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地点在春水镇城东的山林中。
春水镇这座城的名字江眠并不陌生, 之前他就曾偷偷带着秦无咎来过这里。
春水镇距云影宗也极近,尤其是城东的林间,在那里甚至能够看到云影宗的建筑。
若说江眠这辈子最讨厌什么, 第一是系统,第二就是云影宗。
为何选择在此处碰面, 林霁没有解释, 只说是康宁的授意。
江眠安慰自己,左不过是为了解决困难,且现在秦无咎也与秦宽断绝了父子关系, 捏着鼻子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此行他没有带林慕出来,若是林慕在的话, 两人一路上肯定能把云影宗和秦宽骂翻天。
人间已经入了秋,温度舒爽适宜, 因为两个世界开始融合,春水镇已多日不见黑夜, 明晃晃的日头终日挂在天空,好在百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他们遵循着自己的生物钟, 困倦了便将门帘、窗帘一拉, 在房中补眠,倒也不影响生活。
在前往约定地点的时候,江眠还顺手抓了一名扒手。
如果没有系统这个危险存在, 这样的生活是江眠所向往的,他也坚信这样的生活必然会实现。
将扒手送官后,两人往城东走去。
再过一会儿就要见到康宁了, 他会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吗?江眠心中紧张又期待。
春水镇到底属于云影宗的势力范围, 江眠,秦无咎此行只为寻人, 不想与他们起冲突,所以行事很是低调。两人在距春水镇不远的地方就下了飞剑,而后徒步进城。
他们准备穿过春水城,去往城东。
时间推移,渐渐地,两人身边安静下来,很快一个行人也看不到了,不仅如此,空中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显然不正常。
江眠,秦无咎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他们对视一眼,都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目光谨慎地扫过周围,日头高挂天穹,天光耀目,一切阴谋诡计都似无所遁形,然而却让人止不住地从心底冒出一股冷意。
忽然,一圈血色光影拔地而起,化为一道原形结界将他们困在其中,于此同时,秦无咎忽然按住心口,面露痛苦之色。
江眠大惊,问道:“小师叔,你怎么了?”
“不好。”林霁凝重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血屠阵。”
江眠嫌恶地皱起眉:“这名字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林霁道:“这是禁忌的邪术,十分恶毒,且这种术法想要发动条件十分苛刻,需要得知被诅咒之人的生辰八字还有他幼年时的贴身之物,才能引来天罚。天罚降临,不管是肉身还是魂灵都会在雷劫之下灰飞烟灭。”
生辰八字,幼时贴身之物……
江眠一怔,下意识去看秦无咎,能做到这些的,只能是血亲了。除了秦宽,他想不到其他人。
可是秦宽为什么要这么做?江眠心中对秦宽一直没什么好印象,甚至是厌恶,可是这一刻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迷茫了,作为父亲真的这么痛恨自己的孩子吗?
恨不得对方魂飞魄散,尸骨无存?面对血海深仇的敌人才会如此吧。他心中隐隐察觉到一丝诡异的感觉,觉得秦宽的行为实在是太奇怪了,至少在他看来,逻辑是不通的。
下一刻,惊雷伴随闪电,在空中炸响。
雷劫浩荡,带着令人心神俱颤的威吓,而秦无咎因那恶毒的诅咒已疼的浑身冷汗,此刻正痛苦地弯下腰半跪在地上。
江眠拉住秦无咎的手腕,发现他的脉象极乱。
林霁道:“诅咒之力,他现在的力量不足以与天界抗衡。”
江眠问:“破解之法呢?是什么,快告诉我。”
林霁沉默了一会儿,在江眠的催促下抱歉道:“血屠阵之所以被称之为禁忌,是因为它并无破解之法,而且……布阵之人也透支了生命。”
江眠心下猛地一跳,这是……同归于尽?
他的心中蔓延开一片苦涩的滋味,何至于此啊。
明明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存在。
腥风吹起秦无咎的发丝和衣摆,他的额角青筋凸起,咬牙对江眠道:“走。”
“我不走!”
江眠是不可能走的,如今因为血亲的诅咒,秦无咎力量不稳,而这邪阵招致来的天罚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他若是放任他一人在此,必死无疑。
江眠绝不能忍受这样的情况发生。
轰隆——
蕴含着无穷力量的雷劫瞄准秦无咎所在的位置,兜头劈下。
江眠双手结印,撑起一方结界罩在秦无咎上方。当第一道雷劫降落时,他脸色忽地变得惨白,五脏六腑仿佛移位,唇角也溢出一丝血迹。
被剧痛折磨的秦无咎抓住江眠,借力起身,他对江眠道:“你先走,马上就出城了,去找康宁……”
这等变故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然而他们心中都没有生出没有下山就好了的想法。
因为这诅咒是根据生辰八字确定中术人的位置,他们就算在雾夕山上,也要面临这等情况,甚至有可能更糟。
江眠摇头,从秦无咎的神情看,他应该也是识得此阵的,那他必然知道此阵无法可解,他让他去找康宁,只是希望他离开罢了。
江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和秦无咎一起平安离开,自由生活,若是做不到一起走,那么一起留下也是不错的结局。
两人拉扯间又一道雷劫落下,江眠身形猛地一颤,哇的吐出一口血。飘摇的视野中,他看到了一枚平安符摇摇晃晃坠落,他吐出的血恰好滴落其上。
是康宁那日给他的平安符。
因为怀疑康宁的身份,所以他不曾将此物丢弃,下一刻,江眠只觉眼前光亮大作,他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双眼,眼前场景骤然变换。
此处似是一座仙山,云层在身边飞舞,美轮美奂,仙气飘飘。一道身影坐在不远处,头上戴着帽子,遮挡住了面容,但江眠还是认了出来,上前道:“师尊。”
那人抬手摘了帽子,露出一张清俊的容颜,正是黎清。
真的是他,自己那日没有看错。康宁就是黎清,是他亲手埋葬的师尊。
江眠心中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他向来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知道对方这么做肯定有苦衷。他再次朝前一步,黎清似乎有些心虚,目光飘到江眠身上,却不敢同他对视,只堪堪停在下巴处,就很快荡开,而后很快再次飘回来。
如是几次后,江眠终于说道:“师尊,我没生气。”
相反,他心中其实还有些高兴,黎清是他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半年的相伴,让他早已将对方当成了家人。
江眠在黎清身边坐了下来,他心中有很多疑问,真的见了面,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思索许久,他才道:“师尊,系统想要复活的人,其实是你,对吗?”
也只有系统的主人才有如此之能,避开系统,重新造就了一个系统与之相抗。
黎清道:“是。”
“系统,到底是什么?”
黎清的目光看向远处,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他轻声道:“它本是我闲暇之余造出来消遣的东西。”
江眠一愣:“师尊制造的?”他发觉自己的思维有些局限了,因为清风明月阁是个落魄的小门派,就以为他师尊其实不是很厉害。
感受到江眠的吃惊,黎清颇有些骄傲的笑了下:“别看为师这样,我可曾是正正经经的仙人。”
万千年前,黎清被称为长月仙尊,仙人的寿命太过漫长,他们虽入得了凡尘,可时日长久也觉无趣,便想着有一些更为刺激的活动就好了。
当时三界平稳,是不需要打架的,于是闲暇的长月仙尊就制造出了系统这个玩具。系统之中包罗万象,它吸收了万千世界的话本,自成世界。书中人物在强大的仙力之下活了下来。
为了更具挑战性,长月仙尊设置了任务,进入其中后,根据系统发布的任务一点点走完主线,最后完成挑战。
这个玩具比自己所想的要有趣,长明仙尊快意在各个世界徜徉,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体悟着不同的心情。
这个小东西陪伴了他万年之久。
仙人的寿命长久,可也是有尽头的,长月终于迎来了那一天。他很平静的接受自己的死亡,他死后,灵魂消散于大地,会滋养着万千生命。
可偏就在此时,出了问题。
江眠道:“是系统。”
“是。”黎清苦笑:“它待在我身边太久太久了,吸收我的力量已经有了灵智。它固执的想要留住我。”
系统收集了长月仙尊四散的魂魄,并安置在系统的各个小世界中。它已那些世界的力量温养着长月的魂魄,希望能够将他复活。
这将是一件持久而漫长的事,系统也害怕自己的寿数等不到主人醒来的那一天,他很迫切,所以开始裹夹着无辜的人做任务。
它夺取他们的力量和生命,为黎清的魂魄提供更多的力量。
“秦无咎是特殊的存在。”黎清看了江眠一眼,似乎能读懂他心中所想:“你的猜测不错,他本是一块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灵石,后来寻得机缘转世投胎成人。系统吸纳那么多世界,早已拥有无数的知识,他知道这块灵石的存在,就想要夺取他的力量。”
江眠心下一动,所以小师叔经历的那些困苦,都跟系统有关。
他没有说话,只觉得有些滑稽好笑,这场持续了数千年的灾祸,竟是出于旧物对主人的执念。
过了一会儿,江眠发现黎清的身形越来越透明,仿佛是快要消失了,他问:“师尊,你怎么了?”
黎清看了看透明的手掌,微微一笑,不怎么在意道:“本以为一切顺利,没想到生出这等变故,好在那枚平安符你没有丢弃,我感知到你们的遭遇,就借助了那符的力量来见你。”
江眠微微一怔,明白了。
起初他以为师尊选择在此处相见是有目的的,现在看他是拉着小师叔到达这个世界后力量耗尽,不得不待在距离小师叔最近的地方。
看着黎清渐渐弱下去的气息,江眠拧着眉,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正是之间他捡到的残魂。
感受到黎清的存在,残魂钻入到他的体内,黎清透明的躯体渐渐凝时,暂时稳定下来。
江眠见此,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他又问:“小师叔是知道你的身份的,对吗?”
在山上初见的时候,江眠记得之前小师叔对黎清态度很冷淡,而黎清面对秦无咎确实十分关怀和热情。
他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歉疚。
黎清点点头:“当时秦无咎的行为被系统察觉,他身上的子系统仓促间将他送走。”
而黎清就在秦无咎身上,这些年秦无咎搜集到的魂魄占了总体的一大半。许是待在秦无咎身边太久的缘故,黎清虽然魂魄不全,可在那个世界也阴差阳错的借着一具死亡的身躯回魂了。
虽说他的情况,只能终日待在山上。
长月醒来的事,就连系统都不知道。黎清却知道它这些年所行之事,他养精蓄锐,在寻求终结系统罪孽的办法。
黎清和秦无咎其实在那个世界待了很多很多年,久到秦无咎忘记了为何要挣脱系统,久到他对生活失去兴趣,浑噩度日。
黎清道:“我一直都希望能够燃起他活下去的希望,但是更重要的,我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契机。”他看向江眠:“你就是那个契机。”
“我?”
江眠心中确实有疑问,为什么他会进入这个世界,还有之前经历的几个世界,系统都给他安排了身份,像是默许他的存在,可他是本不应该出现的人物才对。系统应该排斥,而不是将其纳入其中。
黎清轻叹一声,说道:“你自己亲眼去看看吧。”
黎清一挥手,江眠发现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
……
鼻端嗅到浓郁的血的气息,江眠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很重,压的他几乎无法动弹,下半身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挣扎着睁开双眼,看清所处环境之时,瞳孔骤然一缩。
尸体。
触目所见,皆是尸体。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忽然发现他的手,变小了。这分明是一双孩子的手,为什么……
江眠拧着眉,用了十分的力气才将压在身上的尸体推开。
仅是推开这一具尸身,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躺在尸体堆中呼呼喘着气,直到积聚了一些力量,才翻了个身。
此时他身处的应是一处小城镇,看起来并不富庶繁华,且经历了一场浩劫,房屋化为焦土和废墟,全城的人都死光了。
他意识到,这是罪恶的屠城。
什么人做的?
思索之际,雪花飘落下来,江眠看了看空荡荡的手腕,感受不到体内任何的灵力,他拧了下眉,然后在漫天飞雪中打了个哆嗦。
冷,且腹中饥饿难耐,体温在急剧流失。江眠知道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必须找个地方躲避风雪,否则,他会死。
这具身躯实在没有站起来的力量,江眠便用双手一点一点往前爬。他爬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若是寻常孩童,怕是早就吓的精神崩溃了,可江眠不会。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爬过一具又一具尸身。然而所有的房屋都损毁崩塌,根本没有容身之处。
终于他的力量耗尽了,伏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江眠动了动,奋力睁开沉重的双眼,感觉到有人从身边走过,他凭借本能拉住了男人纯黑色的衣摆。
那人脚步一顿,垂眸看来,恰好江眠抬头,然后他怔住了。
他拉住的人,赫然正是秦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