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泽十分卑微地挤了上车。

  江知也甚至把他的坐垫都给没收了,段泽只能坐在梆硬的车板上。

  车厢内挂着的小灯笼有些昏暗,但还是能看出他脸色很差,唇色也十分苍白,不知经历了什么。

  片刻后,一个坐垫递到了面前。

  “喏。”江知也别别扭扭道,“给你。还有,要不要喝点水?”

  “我没事。”段泽接过垫子。

  “还嘴硬,明明脸都白了。”江知也不由分说地拧开水囊,找出备在车内的木质茶盏,倒了一杯递到他嘴边,“车上有点心,你要吃吗?”

  段泽就着他的手喝完水,长舒一口气,刚要说话,又被点心塞满了嘴。

  桂花味儿的。

  有点腻。

  “还很难受吗?”江知也更加担忧了。

  这些天他看了不少医书,说来奇怪,只要读过一遍,某种刻在脑海深处的本能似乎就会被唤醒。

  江知也仔细回忆了一番,抓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确实没什么大毛病,但你这样子……”

  “这么担心我?”段泽咽下点心,忍不住笑起来,“你刚一肘子把我顶地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江知也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的样子,但还是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

  “好了,我真没事,就是之前吐得太厉害,伤了胃。”段泽拍了拍他的手背,“松手,你拽疼我了。”

  江知也这才松了手,疑惑道:“吐?”

  “嗯?我没和你说过么?”

  “什么?”

  “我不喜欢男人碰我,尤其是断袖,觉得……恶心。”段泽道,“白天的时候没留神,让那人扑我身上了,越想越不舒服,回屋后吐了许久,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

  江知也:“?”

  江知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再看看他,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我们不算断袖吗?”

  “算,当然算。”段泽被他逗笑了,“我是不喜欢男人,但是喜欢你啊。”

  江知也愣住,忽然就没了脾气,低下头,耳尖微微发烫。

  他慢慢挪到段泽身边,算账的气势已然不足,更像是撒娇,小声道:“你好几天都没来看我,还瞒着我去陪别人,哼。”

  “是我不对。”段泽认错态度十分好,声音轻轻的,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仿佛在说悄悄话,“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又怕你心里难受,想着总共也没几天,所以没说……对不起。”

  “我像是拎不清的那种人吗?”江知也揉了一下发麻的耳朵,声音也不由软了下去,“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陪着那人四处游玩,他大概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不日就将动手行刺。”段泽道,“我安排好了替身,正打算找个借口把你也送走,没想到你……”

  说到这里,他颇觉有趣地挑了一下眉毛。

  “没想到你把人给揍了。”

  “谁让他在那里挑拨离间。”

  “是啊,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揍人。”

  “当然!”一提起这个,江知也顿时眉飞色舞起来,给段泽比比划划,“我先冲上去给了他一拳,然后再这样……再那样……他被我打得抱头鼠窜,根本不敢还手!”

  “厉害。”段泽笑了一声,顺着夸他,“百药谷行走不会武功,他在冒充‘江知也’,只能由着你揍。”

  江知也洋洋得意,像只开屏的孔雀。

  他继续道:“我猜的,如果要让那个假货相信你已经对他全无防备,那么我越是被你冷落,他就越是笃信。”

  “猜的不错。”段泽道,“就是哭得太逼真了,我差点没忍住想抱你。”

  “嘿嘿。”

  “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段泽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句,“以后不许这样胡来。”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再说,也不影响你的计划。”江知也嘀嘀咕咕,迅速岔开话题去,“现在我们准备去哪?”

  “玉林。”段泽道,“离梦溪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就能到。”

  -

  玉林多山,城镇大都依山而建,远远望去一楞楞青瓦高低错落,在暮色之中显得十分别致。

  很适合藏身。

  陈千山就住在这里。

  按照计划,倘若事成,段泽不方便直接接手陈氏,让一个外人坐上家主之位,对宗族来说是极其难以接受的,甚至可能会惹来玉石俱焚。

  而陈千山身为陈氏二公子,这个身份就十分合适。

  陈千山也很识时务,态度积极又配合,亲自前来迎接段泽。

  段泽跳下马车,拒绝了他的搀扶,不咸不淡地问道:“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只要陈留行一离开梦溪,陈氏就是我的……咳,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段泽随意地应了一声,转过身,朝掀开的车帘伸出手,似乎在等什么人下来。

  陈千山:“?”

  他眼睁睁地看着马车里飘出一抹突兀的青绿,下来了一位……女眷?

  是个小美人儿。

  姿容昳丽,仪态端庄,尤其是那双眼眸,颇有几分熟悉,但陈千山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

  时间倒回半天前。

  马车停在山城之外的僻静处,陈命已经借口解手逃到林子里去了,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车身摇晃得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在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不过也确实……

  江知也被按在马车里,眼中含泪,衣衫不整,拼命挣扎,满脸悲愤:“我不要!放开!放开我……救命,救命啊!”

  趁着段泽心软松手,他连滚带爬缩进了角落里,死活不肯出来。

  “阿也,陈留行和陈千山都以为你死了,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段泽拎着那套青绿衣裙,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是计划里很重要的一环。要是被陈千山发现你还活着,他就不会贸然前去截杀陈留行。”

  “为什么?”

  “因为你是陈氏的三公子,名正言顺的继位人之一。若你没死,陈氏又内忧外患,在风泽堂的把控之下他根本没机会成为家主。”

  还有半句话段泽没说。

  是大哥横死,二哥篡位的情况下,拨乱反正的最佳人选。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给陈千山当傀儡家主的机会。

  若是计划顺利,“江知也”成功刺杀替身后,在张羡等一干心腹的默许之下,风泽堂群龙无首的消息必定会迅速传回梦溪,继而钓出陈留行。

  以陈留行的本事,上回变故发生之后,若非觉得段家长子担不起堂主之位,选择留在梦溪继续铸剑,打算等神兵铸成再腾出手收拾段子成的话,风泽堂能不能存在还真不好说。

  所以这次,陈留行一收到消息,九成九会立刻离开梦溪,动身前往北派,以免再度错失良机。

  陈氏山庄的守备力量被调走大半,正好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到时候陈千山冲在前面当出头鸟,杀兄篡位,背负骂名,自己再助“陈野”拨乱反正,登上家主之位,将整个陈氏彻底收入囊中。

  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决不能让陈千山知道“陈野”还活着。

  哄了半天,江知也总算勉勉强强捏着鼻子应下了。

  “易容不行么?”江知也皱着脸,试图和段泽打个商量,“我不想穿裙装,好麻烦。”

  “你若是扮成其他男人,我们夜夜睡在一块儿,难保陈千山不起疑。”段泽道,“可你身边不能没人守着,难不成打算去和陈命睡?”

  “……我不要。”江知也屈服了,一把夺过那套衣裙,毫不客气地把段泽轰了出去,独自留在马车内更衣。

  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段泽忍不住敲了敲车厢,问道:“江知也?”

  车内响起幽怨的声音:“催什么催,再催你来穿……”

  须臾,一只戴着金钏的纤细手腕探了出来,撩开车帘,青绿罗裙掩着云头履,长得曳地。

  江知也满脸红晕,提着裙摆,那眼神活像要把段泽千刀万剐,边瞪他边小心翼翼地下车。

  还是被裙子绊了一跤。

  “小心。”段泽早有准备,稳稳地接住他,怀里仿佛落进了一抹轻盈的绿云,环佩和手钏相互碰撞,清脆悦耳,“别踩到裙摆。”

  江知也从他怀里下来,别扭地走了两步,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裙,怀疑道:“我穿成这样,就不会被看出来了吗?”

  “还差点。”段泽回头唤道,“陈命!”

  “属下在这。”陈命麻溜地跑了回来,对江知也道,“还请公子与我一同回到车上梳妆。”

  江知也:“???”

  江知也瞳孔剧震,忽然觉得自己答应穿裙装只是个倒霉的开端,后面还有十八般酷刑等着自己。

  他转身就想跑。

  然后又被裙摆绊了一跤,被段泽捞进怀里,塞上了马车。

  陈命迅速跟了上去,在进车厢之前,递给段泽一个“放心交给我”的眼神。

  毕竟,这次补贴很高的。

  一刻钟后。

  江知也重新站在了段泽面前。

  青黛描眉,胭脂点唇,眼尾贴着细长的花钿,头发绾成如云的发髻,插满了珠花和步摇,活脱脱一个江南小美人。

  段泽还没来得及笑,就见江知也粗鲁地撩起裙摆,一捋袖子,揪着他的衣襟把人“咚”地抵在车厢壁上,牙咬切齿道:“你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这下段泽是真的笑出来了。

  “自然要睁着眼睛,不然岂不错过了你这副少见的模样?”他捏了捏江知也气得快要鼓起来的脸,若有所思,“好像还是差了点什么。”

  江知也:“?”

  江知也炸毛:“我呸!你再得寸进尺,我就给你下药,让你这辈子都不能再行!”

  “不行。”段泽按住他的肩膀,诚恳道,“你一说话就露馅了,看来得委屈你装几天哑巴。”

  江知也:“???”

  最终靠着段某人连哄带骗,江知也委委屈屈做了哑巴小美人,还在陈命的悉心指导下苦练了一番仪态。

  -

  此时此刻。

  他提着裙摆,一只手交给段泽,微微俯身,从容不迫地、优雅地下了马车。

  然后在陈千山看不到的地方,狠狠踩了段泽一脚。

  段泽:“!”

  陈千山关切道:“段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段泽咬牙忍过疼痛,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微笑,“这位是我在途中救下的哑女。”

  “哑女?”陈千山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江知也身上,摩挲着下巴,思索道,“似乎有点……有点像……”

  “她的眉眼与已故的陈野有几分相似,我便将她带在身边,聊作慰藉。”段泽坦坦荡荡,“还请陈二公子安排她与我一间。”

  陈千山震惊。

  他知道段泽不近男色,阴差阳错被迫做了陈野的男妻,和自家弟弟的关系想必十分扭曲。但万万没想到会扭曲到这种地步,不愿做断袖,又要找个相似的女子……

  噫,荒唐!

  他不敢再深究,迅速移开目光,道:“没问题。跟我来。”

  -

  陈千山住的宅邸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一进到里面,便又处处透着陈氏山庄那种奢靡之风了。

  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品味。

  江知也被仆从带去了屋内歇息,而段泽则和陈千山去往书房议事。

  刚进屋,江知也就皱起了眉。

  屋内的装饰精致又花哨,香料甜味腻人,尤其是那张床——

  床柱上雕刻着支支含苞欲放的交缠花蔓,庄重的青色帐幔之下,竟还夹着层轻浮的桃粉,床头设计了暗格,里面藏着的玩意儿他看不太懂,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陈千山吩咐下人的所谓的“好好招待玉面郎”,原来指的竟是这个??

  好生无礼。

  他推开窗子散味,顺便把陈命叫了进来。

  陈命恭敬道:“夫人有何吩咐?”

  ……称谓倒是改得快。

  “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江知也指着暗格,低声吩咐道,“还有香料也让人换了,就说我闻不得太重的味道。”

  “是。”

  从北到南路途遥远,舟车劳顿,陈千山贴心地把大部分事情都放到了明天再议,因此段泽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陈命正在往香炉里添新的香料。

  “怎么了,这香有什么问题吗?”段泽松了松腰带,准备更衣,注意到那张床后,目光僵了僵。

  桃粉的。

  床。

  ……陈千山几个意思?

  江知也挥退陈野,低声道:“香料里有催情的成分,我让陈命换掉了。”一闻到这种味道,他的脑海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念头,像有一口钟在哐哐地敲。

  段泽闻言,忍不住转头看他。

  虽说失忆,但各种方面越来越像记忆还在的样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见段泽开始更衣,江知也也放松下来,坐到床上,十分不讲究地翘起一条腿,脱掉了那只云头履,将裙摆撩起来,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纤细小腿,自在地晃啊晃。

  段泽随手将外衣挂在了屏风上,看了他一会儿,道:“阿也。”

  “嗯?”

  “陈千山安排了这间屋子,怕是心中还有所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

  “方才我试探过,他倒是没往陈野假死那方面去想,只是担心我带着你别有目的,装作女眷掩人耳目。”

  “那怎么办?”

  “既然他觉得女眷有假,还做了这等安排……”段泽目光微移,在涂了胭脂的娇艳唇瓣上稍作停顿,烛光映在幽暗的眼眸里,仿佛燃着火,“那就只能把这张床弄得脏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