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柏龄一朝命丧青天巷,中书省却不可一日无主。然而在择定人选时,嵇晔却犯了难。

  他虽有意于近两年政见锋芒毕露,为人却又谦和低调的魏希,但他身属近两年来的革新党,一直以来为推行新政冲锋陷阵,丝毫不为身边的流言所侧目,持身虽正,却并非如老一辈臣子那样宁折不弯,不出意外地招惹了许多老派文臣的不满。

  他们向来认为,倘若刚正,那便该以死进谏,以头抢地热血难凉,只求改弦易辙。然而嵇晔自少年登基时便被这样的进谏所捆绑多年,厌恶至极偏偏又无计可施,因而对魏希这样有话直说却又不至于以身相逼的臣子更为青睐。

  然而,如今朝中老臣新党的划分虽不再如同当年的胡霍两派那般针锋相对,却也处在彼此摸索试探的阶段,倘若他如此立场鲜明地择定魏希为中书令,未免显得过于偏袒,定会招致老臣不满。

  头痛之余,嵇晔心血来潮想起了文渊阁的致笃先生,他德高望重且颇有识人之明,倘若由他来最终抉择中书令的人选,想必满朝文武也不该有异议。

  当贺道渊一身简朴的青衣,颤巍巍地扶着根拐杖迈进丹若宫的门槛时,嵇晔的眼中竟恍惚了一瞬。

  贺道渊在先帝在时便任职文渊阁,然而素来淡泊明志,先帝并非无意于将大权交予他执掌,却都被贺道渊婉言推拒,就连当年选拔太子太傅时亦然,谁能想到后来……

  嵇晔定了定神,微笑着同贺道渊道:“致笃先生,坐罢。”

  贺道渊缓步顿足,双手奉前,端正地同嵇晔作了一揖:“老臣见过陛下。”

  内侍取来一藤木矮凳,贺道渊扶袖静坐其上。嵇晔道:“听闻月前致笃先生染病,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陛下关怀,臣近日已大愈,否则,倘若过了病气给陛下,臣难辞其咎。”贺道渊蔼声道。

  “宫中还藏了些老参,朕不日便派人送到你府上去。”嵇晔又补了句,“先生莫要推辞了,劳你大病方愈便往宫中跑,朕也怪不落忍。”

  贺道渊微微颔首,含笑地看他:“陛下似乎相较从前,要更平和笃定了。”

  嵇晔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生死场上来一遭,若是还同从前一模一样,朕也算是毫无长进。”

  二人寒暄过后,贺道渊先一步说回了正题:“陛下请老臣入宫,想必是同霍大人逝世有关?”

  嵇晔手指在左侧摞成小山的折子堆上停顿了下,揉了揉太阳穴:“自他被人所害,举荐的折子就从没断过,一封一封地往丹若宫送。致笃先生坐镇文渊阁,想必也有所耳闻。”

  贺道渊缓慢地眨了眨下垂却仍旧清明的眼睛:“听陛下的口吻,似是心中已有决断。”

  “不算决断,只是隐隐有两个人选罢了。”嵇晔道,“一个是近来有大势的魏希,另一个……不知能否请动。”

  贺道渊道:“恕臣斗胆猜测,此人是否是秦愈?”

  嵇晔双目不自觉地睁大,同贺道渊那双平静的眸子对视片刻后,苦笑道:“到底还是瞒不过老师。”

  “从前几次斗胆为陛下授课,如今却早已不能再教陛下什么,老臣怎敢妄称帝师。”贺道渊叹了口气,“只是既非从前霍党,又不属新派,却又持身清正,从无迂腐之风的人,放眼朝堂,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秦愈,字退愚,曾任都察院正史兼吏部尚书,于数年前致仕,鼎盛时期,霍柏龄亦被他压下一头,不仅是治世能臣,还是当朝国舅,秦皇后的嫡亲兄长。

  “当年退愚兄辞官可以说是不得已,如今朝堂上气象万千,倘若陛下手书一封请他出山,他必然会感怀陛下恩典。”

  嵇晔频频点头:“你说得对,就这样办!”他舒了口气,竟也露出了些真心实意的笑来,“方才同先生谈论政事,竟想起从前为太子的时候了。谁知一晃,竟也过了这样多年……”

  “陛下今日,似乎十分感怀。”贺道渊轻声道。

  嵇阙握折子的手一顿。当他看到贺道渊时隔数年迈入丹若殿时,他确然有那么一刻,想到了一位谢世多年的故人。

  那是他仍为太子时的太傅。

  如今他会忽而想到太傅,实属难以预料。毕竟太傅性格严厉拘谨,他少时对他又惧又烦,总盼着贺道渊能入宫来。贺道渊比太傅年纪大得多,讲话慢腾腾的,却每一句都落在实处,授课时极为巧妙,既不怕指出错漏,也不吝惜称赞。

  太傅才华虽不亚于贺道渊,但在嵇晔眼中,逊色的却何尝只有几成。他还记得,哪怕自己功课做得再好再完美,太傅也不过干巴巴地说一句当得储君之名,根本无心讨好。

  嵇晔身为先帝最小的儿子,却是众皇子中的翘楚,当年先帝力排众议封他为太子,也是为的一个贤字。被老师们众星捧月夸奖长大的他,此生所面临的第一道难以翻越的大山,便是太傅。

  他渴望着得到太傅的一声期许,却也自矜身份,从不坦露自己的渴望。久而久之,性情也变得越发拧巴起来。

  他记得那时他还总是对自己那位年纪尚小的堂侄格外怜悯,有太傅这样的父亲,往后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

  然而,如今想起这位很久之前曾陪伴过自己的太傅,仍旧会感到自心深处密密麻麻蔓延上头的不寒而栗。

  他记起太傅同他最后一次授课时,神色平静无虞,只是定定地注视了他一番,几次似乎都张开嘴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在他收拾好书本要离开时,用从未有过的语气,低沉而渺远地同他道:

  【“殿下,等您坐到了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便最终会懂得,将制衡之道奉上高堂的,唯有人的骸骨。无能为力也好,心甘情愿也罢,这便是皇权。”】

  那时的他并不能懂太傅所言,却也懵懂地点头应下。哪知三日过后,便传来了太傅因冒犯天威,被永成帝赐鸠酒自尽的消息,太傅的位置也随即落在了霍柏龄身上。

  嵇晔听闻此事时,脑中一片空白,还未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来到了丹若殿殿外。

  他记得永成帝从半身高的桌案边掀起半边眼皮,冷静而不露声色地看他,随后道:“太子年幼,转告霍柏龄,从今往后悉心教导,莫要让朕再看到太子言行无状,不知分寸。”

  嵇晔不能明白自己所言究竟是何处不知分寸,只记得他被内侍和宫女一并请回了泰华殿,但他却不能相信,那个三日前还用那样渺远的目光看向自己,告诉他这就是皇权的太傅,会因“冒犯天威”而被治罪。

  太傅在世时,他自认对太傅并无好恶之心,却在知他身死时,心中空落,当夜难眠。

  直到今日,他手掌皇权数十余年之后,他好像才慢慢地明白了太傅口中高台之上的制衡之道,究竟是怎样难以拿捏,捉摸不透的东西。

  太傅的名字被先帝刻意地从史书记载中隐去,太傅的存在也逐渐不再为葳陵城中新任的京官们所熟知。但是如贺道渊这样的两朝老臣们都还记得,太傅姓嵇,单名一个楠字。

  旷华君性喜楠树高大坚韧,如隐忍高士,虽其貌不扬,雨后却散发清香,其独子遂以楠树为名。

  *

  “苏晏林传信来说,中书令之位由秦愈所把持,朝中上下举荐及不忿议论之声逐渐平息。”

  骆长寄闻言抬起头来,道:“辞官数年一朝重回官场,竟未曾引起诸多非议,想来此人公信度颇高。”

  嵇阙道:“秦老先生虽贵为国舅,但从未因此而自视甚高,反而为人恭谨,从前同我父亲也一直交好。”

  骆长寄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问:“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这样早便辞官隐退?”

  嵇阙抬眼,静静地看向他:“他辞官,正是狼行关兵败那年。”

  骆长寄嘴唇翕动了一刻,此时门外传来浑厚嗓音:“正因秦老持身正,看不惯霍柏龄和麒麟卫前指挥使洪璋那一套勾结做派,数度劝谏未果,又因上了年纪,因此便因病称退,想来也有数年没有再过问过朝事了。”

  来人正是阮风疾。他近几日气色依旧憔悴,一直没什么精神头,见骆长寄也只颔首行礼。

  骆长寄垂下眼眸思索着。倘若是因此之故而辞官归隐,如今嵇晔肯迎他重回官场,那便是不再对狼行关兵败之事忌讳颇深了。

  他遂道:“嵇晔那厮转性了?不成天发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了?”

  阮风疾和嵇阙一时都未讲话。嵇阙将手指撑在额边看着他笑,而阮风疾哑然一阵后也露出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道:“你们啊,你们两个…真是,嘴浑得都浑到一家去了!小念,这话你也就在我们两面前说,当着其他人可千万要收敛些啊。”

  随后,他斜眼过去剜了嵇阙一眼,示意:他连无视尊卑都跟你当年一个样,就不能教人家点儿好?!

  嵇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无奈地给了他一个“这可不是我教的”的眼神,随后道:“师兄你此时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么?”

  “确实有桩大事。”阮风疾这才正色来,沉声道:“我们固定一月初四回京述职的时日,恐要生变。”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是他是他就是他,那个在阙阙子嘴里一晃而过的男人,他终于再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