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轻微地摇晃了下,靠在箱壁上的陆子修被这震颤所惊醒。

  他睁开眼,眼底空茫一片,像是笼着一层薄雾。

  车内偏暗,看不清周遭的东西,又太过安静,恍然间如同又回到了梦中那黑漆漆的寝屋中。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在现实。

  或许他一直在做梦,只是现在才刚醒。

  神思恍惚间,陆子修愣了好半响。

  一直都没有动作的人,突然伸出手朝前摸去。

  手被人挡住,动作不得。

  他猛地低下头,像是想起来什么般,看见了安静半靠在自己怀中的人儿。

  本就睡得不熟的席玉被这番动作惊醒,睫羽颤动,他缓慢地睁开了眼。

  阵阵酸痛伴着他睁眼的瞬间蜂拥而至,忍不住轻“嘶”出声。

  声音刚出,席玉就猛然停住了抽气的动作。

  他可以出声了。

  对于这个发现,席玉感到很惊讶。

  他慢慢活动指尖,发现身体也不像之前那般疲软,他能够轻微调动身体了。

  这时落在肩膀上的手突然收紧,席玉一时不稳,扑进了一个略带凉意的怀中。

  他撑着手缓缓抬起头,霎时间就怔住了。

  月色借着窗户的缝隙,偷偷地溜了进来,沾了浅淡月光的泪珠如同珍珠般挂在长睫上,摇摇晃晃。

  向来不会将情绪外露的陆子修,此刻居然正默默地流着泪。

  席玉瞬间睁大了眼,惊讶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滴泪珠落了下来,轻轻砸在席玉的脸上。

  他眨了下眼,泪珠自他的眼下滑落,温热的还带着丝丝的痒意。

  “你—”

  席玉从来没有见过陆子修落泪,前世不曾,今生更没可能见。

  他总是神色淡淡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流泪这种常事对他来说却像是天方夜谭一般。

  席玉现在的惊讶不亚于当他得知陆子修有前世记忆的时候。

  将人揽住的陆子修不知席玉心中所想,只是将他脸上沾染到的泪滴擦去。

  “弄脏了小玉儿的脸,小玉儿不会怪我吧。”

  “从前你最爱惜你的这张脸,那时我不懂,如今我却有些懂了,你是想让我看见你最好的一面,将最美的样子都留给我,对不对?”

  说这话间,他像是坠入到了某种回忆中,自顾自的说着,连语气也染上浓重的往事色彩。

  “不…对。”

  刚恢复说话的能力,席玉还有些费劲,话间带着停顿。

  他无情地打碎了陆子修对过去美好的追忆,对他现在这幅自我感动的样子感到十足的恶心。

  当初利用他,赐下毒酒时怎么不曾想起这些事情,现如今又说这些有什么用。

  而这句话就像是给了陆子修当头一棒般,往昔的薄雾慢慢散去。

  他恢复了从前的淡然,甚至比从前更添了份狠戾。

  他捏住席玉的下巴,将他的头抬得更高,席玉被迫跟他对上视线。

  “是陆时晏迷惑了你的心智对不对?你从前不会这般与我说话,也不会这般看我,都是因为他,要不是他,你怎么会这么对我。”

  听到“陆时晏”的名字,席玉登时忍不住了他抓住陆子修的手腕,想要将他的手拿开。

  但是身体刚刚恢复,席玉还没有那么多力气。

  陆子修对席玉的动作置之不理,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如同小儿的胡闹。

  指尖轻轻摩挲,陆子修眼底的神色渐重。

  他反拉住席玉的手,将人拥进了怀中。

  席玉的脸被迫与陆子修的胸膛相贴,身后的胳膊收紧,用力之大,简直像要将人活活勒死一般。

  “小玉儿且看着,陆时晏是如何死在我手上的,到那时,你的眼中便只会有我一个人了。”

  恶毒的低语在耳边响起,陆子修肆无忌惮地将他对陆时晏的怨恨摆在了席玉的眼前。

  席玉心惊,只能默默祈求陆时晏能平安无事。

  *

  天色昏昏沉沉,似是快要落雪了,车中的气氛更是压抑的不行。

  在第一粒雪花摇摇晃晃落下时,马车驶到了皇城前。

  沉重的宫门开启,死气沉沉的气息扑面而来。

  席玉坐在车里,却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子沉郁的气息从外面袭来,继而包裹全身。

  “小玉儿我们到家了。”

  陆子修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欢悦。

  只要回了皇宫一切就能恢复原样了。

  席玉感到好笑,这里何时成了他和陆子修的家了。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死绑在一起又有什么用。

  没有陆时晏在的宫城和死城有什么区别

  席玉对它没有半分留念,更没有半分的念想。

  如今宫中的气氛很是沉重,未挂着缟素,每个人却都哭丧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砍去头颅。

  这与前世陆子修继位之时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时虽有人质疑他皇位的真实性,但宫中却并未显露出来,反而是一派欢欣。

  如今这样,席玉不由有些担心起词安他们。

  他很怕陆子修疯起来将他们都抓走折磨。

  在下了马车后,席玉就被他一路拉着进了殿中,那个独属于皇帝的宫殿。

  殿中伺候的人一见二人进来,都退了出去,只留他们待在殿中。

  而陆子修一进来就撒开了席玉的手,开始在屋中翻找起来。

  木屉被他一个个拉开,珠玉首饰相撞叮当作响。

  他全然不在意,只不停地在柜子中翻动,口中还喃喃道。

  “在哪儿?在哪儿呢?”

  席玉遥遥地看着他似疯魔般的动作,沉默不语,心里又开始想念起陆时晏来。

  苦涩缓缓流过心尖,心口处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疼。

  这都是他造的孽。

  忽然珠玉叮当的声音戛然而止,陆子修停下了动作。

  他双眼泛着亮,从柜中拿出个什么东西朝站着的席玉走来。

  席玉避无可避,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双眼中还泛着不正常的红,垂下的手被他猛地扯过。

  一个青色的镯子出现在陆子修的手中,他握住席玉的手,用力将其戴在了他的腕上。

  “戴着它,别再忘了。”

  席玉的手瞬间红了。

  陆子修勾着唇如对待珍宝般轻转着那镯子。

  青色与玉色相得益彰,衬得席玉的手愈发嫩白,那抹红也愈发浓重。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陛下—”

  席玉扭过头,是个做侍卫打扮的人。

  他看见席玉的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要说的话都顿在了嘴里,似是没料到还有人在此。

  “说。”

  陆子修并不在意,只握起席玉的手不厌其烦地继续将那镯子摆来摆去。

  侍卫微愣,开了口。

  “已经审完了,但他们都说没见过。”

  “没见过?”

  陆子修终于从镯子中抬起了头,看向侍卫的眼神中如带着寒霜。

  “那般要紧的东西,他们没见过,还能有谁见过,服侍的人就那么些个,这话你信吗?”

  “这…”

  侍卫有些害怕地低下了头。

  席玉听着二人之间的对话感到心惊。

  是谁?谁被抓起来审问了?

  被陆子修抓着的手不自觉颤抖,连带着镯子都开始轻颤,要从腕间滑落。

  陆子修将那乱动的镯子捉回去稳稳地按在了席玉的腕间。

  他不悦地皱起眉,出口的话愈发冷冰。

  “总有法子让他们开口,这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遍,不然人头落地的就是你了。”

  侍卫抖索一下身子,躬身退了下去。

  殿中再次剩下了二人,席玉此刻却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跟陆子修玩这档子假装往昔的游戏。

  “词安…他们在哪儿?”

  他不知道陆子修在找什么,却听得出来那是个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到。

  而这个代价可以是人命。

  “想知道?”

  陆子修忽地扬起抹笑来,将席玉扯到近前,微低着头看向他。

  席玉被他垂下的身影所包裹住,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听他悠然开口。

  “那看你如何做了,小玉儿。”

  *

  雪花如盐粒子般,经风一吹便飘飘摇摇地散在了空中。

  云越步履匆匆地入了廊下,身上披着的斗篷稍慢他一步,带动流萤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肩上堆有薄薄的一层雪粒子,墨发间存有点点莹白。

  他抬手拍了拍身上的浮雪,抖落在地上。

  抬眼看去,廊下立着的另一个人。

  青丝垂下与风共舞,月白的衣袍跟这漫天飞雪交相辉映,如同雪中的神灵,下秒就要同这飞雪一道消散不见。

  “子玉。”

  云越走上前轻拍陆时晏的肩膀,唤回了正陷入深思的人。

  他侧过头,睫羽上落着点点细雪,在月色的映照下泛起微光,看上去已在雪中立了多时。

  “如何?”

  陆时晏的神色淡淡,出口的声音较往常冷淡了许多,似在不自觉间染上了霜雪的寒气。

  云越微怔,帮他拍去了肩上落着的薄雪。

  “大军已然集结好了,但你现在的身份…若是直接攻入皇城,便会坐实大逆不道的罪名,到时哪怕是杀了陆二继位,恐也会…”

  雪粒子徐徐落下,陆时晏的眼底也依旧没有半分变化。

  云越叹了口气,接着道:“恐也会遭世人唾弃。”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