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是有收到过段泽送来的一些东西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没有了呢?

  江知也陷入沉思。

  -

  当初自己刚离开百药谷不久,还很青涩,时不时吃个暗亏或者遭人算计,师兄给的盘缠全被抢了,只能饿着肚子在街上摆摊糊口。

  后来发现自家师门是个很了不得的门派,而那些江湖世家大小毛病都喜欢请名医来治病,特别愿意为此花钱,于是江知也转头开始敲世家的竹杠,有钱的多敲点,没钱的少敲点,一家一家敲过去,完了给自己买了座宅子,挂了个妙手回春的牌匾,给穷苦人家免费看诊。

  这一下可不得了,惹恼了许多人。

  对此江知也早有打算。

  上门敲竹杠的时候,他仔细观察过这些江湖世家,可惜没一个能入眼的,都花言巧语变着法儿地献媚,只有去花家行医遇见的那个前来做客的段家二公子还算不错,谈吐文雅,不卑不亢。

  他回去后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打听到此人江湖美称玉面郎,正是师兄托自己照拂的人,手底下的那个风泽堂风头正劲,正在广招贤士,若是能去挂个客卿之类的身份,会少很多麻烦。

  只是不知风泽堂愿不愿意接受自己这个麻烦。

  于是他给段泽写了封信,请他一起吃个饭。

  几日后。

  江神医出师未捷身先死,在来客楼的楼梯上一脚打滑,栽进了前来赴宴的段二公子怀里,被吐了一身。

  两人不欢而散。

  这事不知怎地就被传了出去,传着传着还变了样,说是百药谷行走看上了玉面郎,想让玉面郎做入幕之宾,惨遭拒绝。

  偏偏江知也对他确实有那么点朦朦胧胧的小心思,不免生出被流言戳中的恼羞,但又碍于师兄的嘱托,不得不在流云渡附近打转。

  等稍得空,他又把药庐搬了过来。

  江湖上关于两人的传闻愈发轰轰烈烈。

  药庐搬过来后,段泽曾来拜访过几趟,还带着不少东西,大概是来道歉的。

  彼时江知也正被流言困扰着,恼羞之下愈发瞧这家伙不顺眼,又年轻气盛,在段泽无意中惹出一点小乱子后,毫不客气地把人赶走了。

  还大笔一挥,在门口写上了“段某与狗不得入内”。

  当时的段泽也尚年少,心高气傲,见到这行字,转头便走了。

  没过多久,风泽堂陷入了大麻烦。

  段泽锋芒太露,短短两年时间,风泽堂就和大部分经营兵器行当的世家达成了合作,逐渐将北派的兵器商道捏在手里,那些当初不看好风泽堂、甚至暗地里使绊子的世家一时间被逼得走投无路。

  于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家联手,动用了些手段,查到段泽的行踪,将他堵在了枣合山。

  枣合山离流云渡说不上远,但也不算近,骑快马要一天一夜才能赶到。

  得到消息后,风泽堂倾巢而出,同时发出数封急报向各个合作过的世家求援。

  各家人马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奔向枣合山,山下山上都乱作一团,杀得血流成河,打了整整七天七夜,最后僵持住了。

  参与围剿的八家死伤惨重,拨不出多余的人手去山上搜寻段泽,只能尽量将前来营救的人拦在山下。风泽堂这边也很难突破他们的包围,只有零星几人冲了上去,但一直没能传回任何消息。

  直到第九天。

  不知是哪边的人带回来的消息,总之,午时刚过,两方都知道了。

  ——段泽重伤垂危,快要撑不住了。

  半个时辰后。

  枣合山下又爆发了一场混战。

  围剿的八家简直喜上眉梢,只要拖住这帮人几天,神仙也难救玉面郎。

  风泽堂那边心急如焚,傅陵游更是杀红了眼,蓬头垢面,满身血腥气,剑都砍折了两把,对面的人仿佛无穷无尽,倒下一批,就又一批挡在面前,汇聚成的人墙宛若天堑,难以逾越。

  混战持续到深夜才堪堪结束,每个人脸上都是麻木的疲倦。

  忽然,营地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说是之前一直留在这里替人疗伤大夫不见了,四处都找遍了,没见人影。

  ……

  没人知道江知也是怎么上山的。

  -

  段泽坐在潭水旁休息,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腹部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不容乐观,再拖个几天,恐怕就会化脓溃烂而死。

  他半阖着眼,神色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既定的命运。

  “唰”。

  远处,草丛轻轻响了一声。

  “什么声音?野兔?”此时他身边还有三个护卫,互相对视几眼,其中一蓝衣护卫稍作迟疑,朝发出响动的草丛走去。

  须臾。

  人高马大的护卫拎兔子似的拎了个人回来。

  “放开我!喂,放开我!!”江知也挣脱不得,愤怒地碎碎念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放肆,还不放开本神医!”

  段泽闻声睁开眼。

  这会儿江知也的模样实在有些滑稽,头上插着几根伪装用的草叶,脸被泥土蹭得脏兮兮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小木箱。

  “是你。”段泽有些意外,“放开他。”

  护卫松开手,江知也应声落地。

  他爬起来,有些恼火,但很快压了下去,抱着小木箱在段泽身边蹲下,粗略看了几眼:“确实伤得很重。”

  “你怎么会来?”

  “听说你快死了,我来看看。”江知也打开木箱,里面纱布剪子金疮药补气丸愈骨膏等等一应俱全,“运气好给你收尸,运气不好就只能辛苦我自己了。”

  “怎么说话的你!”蓝衣护卫怒喝道。

  段泽抬起眸子,用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轻声问江知也:“枣合山地形复杂,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本神医是什么人……行吧,我以前就住在这附近,经常上山采药,知道这个水潭特别大,好找,我想着你要是不太傻应该会来这附近找水喝,就先过来碰碰运气。”江知也取出纱布和药,准备伸手去解他的衣物,忽然迟疑起来,“你……不会吐我身上吧?”

  段泽:“……”

  段泽:“我……尽量。”

  “尽量是什么意思?”江知也挑眉,“本神医上门的诊金可是很贵的,你要是吐了,再翻倍。”

  段泽看着他,虚弱地笑了一声:“好,翻倍。”

  江知也:“……?”

  伤口拖得久了,处理起来有些棘手,花了半刻钟。江知也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线,满意地合上小木箱,起身去水潭边洗脸洗手。

  刚冲洗掉血迹,就听见身后传来两声干呕。

  他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段泽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里犯恶心。

  过了会儿,他看见江知也蔫蔫地回来了,绕过自己,挑了棵远一点的树坐下,道:“我知道有条路能下去,就是特别不好走,等过两天你的伤好些了,再动身也不迟。”

  “嗯。”安静片刻,段泽轻声道,“多谢你。你想要什么作为诊金?”

  他没有提金银,直接问江知也想要什么。

  江知也撇撇嘴,有种被看穿了的不痛快,别扭片刻,小声道:“我惹了一点麻烦。”

  “江神医若是想来风泽堂,段某自然欢迎。”

  “我……”江知也迟疑了一下,“我是想要风泽堂的庇护,也可以优先医治你们的人。但你不能以此要挟,阻止我去给别人治病。”

  段泽眼底的笑意略略淡了,蹙起眉,思忖须臾,道:“你的意思是,哪怕风泽堂的仇家请你去医治,你也会去?”

  江知也点点头。

  “这样的条件,恐怕哪个家主都不会答应你。”

  “……”

  “不过段某会考虑的。”

  “要多久?”

  “等回去以后……五日内会给你答复。”

  “一言为定。”

  -

  江知也带段泽走的是采药的路,踩着岩石的凸起,从刀削般的崖壁上直接往下爬。好在这段路不是很长,大约一炷香就下来了。

  一行人又在山中绕了几日,趁着夜色回到了风泽堂的营地。

  傅陵游起夜撞见段泽,差点以为自己梦游了,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终于嚎叫一声扑了上去,被段泽闪身躲开,摔了个嘴啃泥。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起来,营地里热闹了一整夜。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家的联手围剿以失败告终。

  天蒙蒙亮时,江知也悄悄起身,收拾好行李,准备回药庐去了。

  他本来就不是和风泽堂一道来的,没必要一道走,段泽那边也还没答应,要是让人以为自己已经和风泽堂搅和在一块儿就麻烦了。

  “这就走了?”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江知也吓了一跳。

  “我……我得回去了。”他转身道,“五天后,我会去流云渡找你。”

  “嗯。”段泽目光微微下移,在那个旧旧的小木箱上逡巡了一圈,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浅笑,在晨间的薄雾中好看到有些不真实,“我想起我曾经得到过一样东西,很适合你,想作为谢礼送给你。”

  江知也懵懵道:“什么?我不收病人的贵重礼物。”

  “不贵。只是个模样漂亮些的小木箱罢了。”

  “唔……那好吧。”

  “过几天我差人给你送去。”

  “你知道我住在哪儿?”

  “自然。我去过,你忘了?”

  “……”江知也尴尬得脸色通红,胡乱地嗯了两声,落荒而逃。

  行医箱,是段泽送给江知也的第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