋还带这么重的礼,客气了不是。”方子晨不赞同的说。

  那官儿哽了。

  那你别笑得那么开心啊?

  也别抱得那么紧,这话儿没准我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