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想到了那个藏在矮木后头穿单衣的小豁牙子,他捧着花枝时那样珍惜,递给自己时的眼神那样不舍。铺天盖地的内疚像一只无形的手,时不时在他心肝脾肺上重重掐一把,让他辗转难眠。他趁着嬷嬷在旁打鼾,悄悄换上小鞋从宫门小道溜了出去。

  深秋的夜比白日里更为清寒,他搓着手往外走,却被后院的火光吸引了视线,见四下无人,偷偷裹紧小披风藏到一棵参天巨树后头,往后院张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宫门侍卫手中举得高高的火把,在黑夜中显得尤为醒目。内侍宫婢环绕成圈,默契地垂首恭听指示,他只能看见母妃被火光照耀的侧颜。

  她挑起眉,看样子活像大获全胜,用比方才还要冰冷的口吻道:“容嫔,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

  藕荷色衣裙的女子跪在一起,那女子鬓发蓬乱,形容狼狈,双手还被人紧紧束缚在背后,像是痛到了极致,奄奄一息地:“求贵妃娘娘宽恕,嫔妾当真没有偷盗六皇子的衣物——”

  “你没有?”他看着在自己面前素来温柔和蔼的母亲疾言厉色,一双凤眼瞪得极大,眉毛挑得极高,看得他心都凉了半截,“容嫔,你还敢犟嘴!定是你嫉妒本宫在皇上那头得脸,又忿忿于我儿得此赏赐,才行此下贱的偷盗之事!”

  在那时年幼的陆涣眼中,那容嫔看上去无力根本同母妃相争,如今想来早在那时便埋下了病根,回声几近气若游丝:“娘娘,和寿宫毗邻朝歌殿,谁人不知娘娘圣眷不衰,皇上时时探望,嫔妾若要偷盗,岂不自寻死路?”

  “容嫔,我劝你三思而后行。”那是素来跟在母妃身边的荼蘼姐姐的声音,但小陆涣几近要认不出来,因为她听上去那样冷漠而讥嘲,“衣服是在你殿中发现的,证据确凿,若不是你,难道你想要把这个罪过,丢给九皇子吗?”

  小陆涣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瞪向跪在容嫔身边那个矮小的身影,不是下午碰上的那个小豁牙子又是谁?

  他没能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九弟,缘由也并不意外。从他上头数,无论是太子哥哥还是体弱多病的三皇兄,甚至四皇姐五皇姐,没有一个会穿那样寒酸的冬衣,他们的眼睛里是饭饱体壮和金银珠宝堆砌出来的天生矜贵,而非那样沉默的火焰。

  九皇子跪在地上,还是那样死死地抿着嘴唇,力道大得好像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肉。他还讲不清楚话,只能看着徐贵妃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没有的,不是母亲,没有偷,没有——”

  “没偷?!”徐贵妃提高音量,“容嫔,你平日里忙着狐媚皇上,竟连自己的儿子也疏于管教,小小年纪便污蔑皇兄,诋毁皇妃,如此乖张,日后还得了!”

  容嫔用惊异的目光抬眼望她,徐贵妃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抿了下唇,还是荼蘼上前一步,用不可置疑的口吻道:“九皇子,你维护母亲的拳拳孝心,我等皆明了。但有些事一味偏袒,非皇室子弟所为,请切莫再自污。”

  九皇子拼命地摇头,容嫔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自嘲地惨笑了下,伸手抱住他的肩背,安抚:“骞儿,不必再说了。”

  小陆骞张了张嘴,眼神空洞地看着徐贵妃身边的宫婢将自己的母亲一路拖去,他启步欲追,便被另外几名宫婢嬷嬷牢牢地拉回原地:“九皇子莫让奴婢们为难。”

  小陆骞恍若未闻,拼命挣扎,可小儿之力在宫婢们面前只如蚍蜉撼树,闹得衣襟散乱满头云蓬,眼看着母亲消失在了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才慢慢地垂下了无力的小手。忽地,他好似感知到了什么,目光直直朝巨树的方向投来。

  小陆涣猛地将头缩了回去,剧烈地喘气,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灼灼的视线,一手艰难地拎起方才吓掉了的鞋履,匆忙地绕着小路逃窜回宫。

  回忆从此刻开始变得模糊,他只记得自己自那夜偷溜出门后便染上大病,烧了整整三天三夜,险些病得过了身去。徐贵妃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为免血光之灾甚至免除了容嫔的刑罚,只求陆涣平安无事。小陆涣躺在瓷枕上,每一寸皮肤都被灼得发痛。但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灼烧着他的并非那夜刺骨的寒风,而是九皇子陆骞眼中沉寂的火焰。

  陆骞没有说一个字,只拿那样空洞的眼神看向他,他便觉那夜慌不择路逃跑的自己那样懦弱废物,竟不敢理直气壮地走出巨树的隐蔽,口口声声地同母妃说一句。

  母妃,那雀金裘是我送给九弟的。你要罚,便同我一起罚了罢。

  陆骞看向他的那一眼,是否也是祈求着他能站出来救一救他无辜的母亲呢?

  他如坠炼狱,肺火险些烧进脑子,就连太医都判断着他熬不过这一个冬天。徐贵妃哭天抢地,吃斋念佛,只求这个好不容易保住的皇子不要再离她而去。小陆涣迷迷糊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据宫人所说,若非那年有位杏林圣手恰巧入京,小陆涣如今早已魂归天际。

  “殿下!娘娘正等您呢!”

  站在桂花树下已过而立的梁王,怔怔地收回了目光。他没应宫女的呼唤,只是跟随着对方缓缓前行,跨过了庭芳殿的门槛,望向坐在彩桌旁的人。

  夕食的日光褪去了正午时的刺目滚烫,以工笔之触给桌旁独坐的女人大笔涂抹出灿烂的背光,袖边的海棠怒放一如从前。她拿起茶盏微啜,姿态娴雅,仿佛这些动作早已根深蒂固:“来了?”

  陆涣初始没作声,只看着徐贵妃吃过茶后才拱手低头作揖:“儿臣请母妃安。”

  “起来罢。”

  陆涣起身,并未立刻开口,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什么。母子二人一时陷入无言,仿佛隔空各自卯足了力气,非要争个是非高下,谁先沉不住气谁便算输。

  然而这一局游戏,陆涣清楚,他的母妃必败无疑。

  果然,待半炷香燃尽,优雅吃茶的徐贵妃终于忍不住搁下茶盏,深吸了一口气:“本宫听闻,如今册立储君位,正由翰林院监管,十几位大儒共聚于乾坤殿商议。”

  陆涣垂首道:“正是。”

  徐贵妃冷哼一声:“姜照言那个小娼妇的一贯把戏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早年她同陆骞那个废物那点龃龉,真当如今宫里头老人都死绝了,没人记得了么?人都是她请来的,最终让谁上位,还不是她一人说了算?!”

  徐贵妃虽上位多年,但到底出身小家门户,就算刮骨疗毒,也改变不了骨子里头的短视和计较。

  陆涣轻声道:“母妃慎言。”

  “这整个和寿宫都是本宫的人,谁敢走漏风声?!她姜照言再怎么只手遮天,顶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女尚书,还真能骑到本宫头上不成?”徐贵妃气闷,瞪大两只铜铃似的眼看向他。

  然而她这一番高声响动,并未等来自己儿子的回应,徐贵妃更为窝火,但常年来养尊处优令她不得不压制自己的火爆脾气,不能再如泼妇般撒泼打滚,因此忍着气,试图通过忆往昔唤回儿子平日里那副顺从的模样:

  “自从太子遭罢黜,本宫身为先帝的枕边人,他虽并未时刻提及,但本宫知道,其实他一直是属意于你的。”

  颂诚帝向来不喜后宫参政,就连同自己结发的皇后也向来不对朝政之事擅自妄议,哪怕徐贵妃再如何得宠,在颂诚帝眼中根本就同撒娇打滚的猫狗无异。所谓属意于他,根本就是颂诚帝为了平衡两党之争刻意给她的错觉。

  然而,这些话,哪怕是此刻说与她,她也不会相信。他的母妃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执拗,凡事只相信从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外人哪怕是亲生儿子同她讲的道理,只要不合她意,她便可以统统反驳回去。

  见陆涣依旧沉默不语,徐贵妃循循善诱道:“那些大儒有些出自内阁,你不是一向同内阁首辅交好吗?你备上厚礼请他们去府上,何愁得不到他们的支持?”

  陆涣慢慢地道:“事关国政,诸位大人不会有偏私。”

  “何为偏私?”徐贵妃涨红了脸,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你从小勤学苦读,不比老九那只会舞刀弄棍的废物强出一头?送礼不过只是心意罢了,你这么多年的功绩谁不看在眼里,难不成他们还会不选你吗?”

  陆涣没作声,只是抬眼看向她。徐贵妃在他的目光中再也忍受不住,挥手打翻茶盏,不顾身侧宫婢的劝阻,起身怒道:

  “真是岂有此理!那老九回朝才多久?要是没了姜照言,他哪里能走到如今的位置,跟你分庭抗礼?他母亲容嫔就是个狐媚下贱的东西,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前些年装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我看就是扮猪吃虎!”

  容嫔二字一出,她身侧的荼蘼也变了脸色,轻声道:“娘娘。”

  阳光正好,陆涣却忽觉头晕目眩,只见他母妃别开侍女的搀扶,头一次粗暴地揪住他的衣领,凶狠又带着不动声色地恳求:

  “涣儿,母妃知道你一向最沉稳懂事,难道你就要这样输给老九吗?!这可是你梦寐以求许久的机会,母妃知道你想要那个位置,只要你说想要,咱们何尝不能争他一争?!”

  【“涣儿,此次太子在你父皇那里得了脸,你可千万不能落下,母妃知道,你一直很想得到父皇赞誉的,对不对?”】

  【“涣儿,这姑娘身体虽不好,但家世于你正有裨益,母妃知道,你肯定不会想在此事上差太子一截的,对吗?”】

  【“容嫔养的那个扫把星,早早滚回边境多好,还在阆京呆着做什么,不过我涣儿肯定不会输给他的,是不是?”】

  陆涣慢慢地抬起手时,徐贵妃便不由得翘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她知道,他这个儿子虽说看着刚硬,但骨子里甚是心软,不会置自己不顾。

  但是那只手径直朝她手腕而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紧紧箍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便被陆涣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

  她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陆涣用前所未有的疲惫嗓音同她道:“母妃,够了。

  “这是您梦寐以求的机会,不是我的。”

  他知母妃定然会愣在当场,因自己从小到大都学不会反抗。但是那些从前他追逐的,仿佛不可或缺的东西,好像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他好像终于将那份对皇权的渴望,在徐贵妃的耳提面命里从身体里剥离开来,当他走出庭芳殿时,不可避免地听到背后母妃的一声惨叫“陆涣,你忤逆不孝——”,但他那沉重得好像被锁链绑在桂花树下的土里的身心,仿佛一下得到了解放。

  十几年来,他从未感受到微风在耳侧的凉意,好像要一路将他吹过红色的宫墙,奔向连自己也不知何处的归处。

  他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好像一只花苑中嬉戏的蝴蝶,又静得仿佛一只生长在绿地中无人问津的细草。

  他漫无边际地望向四周,几近忘形,却突然感受到肩膀一阵悸痛,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漫游到宫中长廊,而面前传来温厚的歉声:“原来是梁王殿下,是在下失礼了。”

  陆涣眼神迷惘,过了将近半刻才重新将目光聚焦到眼前人身上。

  白衣皓靴,手握一张卷起来的宣纸,容颜气度如列松积石,给人清冽之感。陆涣反应了一阵,这才道了声失礼,打量了下对方的装扮,有些意外: “你是宫廷画师?”

  那白衣人愣了愣,笑道:“殿下好眼力。”

  陆涣从前常流连于画师之中,判别一俩个画师实在不在话下,因此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他手中的画作,陡然怔在当场。

  白衣画师见他似乎对此颇感兴趣,便将宣纸展开给他看,微笑道:“庭芳殿前的桂花开得正好,我便临摹一张,不成气候。”

  墨色的枝条,金黄点缀其间,馨香仿佛透过光阴,流转在纸上鼻间。

  陆涣抬眼看他,有些恍惚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画师拱手道:“在下廊月,乃一名江湖画师,此次受宫廷好友相邀,来为皇后娘娘作画。”

  陆涣喃喃两句江湖,廊月的柔和的五官仿佛刹那间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狭长眼的青年,着青衣,戴眉坠,淡漠地看他一眼,便消失于宫墙之外。

  廊月见陆涣半天没反应,便拱手同他告退,正要错身离开,忽觉手腕被一阵大力往后一拽,他险些跌倒,茫然地回头看:“殿下?……”

  陆涣死死拽着他衣袖不放手,声音却放得很轻,若不是此刻长廊空无一人,廊月险些便不能捕捉到他的话语。

  “带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鸡娃鸡到最后一无所有...陆涣很优秀,如果夺嫡真的是他心中所愿,骆长寄不会那么快就放心地把所有事情交给姜姜和骞子哥的,就是因为这么长时间他了解了陆涣,潜移默化地引领他认识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才有了这两章的回忆。这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最终觉醒的故事。

  前一章我上午又修了下,贵妃的地位应该是整个和寿宫归她独居的,清凉殿是距离和寿宫最近的嫔妃寝殿,我之前写错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