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 我有事想对你说。”
维恩像往常那样整理好东西,正要掀开被子钻进去的时候,靠坐在创优的安塞尔突然放下手中的书, 轻轻开口。
维恩毫不意外, 他太了解安塞尔了, 从刚进门恋人心不在焉的看书姿势, 他就知道有事要找他。
“说吧, 怎么了?”维恩就势停下动作, 坐在床沿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烟闪町
“最近庄园的资金周转不开,我想可能需要推迟投资香料的事了。”安塞尔也不扭捏,坦率地开口, 只是他紧紧交握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纠结。
维恩脸色苍白了一瞬间, 看着他,嘴角有些勉强地勾了勾:“你决定啊, 这种事还用告诉我吗?”
他嘴上这么说, 但其实内心慌得不行,他在坎森公爵面前演的那出戏, 安塞尔不配合的话, 他一个人怎么唱下去?但他又拿不准主意,庄园的经济真的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 对安塞尔骨子里的信任让他说不出反对的话,只是有点低落地钻进被子里, 背身躺下。
“可是, 这件事你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总得和你商量一下……”安塞尔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维恩闭上眼睛, 闷闷地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少爷觉得对就行,我都听你的。”
“维恩,”安塞尔犹豫了,看着身边裹成一团,只露出毛茸茸脑袋的维恩,“你生气了?”
维恩没有说话,下一秒便觉得肩膀上传来重量,安塞尔趴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头发滑落,垂在他的脸上。维恩脸一下红了起来,本来的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了,他看着安塞尔近在咫尺的温和脸庞,嘟哝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本来能赚很多钱的……”
他哪有什么立场生气,安塞尔又不像他那样预先知道香料能赚多少钱,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投资这种海面上的生意,风险往往大于收益。
“那我能知道,你之后的计划吗?”维恩问道。
“工程即将开业,艾姆霍兹负责一些基础材料的生产,我打算扩建工厂,再招一批残疾员工。”安塞尔下巴抵在维恩的肩头,说起未来的规划,眼睛便闪闪发光起来。
“残疾员工?”维恩不理解地皱起眉头。在他的认知里,整个社会就是弱肉强食,竞争激烈的,就像自然界里跑得慢的兔子会被吃掉,不幸残缺的人也会被社会抛弃。
他总是相信这个,因而哪怕上一世自己的姐夫因为缺少一只胳膊,明明正当壮年却找不到任何工作,他也只觉得可怜可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突然听到有个人说要停下来等等落在身后的命运的弃儿时,反而匪夷所思起来。 “现在的物价很高,未来短时间也不像有好转的迹象,我想着趁现在还有余力的时候,让他们学会一点技能,也不至于之后因为没有经济来源而活不下去。”安塞尔的想法很简单,自从去过维恩家里之后,他经常以考察的名义,前往那处穷乡僻壤,对这个城市另一个极端的收入群体有了更深的认知,因而变得比前世还要敏感共情。
“可是你怎么给他们安排工作,你甚至还要花费金钱人力去给他们培训,这可比雇佣正常员工贵多了。”维恩不知道怎么说,他被裹在被子里搂在怀中,也没有办法通过动作表达自己的不解:“你每周都会去发放免费的食物,加上社会福利,他们不会饿死,这还不够吗?”
“不够。”安塞尔专注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烛火,“别人施舍的,和自己努力工作赚来的是不一样的。”
维恩被他的目光刺痛,慌乱地移开视线:“我觉得你想得太天真了,这次经济危机注定要饿死三分之一的人,连正常的人都难以保全自己的生命,你却还在担心怎么让那些天生不足的人自尊体面地活下去。我以为,有的时候,尊严和生命只能二选一……”他现在已经把香料的事忘在脑后,转而被另一种愁思填满。
“为什么要说注定?”安塞尔神情很严肃,“而且,我不喜欢那你用[正常]这个词。”
“对不起。”维恩自知失言,连忙道歉,然而眼神里还是浓浓的绝望,前世鼠疫爆发恰逢经济危机,到处都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摸样,哪怕是安塞尔这么信誓旦旦,他也没有对未来乐观半分。
他很自私,重生以来,本来只想着保全自己的家人,却不知为何被安塞尔这个理想主义者带着也关心起这个社会了。只是这个世界其实就像一个破碎的水晶球,所有人都爱她破碎前的绚丽摸样,然而在她破碎之后,有些人选择放弃,有些人则更猛烈地爱她。
安塞尔就是后者,每每维恩看见他站在难得的阳光下浅浅微笑的时候,都有一种这个温柔的男人在将世界拥进怀里。维恩曾经也莽莽撞撞地拥抱过这个世界,却被扎得遍体鳞伤。
“你救不了所有人,你会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痛苦。”维恩终于挤出这句话,眼圈红红的,没由来地伤心起来,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很快就被枕头吸收。
“但是至少比不做好。”
宁要痛苦,不要麻木。破碎的水晶球难以被修复成原先的样子,却总有人试图用血肉把她的碎片磨成一颗颗晶莹的亮珠。
事情的进展比维恩想象的要顺利更多,安塞尔的计划一经宣布,便引起一边倒的称赞,甚至从宫里也传出了命令,对雇佣残疾员工的企业进行福利补贴,一时效仿者无数,其中以坎森公爵开出的工资最高一马当先,热度一度高过艾姆霍兹。
安塞尔对坎森公爵这种事事都要攀比的态度,无奈之余,还有些乐在其中。他不止一次难掩笑意地对维恩说:“不论是出于什么想法,公爵这些行为还真算得上是大好人了。”
维恩静静地看着他,不相信安塞尔会不清楚坎森公爵背后对艾姆霍兹放的冷刀子,他就是单纯地为在这场争斗中受益的普通人们感到高兴,甚至愿意主动让利,将被坎森公爵拒绝的残疾程度更高的人招进工厂,以鼓励坎森公爵继续做下去。
工厂招满之后,维恩和安塞尔上马车之前又被一个缺了手臂的男人拦下来:“请问你们工厂还招人吗?”
维恩看着他黑黢黢的面庞和空荡荡的袖子,一下想起了姐夫,眼神柔和了很多。安塞尔拄着手杖,笑着提议:“你可以考虑坎森公爵的工厂,他那里的工资更高,而且工作岗位也更多一点。”
维恩默默点头,虽然他对坎森的人品持有怀疑态度,但不得不承认对方本来就是干这行的,工厂更加庞大。
男人本来惴惴不安的心情被眼前年轻贵族脸上的微笑抚平,他本来是模模糊糊的,此刻一下坚定了决心,感激地一鞠躬,匆匆向城市的另一端跑去。
两人坐着马车向市中心驶去,今天是托雷对于改建工程最后一次动员演讲。
这几个月以来,托雷对改建工程的推进尽心尽力,在安塞尔新的雇佣计划上也出了不少力,两人的关系好转了不少,但是法瓦尔还像以前那样拒绝和托雷交流,两个人完美地避开所有场合,好像事先商量好一般。维恩听见他刻薄地对安塞尔解释:“我怕蠢货的血溅到我身上。”
维恩正想着法瓦尔和那个神秘无比的罗切斯特夫人时,安塞尔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马上又要见到威廉了。”
说起这个,维恩也有些头疼,现在黛儿和威廉就好像翻版的法瓦尔与托雷。
“我信件已经退的退,烧的烧,知道错了,可还是不行,她不肯爱我了,你知道她说什么气话吗?”威廉跑到艾姆霍兹庄园喝的酩酊大醉,抱着维恩的胳膊诉苦:“她说我如果想要孩子,就在西印找个情人,生下来之后送到庄园就行……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也,我也不要喜欢她了!”
维恩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但是如果他看见黛儿说这些话时的冷静摸样,就会知道黛儿并不是在说气话,她应该是真心实意地向威廉提议,毕竟在她对维恩讲述的故事中,似乎对太过亲密的举动有着心理阴影。只是威廉先入为主地认为对方还是在跟自己耍小性子。
夫人可不管这么多,只觉得黛儿那么娇弱的性格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便想接她回来,安塞尔夹在母亲与朋友中间,双重压力之下还是选择尊重黛儿的意见。
正逢托雷演讲的安保需求,威廉便找了个借口几天没回去,两边都落了个清闲。
到了搭建好的高台,远远就看见托雷盛装打扮站在那里,身边还跟着大公的那个情人。
维恩不知道怎么评价托雷一家的关系,因为在他看来,那个年轻男人总是会因为托雷稍稍温和一点的态度而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本来十分娇媚的面容总是带着几分自卑与羞涩。而托雷的厌恶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但是又不得不和他呆在一起,否则大公不准托雷一个人出门。
托雷和他们打过招呼便上台演讲,年轻男人似乎有点害怕一本正经的安塞尔,悄悄走到维恩身边低声道谢:“如果不是你们,托雷王子也不会有现在的声望,他或许又把时间花在一些没意义的事上。”
维恩自己也爬过名利场,可不会小看一个傍上大公的人,他瞥了一眼年轻男人渗出汗水的脸庞,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呢子外衣,有些疑惑:“你很紧张吗?”
“维因少爷,您和安塞尔少爷都曾经帮过我,托雷王子对我的态度好转多亏了你们,我想你们可以早一点离场。”年轻男人紧张地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里是无限悲戚:“女王重病已经几个月了,今天可能是托雷王子登基前最后一次以王子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
维恩一下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不远处人群中一无所知的安塞尔,心猛地揪了起来。正好此时演讲将要结束,年轻男人低下头,拿着水向高台边上跑去。
维恩顾不上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悲戚,也顾不上他的举动究竟是大公的嘱意还是处于本心,他只是挤开人们全力向安塞尔奔去。
好不容易挤到安塞尔身边,维恩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想要拉着他离开,对着安塞尔迷茫的神情,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竟然脱口而出:“有人要刺杀托雷。”
话刚出口,维恩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安塞尔看清他的口型后脸色一变,看向高台上的托雷,此时王子已经结束演讲,走到舞台边,弯腰去接年轻男人举着的水杯,
安塞尔不仅没有跟着维恩离开,反而毫不迟疑地松开了他的手,一手放在怀里,神情坚定地向高台挤去。
“安!”维恩伸手够他,却又被如潮水般涌向高台的观众挤到一边,他奋力挣扎,依旧不能向前半步,而在高台边维持秩序的威廉也被突如其来的人潮挤得动弹不得。
就在安塞尔到达高台边缘的时候,托雷正好要直起身子。
突然一声枪响,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维恩的灵魂也要出窍,生怕看见安塞尔的身影摇晃着倒下去。颜扇厅
子弹擦过托雷的肩膀,带起了碎布与皮肉,他甚至还没感觉到疼痛,耳朵里嗡嗡作响,下一秒,又是一声枪响。
年轻男人一把拽住他的手,一个借力,爬上台子,扑在托雷身上,背部炸起一朵血花。
而同一时间,安塞尔挤开呆住的人群也跳上了高台,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毫不犹豫地向着人群里开枪之后转身逃走的刺客扣动扳机。
安塞尔打猎水平不高,不是因为准头的原因,而是因为总是犹豫不决错过好的时机。
但这一枪如有神助一般,又准又凌厉。
一旁保卫队的人也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维恩终于爬上台子,帮着安塞尔和托雷把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抱到台后安全的地方。
威廉也失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摸样,艾伦在他的耳边低语几句,他一下发起抖来,一句话也来不及说,转身向着庄园跑去。
安塞尔与维恩对视一眼,维恩点点头,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卡斯迈庄园中。
黛儿正靠着窗户看着天空发呆,突然余光看见门口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守着大门的侍卫们全都不知去向了。
她之前因为那些信件而绷紧的神经一下警觉起来,她躲在窗帘后面,看着门口死角处若隐若现的影子,甚至有些带着明显凸起来的枪械的形状。
黛儿不再犹豫,从书房抽屉里取出小巧的女式左轮,又拿了一个小牛皮袋的子弹,然后提起裙子奔向楼上的房间。
房门突然打开,卡斯迈夫人和回来探亲的卡斯迈小姐被吓了一跳,就见身穿黑裙的漂亮少女举着左轮站在门口。
“或许……宅子里有什么保命的密道吗?”黛儿皱着眉头,语气有些无奈,她话音刚落,一楼便响起了交火与惨叫的声音。
“算了,三楼有密道吗?”黛儿脸色苍白,却依旧带着勉强的笑容,她见面前两个女人都吓得呆在原地,知道问了也白问,叹了口气,打开保险,提高声音:
“好了,女士们,看来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活命了。”
她说着,猛然转身,对着冲上二楼,踹开房门的蒙面人扣动了扳机。
两边的枪声几乎重叠,木屑崩裂,鲜血飞溅。
“他死了……”安塞尔松开紧紧按着伤口的鲜血淋漓的手,愣愣地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年轻男子被打穿了肺部,一直挣扎着想要和托雷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嘴角不停地渗出血沫,那双充斥泪水的眼睛盯着托雷,说不出地哀婉深情。
托雷低着脑袋好像吓傻了一般,连男子伸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脸都没有察觉。
冰冷的指尖在距离托雷的脸庞还有几英寸时,无力地垂下去。
安塞尔心痛地无以复加,这是他第几次直面死亡了?他站起身,有些腿软头晕,他的手垂在两侧沾满鲜血,无所适从。
托雷沉默了好久,几乎要变成石像,然后突然癫狂地仰头笑了起来。
安塞尔悚然一惊,以为他疯了。
“是法瓦尔!法瓦尔要杀我!他急了,我赢了!我赢了!”托雷松开怀里的年轻男子,手脚并用地爬着起身,欣喜若狂:“他一定知道了什么,才会大庭广众之下派人刺杀我!”
对权力毫不掩饰的欲望与对人命极度的冷漠将他英俊的脸庞扭曲得狰狞如鬼怪,他的声音嘶哑,双目赤红:“一定是那个老妖婆死了!一定是!”
早在威廉与黛儿争吵的那天,女王就第一次陷入了昏迷,这是他们这些贵族私下知晓的。
安塞尔震惊地望着他,如坠冰窟,眼神从不敢置信到失望透顶。
托雷浑然不觉,张开满是鲜血的双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高呼道:“朕要登基了!”
他高声喊着,转身想要拥抱身边那个温柔高尚仿佛阳光的金发贵族,觉得世界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朕乃大英的国王——托雷一世,朕要登——”
他话还没说完,正好对上安塞尔冰冷燃烧的双眸。
安塞尔紧抿着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