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烧灯续昼【完结番外】>第161章 番外二:故梦

  大昶占据中原,东有奔腾沧海,西拥戈壁雪山,然文人墨客所钟爱的,却是寥寥墨迹便可绘就出无限韵味的碧山青岚,和平铺一卷春色的湖光波影。山水冠绝大昶之妙处数不胜数,然数百年未曾跌出前三甲者,惟南虞潭州矣。

  那是颂诚三十一年春的潭州。

  料峭的早春寒风随靖河顺流而下时,也终会被幽深的峡谷和层叠绿意过滤得轻柔剔透,一叶孤舟漫无边际地从峡谷飘出,岸边鸥鹭喝饱了水展开羽翼未丰的翅,随着孤舟漂流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向重重山隘。

  立于舟首的船夫熟门熟路地撩开船帘,轻声提醒:“各位客官,前方便是衡水码头了。”

  其实不消他提醒,衡水码头自水路开辟后便一直是行商运货的要塞,常年有船夫伙计在码头忙碌运货卸货,还有渔夫拉着号子喊出清晨嘹亮的曲调,这样大的声响,相比起近几日的水流拍浪和两岸猿声,衡水码头的喧嚷竟显得耳目一新了。

  船帘被人从里头毫不客气地往上掀起,头个探出脑袋观望的是个着松花色长裙的姑娘,团团脸杏圆眼,瞧着稚气未脱,目光朝码头四周扫了圈后,两条长辫直晃荡。

  她兴致勃勃地回头,却发现几个同伴四仰八叉地躺在船舱里,脸垮了下去,放下帘子就去拖离她最近的少年的腿:“你还睡还睡!老娘又是骑马又是坐船就等着今日下船好好玩上几日,我警告你们都不许扫兴!”

  姑娘看着小巧玲珑,力道却全然不输成年男子,竟当真将那少年往船头拖了几步,只是一不留神对方金蝉脱壳,自己手中只剩只臭烘烘的狗皮靴。

  她大怒地将靴子往少年头上甩:“樊腾!你昨天晚上说自己洗脚了是骗人的吧!”

  名叫樊腾的少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那只靴子,麻利地穿回脚上还不忘回嘴:“吴丽娘你才多大点儿,天天‘老娘老娘’的,跟谁学的泼妇行径?”

  丽娘冷笑道:“你想见识下真正的泼妇吗?”

  樊腾嘁了声,他生得人高马大,两臂健硕,小小船只都被他衬得更加拥挤了。他往码头望了望,回头问道:“欸,这码头怎得这么多人啊?是哪家漕帮?”

  他对面坐着的青衫少年头也不抬地道:“常家水寨吧。”

  樊腾惊奇地骂了声操,赶忙回头去确认,发现码头泊岸着的船只上的旗帜确然缀着大大的“常”字,目光陡然崇敬无比:“神医没想到你不仅医术神,还是个神算子啊?眼皮子都不抬就知道是哪家,干脆当摸金校尉去得了!”

  “然后被通缉到天涯海角吗?”被称作神医的青衫少年游清渠啼笑皆非,“我说你好歹也把眼神从刀柄上转一转,关注下江湖上的新鲜事儿吧,如今常家水寨在靖河沿岸呼风唤雨官府来了都得给几分薄面,春山外脚下卖松糕的小姑娘都知道!”

  樊腾不满地道:“你就吹罢,那小姑娘字儿都不认识还知道什么水寨呢——”

  “欸,看着不太对劲儿啊?”丽娘盯着码头攒集的越来越多的人群看了会儿,毫不客气地跨过樊腾拦截在中间的大腿,对斜靠在舷窗边自始至终都没开口的少年少女道,“阿晚孟孟,你们俩眼睛最好使,那群乌泱泱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个穿嫁衣的姑娘啊?”

  少女着天水碧色衣裙,挽最寻常的发髻,额前饰了颗晶莹的玉坠,远山眉下一双狭长瑞凤眼晕出晨起时江面笼雾的冷丽颜色。她闻言站起身往人群中看了眼,神情淡然却笃定:“是。”

  那新娘足量尚小,红盖头不知被谁挤到哪出犄角旮旯,发丝从高髻中争先恐后地散乱开来,双手亦被两名矮个男子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她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到胸前,而周边围着的人群皆恍然未觉,只顾卖力叫好拊掌,好似她所有的挣扎都只不过是猫狗的小打小闹,将利爪捆绑住后便会乖顺自如。

  樊腾大骂了句脏话:“这他娘又是哪门子猪狗不如的东西,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要不要个□□脸了这些人!”

  他瞅着旁边的游清渠漠不关心地清点香囊中的药草,怒气冲天地道:“姓游的这就是你说的第一大漕帮?这同地痞流氓有何区别?”

  “我说他们呼风唤雨,又没说他们刚正不阿。”游清渠回敬道,“再说,此次出行不随便出手是阿晚立的规矩,你找他撒气去。”

  樊腾虽说平日里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却从不敢随意同他晚哥大小声,一是因敬重,二是因为打不过。他哼哧了几下,凑到舷窗边斜躺着的红衣少年边,咕哝道:“晚,晚哥,你看看,也不是我想坏规矩,可是……”

  红衣少年没立刻接话,只是把盖在眼睛上的荷叶掀下来往码头斜觑了一眼,随后又盖了回去:“没看见有小少年见义勇为呢嘛,剥夺少年人英雄救美的机会是要被雷劈的啊。”

  小少年?几人不约而同朝码头看去,只见方才还堵得水泄不通的码头竟在那新娘前方凭空开出条空道来,众人目光所及之处立着个打扮得颇神气的高个少年。众人还在湖中,分辨不出那少年的年纪,只能看清他一身齐整鲜亮的赤缇长衣配上锃亮金甲,尚未束冠,昂首挺胸,瞧着便是大家将养出来的小少爷。

  “瞧着不错嘛。”游清渠饶有兴趣地道,“且看看他如何应对罢。”

  那少年同常家水寨众人嚷嚷半天却没得到响应,还屡屡被人推搡似乎想将他往河里送,最后那下似是点燃了少年的火气,右手终是探向了腰间。

  “哟,拔刀了,樊腾,这少年佩刀,是你的同好啊。”丽娘抄着手道。

  樊腾骄傲地挺了挺胸,咳嗽了声:“握刀的时候底盘很稳,是个可塑之才!”

  “可是有些不聪明啊。”游清渠点评道,“漕帮同江湖人打照面居多,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可远远不止四手。”

  樊腾嘁了声:“别看扁人好不好,我瞧着这少年就很不错,说不定他实力出众,这才愿意站出来挑战众人,我樊腾看好他!”

  “怎么说呢。”这次接话的是戚惊晚,他翻了个身趴到船沿,轻描淡写地道,“但他好像快扛不住了啊。”

  樊腾大惊,连忙转头去看,只见小少年被五个足足有他两倍宽的白褂汉子团团围住挤得面色发青,手中长刀高举,却怎样都无法施展出漂亮刀法了,樊腾遗憾地直拍大腿:“傻孩子!这时候攻他们下盘呀!这群人就是仗着人多欺负人,一看就没多少斤两!”

  “且再看看罢。”戚惊晚不动如山。

  游清渠敲了敲矮桌:“不是我说,你们可别忘了,咱们是趁着汝山那帮人养伤,才能喘口气来这山清水秀天下闻名的潭州歇息几日的,何必给自己找事做。”

  见樊腾又要同游清渠吵嘴,戚惊晚揉了揉眼睛道:“规矩不是死的,可是呢,孟孟伤还没好,汝山的人估计也安排了眼线盯着,不暴露行踪是最好。而且,咱们是要乐于助人,可前提也得是对方有求于人呀,咱漱锋阁还不至于谁家的事儿都要去掺和一脚——”

  他话音未落,那小少年被人一拳砸中下巴,偏头吐了口血,还没等他持长刀反击,就被当胸一脚踹出几丈开外,捂着胸口几欲作呕,大约出于教养这才没吐出什么脏东西来。

  戚惊晚:“……”

  孟亭溪简短地道:“看样子已经扛不住了。”

  她轻而缓地吐出了口气,回身拿起身旁的邈云剑,戚惊晚手撑着脑袋,歪头看她:“孟孟要管?”

  孟亭溪:“嗯。”

  戚惊晚突然露出个放肆的笑容来。他乐颠颠地挺身而起,看样子全无半分不愿意,伸了个懒腰后朝船夫打了个手势,高声笑道:

  “这天下就没有什么事儿,是我们孟孟想管却管不得的。走,去会会那帮孙子!”

  船夫连忙应声,棹竿在水面划出层叠波纹,小舟悠悠往码头行驶而去。

  小少年鼻青脸肿地被撂倒在地,还没来得及拾掇下方才喷的满下巴都是的鼻血,一只脚耀武扬威地踩到他胸口,随着从牙缝中挤出的话语逐渐加重力道:“我说小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毛都没长齐,就想着英雄救美啦?跟老子抢女人?活腻歪了!”

  这人同周围的白褂汉子不同,身上衣服料子尚好,络腮胡宽鼻梁配着双吊梢眼,再加上他挤出来的凶恶神情,活似年画上镇宅的关公。那穿嫁衣的姑娘瞧着比方才更摇摇欲坠了,许是这一日用尽全力嘶吼反抗,此刻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我哥…要叫人来…我不嫁…”

  “胡说八道!你娘家早没人了!当老子不知道?!”络腮胡子呸了口痰在地,烦躁地道,“闹腾了快一日了,个臭娘们是软硬不吃,我今儿个就通知你,老子看上的女人那就得跟我,老子堂堂水寨三当家,能缺你吃还是短你穿?你那破裁缝铺子能挣几个钱?”

  他骂完后似是舒了心,又冲桎梏着新娘的两名打手嘱咐道:“把她嘴堵上,本来就剩张脸和好嗓子,吼成破锣了老子还要来干啥?!”

  打手们连忙应了,络腮胡回首拎起小少年的衣领将他提溜起来,得意洋洋地道:“至于你,敢坏老子的兴,今日不送你去河底喂鱼那都是老子突发善心,你给老子——”

  说时迟那时快,小少年被血糊拉着的面庞突然着地,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要被对方甩进河里的准备,却陡然脱离了掌控。他勉强抬起厚重的眼睫,用尚且干净的袖口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络腮胡呆滞的手停留在半空,面庞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少年随着伤痕的方向看去,发现络腮胡肩头飘然而落的,只是一片随处可见的垂杨落叶。

  小少年迟疑地伸长手臂拈起那片落叶,手指沾上了零星尚未干涸的水渍。

  割破脸颊的,只是这样蔫巴巴的一片水中落叶?

  络腮胡也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看向飞叶的来处,捂着脸气急败坏地:“谁?谁暗算老子?滚出来!”

  小少年舔了舔嘴角的伤,脑袋越过络腮胡看去,只见码头边泊着一叶小舟,上头的人瞧着不比自己大出几岁,但全然秉持着闲适的姿态:正对着的是个盘腿而坐的青衫少年,面对齐齐投来的目光全无拘谨之色,反而又随意捻了片落叶在指间把玩,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好似生怕络腮胡看不出他便是方才摘叶飞花的“罪魁祸首”。

  他旁边的红衣少年笑倚船头,嚣张得好似坐拥整个衡水码头,朝络腮胡挑了挑眉:

  “诸位,何事这样热闹?不介意我和几位友人也掺和一脚吧?”

  络腮胡冷笑道:“我寨中私事,也不是随便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能随便掺和的!”

  大约是想将这几个碍眼的赶走,络腮胡破天荒没计较脸上的伤疤,朝自己身旁的几个白褂汉子抬了抬下巴,汉子们会意,握紧手中的长棍长刀大吼一声,随后如雨后的蚱蚁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将那孤舟团团围住。

  小少年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又因好奇又悄悄睁开了条缝,只见那红衣少年双手抱胸遗憾地叹了口气,朝身后的人悄声说了句什么,随后足尖点地,当空踹倒了个朝他扑来的白褂汉,在他后背上轻松借力,随后又故技重施,将五六个大汉轻松撂倒在地变为垫脚石,凌空踱步跃上码头,不着痕迹地挡到了小少年和络腮胡中间。

  完成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后,他身上的绛红长衣甚至没有多出一丝褶皱。

  这样奇诡的身法和随性的态度无不昭示着眼前的红衣少年极有可能拥有深不可测的实力,就算莽撞如络腮胡都不敢小觑于他,没再让手下动作,只语气不善地问:“你是何人?”

  “免贵姓戚。”戚惊晚道,“阁下何人?”

  络腮胡清了清嗓,却并未回答,离他最近的心腹扯着嗓子教训道:“无知小儿!混迹江湖竟不知常家水寨三当家,卢铮卢堂主的大名!还不快快闪开,莫要耽误堂主娶妻大事!”

  “别着急嘛,都耽误这么久了,多一时半刻又何妨?”戚惊晚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指向身后的小少年,“那这位小兄弟又是如何挂得彩啊?”

  卢铮转了换眼珠,眯起两条上吊眼,不怀好意地道:“兄台有所不知,我这厢好好娶亲办我的大事,这小子偏偏色迷心窍看上了我马子,欲行不轨,我这才把他痛揍了顿,叫他不敢再来招惹我的人。”

  “你胡说!”戚惊晚回过头,发现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少年跟打鸡血似的蹦了三尺高,肿得老高的腮颊活像只气鼓鼓的河鲀,不服气地朝卢铮大喊,“分明是你仗势欺人强娶那位姑娘在先,竟还有脸反过来污蔑我,算什么大丈夫!”

  “哦?你有何凭据啊?”那卢铮到底比少年多吃十多年饭,狡猾如斯,指了指身边的同僚,“你问问他们,方才是不是他先管不住贱手摸我马子?”

  “他们是你的人,当然会听你的话!”小少年气得快要当空喷出凌霄血,他慌忙地抓住戚惊晚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辩解,“少侠,我没有碰那姑娘,我是冤枉的,是他们欺人太甚,我真的——”

  戚惊晚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卢铮注意到他的动作,咧了咧嘴:“这么说,兄台是诚心要同我卢老三过不去了?”

  “啊……”戚惊晚佯装思考,随后笑了笑,“算是吧?”

  卢铮怒极反笑:“好!好!”

  他回身几步,从闲置许久的轿子里头掏出一柄足有大腿粗的雪亮砍刀来,将其对准戚惊晚,大声道:“既然如此,拔出你的家伙,老子不管是刀还是剑还是别的什么,老子今天就要跟你干到底!”

  戚惊晚道:“哦,我没拿。”

  卢铮:“……”

  众人:“……”

  小少年又悄悄拉了他衣袖,小声道:“少侠,你若不嫌弃,我的刀可以借你。”

  戚惊晚呼噜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瓜,朝他眨了眨眼:“不用啦,这种场合用得着什么刀兵,可以适量给大哥哥点信任。”

  卢铮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骂了句操:“狗日,你瞧不起老子?”

  他是地痞流氓出身,十年前才被常家寨主收归麾下,那些见面问好的繁文缛节他本就不耐心学,脾气上来后骨子里的匪气只增不减,见面前小儿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便不管甚么江湖规矩,只管朝着那柄大砍刀朝戚惊晚的脖颈削去!

  砍刀由精铁铸成,挥舞在手虎虎生风,哪怕剁肉也干脆利落,因而大刀落下时发出沉闷重击时,就连小少年都恍惚着以为,卢铮已经得手了。

  然而滚滚尘烟散去后,戚惊晚单脚站立在刀腹之上,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衣摆的灰尘,忽然想到了什么,朝卢铮做了个屏声的手势,低声道:“我心悦的姑娘正在暗处瞧我呢,稍微卖弄一下,不算过分吧?”

  卢铮似乎早已听不进他更多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事外般的狂妄话语,将砍刀从地上奋力拔出后又朝戚惊晚其他要害处砍去,戚惊晚分明比他个头还高,动身速度却奇快无比,眨眼间便已闪过卢铮的攻击范围。小少年瞧得目瞪口呆,他先前同卢铮打过,卢铮虽鲁莽,但确然实力强悍,力大无穷,他父亲从前在家时曾言,面对这样的对手唯有两招,一是以柔克刚,二是拥有比他更为凶悍的力道。

  然而,这样的力道并非人人都有,因而哪怕是同样的壮年男子,也都会选择以柔克刚的武学与之对抗,可面前的红衣少年——

  戚惊晚脚下一动,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极速踩住了卢铮的小腿,还没等卢铮发出痛叫,他便干脆利落地出拳直击卢铮小腹,卢铮嘶哑着喉咙闷叫出响动,还没等他拾起砍刀发出新的攻击,戚惊晚便借着他双肩凌空翻到他背后,对准他后脑勺又是一记重击。

  他动作干净,力道瞧着也适中,好像那两拳不过是练武场上跟同伴随便过招,可力壮如牛的卢铮竟被这两下生生打得吐出血来,他没有立刻放弃,而是怒吼着举刀,终于逮着机会显摆自己引以为傲的刀法,以排山倒海般的恐怖力道朝戚惊晚逼去。

  戚惊晚却浑不在意,还吹了声口哨:“终于出招了啊,有进步。”

  那口吻,活似在鼓励学堂中刚用毛笔写出字儿的幼稚学生,众人对他都快五体投地了:大哥!你还嫌卢老三被你气得不够吗?!

  但戚惊晚下一刻便验证了为何他能够如此游刃有余。他并未原地倒退躲避袭来的刀锋,而是回身轻松借力弹起,衣摆垂下时恰似红莲盛开,紧接着左脚凌空往右踹出一道圆弧。砍刀瞬间从卢铮手中脱落,他也随着这记飞踢,翻滚着摔出几丈距离,在地上眼冒金星地想开口大骂,喷出口的却是满嘴腥膻。

  他自认天生大力,无论修习刀剑还是赤手空拳打斗都占尽优势,可如今面对着个年纪才到他零头的臭小子,竟被对方压制得毫无转圜之机。卢铮余光瞥见周遭下属投向自己的目光已然从开始的全然崇拜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好似有无数只隐形的手在戳他的脊梁骨,小声又怜悯地道:

  “原来你就只有这点儿本事啊。”

  卢铮两眼猩红如朱砂覆目,直至此刻,他真切地对面前的狂妄少年萌生起狠厉的杀意。他用力拽过身边亲信的脖颈,在他旁边耳语了片刻。

  亲信闻言大骇,犹豫地道:“堂主,这人死在咱们手里,怕是不好交待啊……”

  然而卢铮此刻早已失去了理智,猛地推了亲信一把,破口大骂:“要你上就上!否则你们就跟这小子一起陪葬!”

  亲信无法,只得清了清嗓子,朝在场白褂汉子们发出号令:“此人冒犯堂主,罪无可赦,谁先砍下他的脑袋,堂主重重有赏!”

  白褂汉子们方才已得见戚惊晚三拳两脚便将卢铮打在地上吐血的本事,哪敢随意动手,可倘若不出手,日后自个儿在寨中日子定然难过,于是面面相觑后硬着头皮大喝两声,宛如大群捕猎的恶隼,齐齐朝戚惊晚扑去!

  蓦地,一柄透蓝长剑承载着呼啸而来的瑟瑟风声,以沉稳又不留情面的力道刺破众人衣袖脸颊,最终钉死在戚惊晚背后那面赤红色的羊皮大鼓之上。

  众人呆若木鸡地停下手中动作,缓缓朝来人方向看去,只见一天水碧衣裙的清丽女子背手直立,她面色不虞,皱着眉睨向众人的目光都显得甚是不快。

  只有戚惊晚高高兴兴地朝她挥了挥手,喊道:“孟孟!”

  孟亭溪颔首,眉眼之间的冷意似乎稍微缓和了些许。卢铮首个反应过来他们是一伙的,朝她不耐烦地吼:“滚滚滚!我管你是谁,不想死就少管闲事!”

  “她管不得,我也管不得么?”

  孟亭溪背后传来极具威严的男性嗓音,听着年岁并不大,然而方才还气焰嚣张骂骂咧咧的卢铮仿佛顷刻间被抽走了骨头软了腿,砍刀应声落地,哆嗦着唇试探地唤了声:“大…大当家?”

  白褂汉子们自觉地如潮水般退散,而方才发声的男人挥手推拒了某个有眼力见的下属搬来的松软座椅,昂首阔步从后方走来,这才让戚惊晚和小少年得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这位被唤作大当家的男人年纪约是三十上下,着低调却看上去品质上乘的青衣皂靴,白玉束冠美须髯,竟有些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然而,就是这样的姿态,却令五大三粗的卢铮瑟瑟发抖,想来手段非凡。

  大当家冷哼一声,嗓音沉沉,却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卢铮,我封你为水寨三堂主,就是让你这样作威作福,处处现世的吗?”

  “大当家!您…您怎得特地来一趟?”卢铮方才那出口成脏的嘴皮竟有些打不转了。

  “你还有脸问我!”大当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打架不成还要人脑袋,闹得整个衡水码头人心惶惶,岂非是陷我水寨无立足之地?!”

  卢铮慌忙地几步跪上前,抓着大当家袍角嚎啕:“大当家我冤枉!分明是这几个无知小儿搅乱我同新妇大婚,我不过是要给他们个教训罢了!否则我又如何在寨中立足啊?”

  “简直胡言乱语!”众人朝声音来源看去,只见丽娘和樊腾一左一右护送着方才那位新嫁娘,显然是早就替她解开了绑缚的绳索,丽娘续着方才的话大声道,“你那位新妇就在此,大当家不妨亲自问她,嫁给卢三堂主,可出自她本心?”

  新嫁娘的发髻似已重新梳过,虽泪渍未干,却早已不复方才狼狈,她颤抖的手指向卢铮,手腕被捆绑后的红痕格外刺目:“我清清白白一个人,自己做些小本生意,偏偏遇上这样的畜生,将我强抢回去,如若不从,便是折辱打骂,我宁是一头碰死,也不嫁这猪狗不如之辈!”

  孟亭溪道:“大当家听见了,便是这衡水镇人都听见了。常家水寨做的是江湖生意,惹出此等丑事,官府不找上门来,也遭人耻笑。”

  大当家的脸色比方才更加难看了些,他朝新娘拱手作揖,又朝孟亭溪作了一揖,沉声道:“孟姑娘放心,我常远山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戚惊晚拉长声调道:“这交代倘使太轻,恐怕难以服众啊,常寨主。”

  “这是自然。”常远山背过手去,仰首高声道,“今日起,我便将卢铮逐出常家水寨,随后送往潭州官衙请官府处置,此人往后平生再惹上何等祸事,任凭江湖豪侠们处置即可,我常家水寨绝不多言半句!”他又对那位新嫁娘道,“至于这位姑娘,想要何等补偿都尽管开口,在下愿尽数弥补,以安抚姑娘今日所受惊吓。”

  站在孟亭溪身后看戏的游清渠低声评价了句:“还算敞亮。”

  在卢铮不敢置信的怒吼和哀求声中,戚惊晚回身扶起了地上的小少年,冲他咧嘴一笑:“哟,还好吧?要不要神医给你看看?”

  他指的自然是方才小少年同卢铮和其下属打斗过程中的浑身落下的伤痕。可正当戚惊晚回身吆喝游清渠的功夫,小少年朝他怀里猛地一扑,戚惊晚毫无准备地趔趄了半步,随后又立刻稳住身形,吃惊地两手张开,迎着好友们纷纷投来的目光,有些无奈地道:“这是怎么了?”

  小少年抬起脏兮兮的脸,大声又无畏地自报家门:“我叫阮风疾,双耳旁一个元的那个阮,少侠带我一同上路吧,再不济当个洗衣做饭的都成!只要少侠能偶尔传授我一招两式的武功,我,我什么都能做!”

  这是被戚惊晚那三招两式折服得五体投地了。游清渠蹲到他身侧毫不客气地抓起他一只手把了会儿脉,得出结论:“内有瘀伤,要想拜师也先治伤吧。”

  面对阮风疾赤诚又热切的目光,戚惊晚叹息:“小阮啊,这事儿你得去求对面那位姓孟的姐姐,她不点头我可不敢随便答应啊。”

  丽娘和樊腾送走那位千恩万谢的姑娘,扭过头正好瞅见这一幕,丽娘叉着腰抗议道:“小兄弟,这不公平啊,当初是我先看到你的,你怎么都不来感谢我?”

  樊腾道:“放屁,明明是我去求的晚哥让他上岸救人的!你靠边站!“随后状似不经意地展露了下自己腰间别着的杀霜刀,矜持地咳嗽了声,“小兄弟,你要拜师吧,那也得拜对路子,要说刀法,嘿,这几个人里头那不得是你樊大哥我最厉害,你晚哥是玩剑的知道吧,跟你不是一路的——”

  “行了,拜不拜师的是重点吗?”游清渠拆开随身携带的纱布给阮风疾包扎好了伤口,扭头对孟亭溪道,“孟孟,你觉着呢?”

  孟亭溪眼睛在戚惊晚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受伤,确认完毕后这才转移目光到阮风疾上,沉吟道:“我等有使命完成,刀口舔血心神俱疲的时候不在少数,你年岁尚小,贸然带你上路,不合适。”

  “我不怕的!”阮风疾立刻道,似是害怕孟亭溪觉得他太莽撞,解释道,“我家中皆行伍出身,从小到大也没娇惯我几日,我立志闯荡江湖,岂能叫苦怕累?我行的姐姐,我真的行!”

  “好好好,知道你行了。”戚惊晚摸摸他脑袋,“现在可以把我放开了吧?”

  阮风疾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抱着戚惊晚不肯挪窝,红着脸放开胳膊往后挪了几步。

  孟亭溪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我也没别的好说了。”

  丽娘远眺不远处日薄西山之景,有些遗憾地:“娘的,怎么就这个点儿了,孟孟,说好今日咱们去逛胭脂铺的,现在人家早该收摊了!”

  戚惊晚打了个响指:“都说潭州山好水好,酒菜也好,今日干脆不上酒楼了,直接去雇个小画舫,昔日有李太白月下独酌,今日便有我漱锋阁月下群斟!”

  游清渠:“小阮有伤,不能喝酒。”

  阮风疾小声道:“其实我可以喝茶的……”

  “这就对了嘛!”戚惊晚亲切地揽住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少年的肩,“小阮是乖孩子啊,晚哥提前教导你件事,听是不听?”

  阮风疾肃然:“晚哥你说!”

  “这个人,这个,还有这个。”戚惊晚用手将丽娘游清渠和樊腾指了个遍,语气沉重,“动不动就没大没小跟着我喊你亭溪姐‘孟孟’,小阮千万不能跟他们学坏,知道吗?”

  丽娘好大声地嘁道:“阿晚好小气,凭什么只有你能叫孟孟?我偏要叫!孟孟你说对不对?”

  孟亭溪:“……”

  “是啊,阿晚这就是你不对了,漱锋阁又不是你的一言堂。”游清渠悠哉游哉地火上浇油,“孟孟就不会这样。”

  戚惊晚状似头痛地捂着额头,一副备受伤害的模样:“你们这些混账呵,我心都要痛死了!”

  丽娘狡黠地眨眨眼:“那你快叫孟孟给你呼呼呀。”

  那夜,他们在夜晚的画舫之上点起瑰丽花灯,在月下大笑,舞剑,作诗,无人打搅,唯有晚风和奔腾的河流与之作伴。

  …

  此时,元辉二十六年的阮将军在孤舟之上睁开了混沌的眼睛。

  靖河绵延数年,潭州仍旧是山水甲天下的潭州,然则清风几万里,江上一归人。

  阮风疾小心从怀中取出绘有红梅的白瓷瓶,月光将瓶口的白釉映得滑润清腻。

  “阿繁,你看,这就是潭州的月。”

  几十年岁月从眼前流逝而过,昔年的欢声笑语温成了一壶封存多年的陈酿,饮尽后烧得人心口连着胃麻痹滚烫。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阿繁,你和二十五年前的我们,看的是同一轮月亮呢。”

  作者有话要说:

  故梦顾孟,是青春岁月,也是父母爱情,不过此时爹妈的窗户纸将破未破()他们闯荡江湖的旅程也开始没多久。

  爹咪对妈咪应该算是一见钟情+日久生情,很难想象他这种人见到哪个姑娘会脸红会紧张吧,但看到妈咪的时候偏偏就是这样的,在外面一个打十个,背地里当妈咪一个人的大狗狗(流大泪)

  这个番外是我在构思大纲的时候就打算写的,希望没有让大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