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也低头思考了一小会儿。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段泽想把自己圈在身边的小心思,但也不打算戳穿他,毕竟上辈子两人就是因为这事儿闹掰的。

  江知也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碟子里的零嘴,喝完茶,又擦了擦嘴,在段泽炙热的目光下,终于开了尊口:“好吧。”

  历代百药谷行走都活不长命,他不舍得留段泽一人。

  得了应允,段泽把事情办得又快又好,用不了半月便将那个冒牌货做掉了,同时放出风声,说江知也仍在流云渡,不日即将开诊,顺便辟谣了自己杀害百药谷行走一事,风泽堂与江神医依然交好云云。

  一时间,江湖轰动。

  那段日子段泽很忙,江知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是每天半夜醒来溜去书房找人,远远就能看到透过窗纸的煌煌灯火。

  他踩着木屐趿趿趿走到书房门口,推开一条缝钻进去,蹿到段泽身侧,大大咧咧地翘着腿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天气炎热,江知也只穿了件丝质的里衣,松松地束了腰带,衣襟大敞,下摆向两侧滑落,细白的大腿一览无遗。

  段泽看了他一眼,搁下笔,让人端了份西瓜冰碗上来。

  “又是冰碗?”

  “不然?你想要什么。”段泽蘸了蘸墨,继续奋笔疾书,“吃完就回去睡觉。”

  江知也撇撇嘴,捧住西瓜冰碗,伸长了脖子,试图看清他在写什么。

  书案很长,段泽察觉到自己在被某人偷看,就挪了挪。江知也凑近一点,他就挪一下,很快挪到另一头去了。

  “……”数次偷看失败,江知也“咚”地放下冰碗,委屈道,“为什么不给我看?你在给别人写情书??”

  段泽笔尖一顿,在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他揉起废掉的信纸,叹了口气,挪到江知也这边来,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脏东西,别看。”

  “有多脏?”江知也锲而不舍,扑腾过去捡起了那团废纸,摊开抚平,一目十行地看完,“……噫。”

  “都说了别看。”

  江知也啧啧:“原来你们平日里都在干这种肮脏的交易?”

  “差不多。”段泽尝了一口被冷落的西瓜冰碗,被冰得麻了舌头,口齿不清道,“你看信的抬头。”

  “什么?唔,这个杨匀楚、杨家主……好生眼熟。”江知也想了想,猛地记起来,“这个人,我寄过信给他。”

  “嗯。”段泽放弃了那个冰碗,不能理解为什么江知也如此钟爱这种甜食,“我查过,此人最近遇到了些麻烦,就许了点好处给他,让他出来说两句话,推波助澜一下。”

  “……”江知也这下明白过来,为什么前些日段泽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非得让自己想起到底给哪些家主寄了信,“你最近在忙着查这些人?”

  “不用白不用。”段泽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薄被和一个枕头,扔给他,“不想回屋就睡这儿吧,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再抱你回去。”

  “唔,书房怎么会有枕头和被子?”

  “给你准备的。”

  江知也接过被子披在身上,蛄蛹似的将自己裹起来,坐在他身边,偶尔说上两句话,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段泽感觉肩上一沉,无奈地笑了笑,暂时停下笔,把人抱起来,轻轻放到了身后的竹席上。

  -

  开诊那日,流云渡外排起了长龙,真心求医的、看热闹的、浑水摸鱼的……弯弯绕绕排了好几圈。

  江知也从每天清晨开始问诊,直到深夜才结束,有时候会累得埋在段泽怀里,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段泽也很疲倦。

  整个流云渡的戒备级别提到了最高,他带着傅陵游一帮人四处宰杀上门的刺客和杀手,入夜后也再没精力没心思做别的事,只来得及在睡觉前洗掉身上的血腥味,再换上用香料熏了一整天的干净衣服,把人搂进怀里。

  因为江知也说过,自己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很喜欢。

  不过段泽最近睡眠很浅,怀里的人偶尔乱梦动弹,会把他踢醒过来。

  “……江知也。”他又又又一次被闹醒后,将下巴扣在江知也头顶,看着床帐内温和寂静的黑暗,嗓音很轻很轻,“你怎么这么能闹腾啊。”

  “唔。”江知也又动了一下,往他怀里使劲钻了钻。

  须臾,黑暗中响起一声轻笑,听起来又黏又甜,仿佛浸透了蜜。

  -

  忙到八月,江神医暂时歇业了。

  足足一个多月,前来求医的病人无一例外药到病除,就算有些疑难杂症,喝了药之后也有明显好转,那些质疑的声音逐渐被淹没了。

  这一个多月里,段泽亲自抓防守这块,流云渡没出什么大岔子,唯一的岔子就是人太多,浑水摸鱼进来一些想亲眼目睹玉面郎真容的男男女女。

  女孩子还好说,一时忘形靠太近也没有关系,最后都被段泽客客气气地送走了。男的就没这礼遇了,还有的试图趁乱撕一片段泽的衣料回去收藏的,不是被拧断了手就是被肘击断了肋骨,躺在地上哀声一片。

  最后还得送去药庐让江知也医治。

  真是麻烦。

  这会儿总算闲下来了,江知也想起来这笔烂账,当即把段二公子给揪了过来。

  “你找我?”

  江知也坐在树荫下,摇着一把蒲扇乘凉,见他来了,不为所动,只是哼了一声。

  段泽没想到他大清早的就在炸毛,顺手拨弄了一下他头顶的发髻,笑道:“又有谁惹你不高兴了?”

  江知也斜着眼睨他。

  “我?”段泽意外道,“我怎么了?”

  “你招蜂引蝶就算了,还让我给那些蜂啊蝶啊的治伤。”江知也用扇子拍了他一下,“本神医很忙的!”

  “……”

  “休了你!”

  “…… ……”

  段泽轻轻捏住他的蒲扇,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递过去。

  之前傅陵游给自己的那支仿造玉簪实在太过粗糙,配不上江知也,他重新托人打造,这两天才送过来。

  重新打造的玉簪更为精巧,是小叶紫檀和玉石镶嵌而成,首端是一把很小的檀木扇,能够开合,合拢以后就能拔出藏在玉身里的簪中剑。

  剑藏玉中,外人不会轻易看见,剑身上便刻了一个细细的江字。

  江知也松开蒲扇,接过木盒,眼里透出几分欣喜:“这是什么?礼物吗?”

  “打开看看。”

  “我看看。”

  见到躺在木盒里的那只扇簪,江知也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喜欢吗?”段泽忐忑道。

  “喜欢。”江知也拔下头上的白玉簪,墨色长发散落如瀑,低下头,“你来替我簪上。”

  段泽依言照做,十指轻轻捞起黑亮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捋着,温热的指腹时不时触碰到头皮,弄得江知也一阵阵发麻。

  许久。

  “好了。”段泽说道。

  江知也摸了摸头顶的发髻,十分满意。

  “还休我吗?”

  “我有说过吗?”江知也装傻充愣,重新躺回竹椅上,惬意地摇了摇蒲扇,“你听错了吧,本神医没说过那样的话。”

  段泽一笑,正要开口,忽然见花窗后闪过一抹红影,不自觉皱起眉头。

  江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没怎么,大概是花醉来找傅陵游了。”

  -

  傅陵游浑身断了七八根骨头,不得不整天躺在床上,并且每天都要遵照医嘱喝一大碗排骨汤。

  骨头愈合如有万千蚂蚁啃噬,他难受得夜夜难寐,偏偏花醉不知在做什么,一个多月没来看自己了。

  正寂寞无聊,门口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傅陵游。”

  “花醉!”傅陵游有些意外,旋即欣喜道,“你可算来了。”

  “嗯。”

  “这一个月你都上哪去了?看也不来看我。”傅陵游抱怨道,“我伤得这么重,你都……等等,难道是花家出了什么事?”

  “没有。”花醉看起来有些怏怏,将食盒放在床柜上,取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排骨汤,“喝吧,我亲自下厨炖的。”

  他看着傅陵游一口口喝完排骨汤,才问道:“好喝吗?”

  “好喝。”傅陵游将空碗放在一旁,看着他,眼睛都笑弯了,“花醉,明天我还想……”

  “段泽有来看过你吗?”

  “有啊,当然有。”

  “他炖汤给你喝了吗?”

  “这个倒没有……不是,段泽为什么要给我炖汤?”傅陵游纳闷道,“他没事突然炖个汤给我,我还不敢喝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是选我,还是选段泽?”

  “……你怎么又问这种话?”傅陵游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你和他不一样,不能这样比。”

  “回答我。”

  “你到底在介怀什么?段泽有恩于我,我才——”

  “回答我!”

  “我不想回答。”

  “傅陵游!!!”

  咣当一声,汤碗被扫到了地上,摔成碎片。

  花醉揪住他的衣襟,满眼近乎疯狂的躁意,崩溃道:“你就不能选我一次吗??就不能选我一次吗??!你说啊!!!”

  傅陵游被他吓了一跳,终于发觉花醉的状态不太对劲:“花醉,花醉?你冷静些,我……”

  “啪”!

  傅陵游狠狠挨了一巴掌。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花醉眼眸通红,“我们上过那么多次床,做过最亲密的事情说过最肉麻的情话!可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傅陵游,我提过多少次成亲你为什么不答应!?段泽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勾勾手指你就去了!是不是没有那纸婚约,在你眼里我就狗屁不是??!”

  “花醉!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疯!?”傅陵游被勒得透不过气来,掰开他的手指,用力一推,“不答应成亲,是觉得还没到那个时候,和段泽没有关系!”

  “没关系吗?”花醉被推了个趔趄,低低笑起来,笑得凄凉又疯狂,“那为什么你永远事事以他为先?”

  “我没有!”

  “你没有?那时段泽已经废了,我让你不要去,你一定要去救。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死了,我怎么办?万一花家也被搭进去了,我怎么办啊??”

  “……”

  “后来……啊,后来,你拼了命把段泽从南派救回来,日日夜夜不得休息,还要被他呼来喝去,你不也照样很开心?那夜你独自看守陈留行,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就死了,死了知道吗?哈……哈哈哈……他段泽在意的人就金贵,我只不过把别院的位置告诉了薛峰,他就对我起了杀心,那我呢?我喜欢的人就能这样一次次地被置于险地吗?”

  傅陵游怔怔地看着他。

  “段府里他要杀我,你不告诉我,眼睁睁看着我赴险,就连你们出门散心游玩,你见段泽不高兴,也不肯带上我。傅陵游,这么多年,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哪怕生死攸关,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多想我一下……”花醉声音愈发哽咽,“每一次,每一次你都选了段泽。没有例外。”

  傅陵游张了张口,竟哑口无言。

  “我不是说……不是觉得你和段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们的关系太好,太好了,好到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花醉抹掉眼角的泪痕,疲倦地站起身,“傅陵游,我一直追在你后面,我累了。”

  “花……花醉!!”见他离开,傅陵游起身想去追,刚下床就腿一软摔在了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花醉连头都没回,像一朵轻盈的红云,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