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书斋有朝一日迎来三名面生的新客,满屋里头的气氛竟比天寒地冻时还要令人难挨三分。侍女贴心为他们奉上了新茶和点心后,也忙不迭地收拾着托盘退了出去。

  魏希神态从容,接过茶盏后含笑致谢,随后浅抿一口,称赞道:“早听说霍大人家的茶是一等一的,今日有这等口福,是言慎之幸。”

  苏晏林默默喝茶垂着眼睛不开口,也是他一贯模样。霍柏龄瞥了他一眼,虽不能明白他为何会同魏希和奉遥一道拜访,但他同苏晏林并不相熟,从前也没有过交情,这样看来,他今日出现,想必也只是偕同魏奉二人,不必特意关注。

  思及至此,霍柏龄道:“说起来,奉大人升迁,本官还未来得及言一声恭喜。”

  奉遥啊了声,忙捧起茶盏同霍柏龄示意了下,随后又猛饮两口。魏希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奉遥这才想起这并非酒席,不必一口饮尽,不觉有些耳热。

  好在霍柏龄看上去并不在意,放下茶盏后道:“几位大人不去赴他们年轻人的诗会,怎得有雅兴来我这个老头子的府上来拜访了?”

  魏希道:“今日下朝后,我同崇远碰上了苏奉察,便停下来多说了两句话。如今看来,有些事,到底还是要来同霍大人商议,方能拿定主意。”

  霍柏龄挑了挑眉毛,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袖口褶皱:“言慎兄素有决断,竟也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大人过誉了。”魏希颔首道,“言慎上任不久,经验不足,听闻此事,只觉骇然。”

  苏晏林呼出一口气,似是有些厌倦文官之间你来我往不厌其烦的客套,直截了当地将一张画像啪地拍到案几上,往霍柏龄面前一推。霍柏龄低头一看,眼皮动了动。

  魏希笑道:“大人可觉此人面熟?”

  霍柏龄抬起头时,神情是恰到好处的迷惑,不动声色地道:“虽有些面熟,但却从未见过。不知苏奉察这是何意?”

  苏晏林丝毫不拖泥带水地道:“据麒麟卫所查,此人名为林不栖,前几月北燕祸起萧墙,皆因此人所致。”

  “此人当真了得,身不在朝中,却将朝局搅得人仰马翻,贞固帝登基如今也有几月了吧,据说那林不栖安插在朝堂的钉子,至今都未拔除干净呢。”奉遥慨叹。

  苏晏林潦草地嗯了声,继续道:“他虽名义为国宗宗主,但国宗宗主早就在十年前被林不栖所暗杀并李代桃僵。其真实身份是梵陇神教护法,后梵陇被朔郯所灭,他辗转来到中原开创了名为绝芳门的门派。”

  霍柏龄眼中凝重代替了茫然,拇指紧紧扣住了手中的佛珠串子,粗重的呼吸扬起了唇颊边雪白的须髯。

  奉遥道:“就前线的战报来看,似乎朔郯此次王族尽灭大败西境军,也同这林不栖脱不了干系。”

  “不仅如此。”苏晏林淡漠地道,“我此次回都已将详情呈报君上,林不栖劫走嫣妃后意图以其为人质勒令西境军缴械投降,嫣妃娘娘宁死不从,遂自尽当场。”

  他将那张画像慢吞吞地卷起,随后撕成了两片。

  “霍大人自然知道,绑架皇妃行刺帝王,是何等不可饶恕的罪过。”

  霍柏龄额间有汗珠隐现,神情倒算得上自然,缓声道:“倘若此人当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本官定会请旨皇上将其碎尸万段,头颅在聆德门悬挂七七四十九日以平众怒。”

  “霍大人好决断。”魏希叹息了一声,“可惜的是,就连麒麟卫中的佼佼者苏奉察,连同西境二将皆一时奈何不得他,想必这林不栖定然是狡兔三窟,难以制服。”

  奉遥忧心忡忡地:“如此看来,难保他下一次不会瞄准我南虞而来。”

  “若是说他从未染指过南虞,那是天方夜谭。”苏晏林冷冷道,“纷争早已开始,从未平息。”

  “霍大人两朝老臣,势必看得出其中利害。”魏希转向霍柏龄,从容不迫地道,“倘若放任此子为害一方,结局未必是你我能够承受的。”

  见霍柏龄眸光沉沉,似是思绪万千,魏希微笑着添了一句:“不少人都自作聪明,以为猛虎可以为自己所用,却没想到最后惨死于其掌下,沦得个后世唾弃的结局。既然有前车之鉴,我们势必不能重蹈覆辙。

  “霍大人,你说对吗?”

  用了几盏茶后,三人没再多留,起身便要告退,霍柏龄也没强留,在书斋外凝视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默然无语地静坐于桌案前足有一个时辰。

  到了晚间时分,霍婉归府,进书斋欲向霍柏龄问安时,却已然寻他不见。听随侍说霍柏龄此时在假山后头的池塘边练箭时,霍婉顿感不妙。

  她了解祖父,霍柏龄唯有在心烦意乱时,才会练箭以静心。她令侍女准备好止汗的帕子和茶水,亲自往假山送去。

  霍柏龄一如往常着那身白色短打,手握长弓,屏气凝神地直视箭靶,手指勒出浅浅红印,却始终没有放开。他的目光如炬,嘴唇紧抿,孤注一掷的姿态,不像是练箭,倒像是在下某个艰难却无法拖延的决断。

  假山路径狭窄,霍婉侧身前去,临到终点时却不慎踩着小路上铺着的鹅卵石,托盘咕噜噜地飞出几丈远,白瓷茶盏跌在地上粉身碎骨,晶莹的茶汤顺着草地一路流淌下石阶。

  霍柏龄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原本的思绪也被打乱,手一松,长箭脱靶,跌落在平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霍柏龄怔然看着那脱靶的箭,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惊惶来,看着素来疼爱的孙女,竟用颤抖的手指指向她,道:“谁让你来的?”

  霍婉被他脸上那可怖的神情吓了一跳,半晌后哆嗦着道:“婉儿听闻祖父在此练箭,便想送些茶点来给祖父,却,却不慎跌落茶盏……”

  “毛手毛脚,成何体统?!”霍柏龄责骂道,“你今日去了哪里?为何不在府上?”

  霍婉道:“婉儿去赴了工部赵大人长女所举办的诗会,原本是要早些回的,可她执意留我多坐会儿,因此——”

  “赵池鹤心有不轨,其心昭昭,我早已劝你莫要同他家中人来往,你又为何不听?非要等自己从识人不清犯下大罪,才肯生出羞惭之心吗?!”

  霍婉吓得眼泪都出来,霍柏龄从未如此大声责骂过她,她一时委屈难言,只强力压住哭腔,低头认错:“是婉儿错了,祖父莫要再动气,祖父年事已高,年节前才生过一场病,切莫再因婉儿怒气伤身啊!”

  霍柏龄呆愣地看着哭泣的孙女,恍然从方才不知何起的怒火中缓过神来。良久后,他眸光放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转过身道:“起来罢。”

  霍婉颤颤地站起,只见霍柏龄朝她走来,轻轻拍了下她肩膀,低声道:“你幼弟呢?”

  “祖母陪他一道上大相国寺了。”霍婉答道。

  霍柏龄沉默许久,道:“待我回府,一家人一道用晚膳罢。”

  霍婉瞪大眼睛:“如今已近黄昏了,祖父还要做什么去?”

  她话音未落,霍柏龄已然朝着假山后走去,留下的一句话飘荡在空中,轻柔得好似晚风:“有些人,到底要去见,有些事,也不得不弥补。”

  苏晏林待出了霍府后便随即同魏希奉遥二人告退,奉遥笑道:“苏奉察跑一趟辛苦了,也替我和言慎同安澜君道声好罢。”

  二人目送着苏晏林颔首后策马离去,奉遥笑着同魏希道:“霍大人同你府上离得也不远,不若我们今日便徒步回去,顺便赏赏这初雪盛景可好?”

  魏希自然称好。奉遥出身云州,向来是个冬日里见不着一片雪花的地方,如今见院墙外伸出一枝树杈上平铺着一层亮银,竟像个孩子般兴奋地驻足贪看,还不忘回过头同魏希道:“言慎你看,这雪堆在树干上露出一两片绿叶的景致,倒当真好看得紧!”

  “这有何难,明年下雪前,你也在府上种上几棵便好了。”魏希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他,却也只是负手而立在旁,并未阻止他举动。

  待奉遥赏玩够了,二人穿过霍府所在的街巷,往东市的方向走去。奉遥方才的兴致过了,又想起同霍柏龄的谈话来,见魏希眉间若蹙,便知他尚未对此事全然放心,便宽慰他道:“霍大人虽说古板守旧,但是并非愚钝之辈,方才的话他定然能听进去的。”

  魏希叹道:“但愿,往后莫要再生出事端得好。”

  二人在巷口分道扬镳,此时的他们都全然不知,第二日的清晨,便有一女子哭着通红的眼,长发半挽,容色煞白地扶着身着诰命服摇摇摆摆的老妇人,重重地击响了金銮殿前的大鼓,跪地颤声道:

  “臣女霍婉,状告歹人于昨日夜间在青天巷刺杀两朝元老霍中书令,请皇上圣裁明鉴,替霍府老弱妇孺寻得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