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闹几个时辰过去,骆长寄呆呆地坐在浴桶里头,热气翻腾,他什么也用不着亲自做,就有个大美人辛勤地替他跑前跑后地伺候。

  大美人正在他身后用布巾替他拧干头发,而骆长寄兀自纳闷,前几年起早贪黑练武是都练到狗肚子里头去了?他萎靡不振,嵇阙看上去却气定神闲,不过脖子和身体一下吻痕遍布,然而衣服一遮谁也看不见,如今还没彻底入夏,只要他不光膀子,他手下的兵卫应当是看不着的。可骆长寄就不一样了。

  帐子里头没有铜镜,因此骆长寄只能就着铜盆的倒影浅浅觑了一眼自己此刻的模样。不看还好,这一看他简直要认不出里头那个满脸春情的人是谁,双瞳翦水,眼尾比今日落下的斜阳更红上三分,身上更不用提,哪怕他衣着完好地走出去,稍微经点人事的都能看出他方才做了些什么。

  骆长寄自认自己虽然在那事上头放得开,但真要将自己方才同嵇阙春风一度的事情宣扬出去他还是干不出来的。

  统帅毕竟是统帅,可以在自己的营帐里头沐浴更衣,不过按嵇阙的说法他自己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不是天寒地冻,他也就跟其他叱风营的将士一起打点水来一并洗了。骆长寄闻言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眼,简短地评价道:“不错,下次别去了。”

  安澜君此人极是好伺候,富贵房住得,简陋帐也能安然居之。强行替骆长寄擦完身后一看亥时已过,便也将他抱回床榻合衣睡去。

  按理说睡前有这样一番“活动”应当一觉好眠才是,然而三更时骆长寄竟无端睁开了眼。

  他脑中比入睡前还要清明,并无刚睡醒时那种混沌惺忪之感。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地躺了片刻后,他又重新闭上眼想如往常那般继续入睡。然而清醒状态时想要立刻重回安眠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恰恰相反,对于他这种听觉过于灵敏的人来说,甚至有些折磨。

  无论是巡夜的兵卫走动的声音,交谈换岗的声音,甚至几里开外野狼啼叫的声音他都能隐隐听到,更何况就在帐外的——

  “游神医,都三更了,您怎么出来了?”

  游清渠温和地回复了方才路过的兵卫:“我想在火盆边烤烤火,您继续守夜罢,不必费心。”

  几个大营帐外似乎确实只有嵇阙帐子外头有一片烤火的空地,游清渠这个夜猫子,大晚上不睡觉又到外头乱转。

  骆长寄忽地睁开眼,和帐顶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又回头看了眼身边人,只见嵇阙睡得正熟,他思忖挣扎了片刻,还是披上了外衣蹑手蹑脚地翻身下榻走了出去。

  塞外夜晚的寒风比城中到底还是要刺骨不少,哪怕常年呆在山里的骆长寄也有些无福消受,但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他倒不至于像常人那样立刻冻得手脚发凉,因此只是加快了步履往烧着火堆的亮堂的空地走去。

  游清渠背对着他坐在一根木桩子上,火星子在半空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他将自己蜷曲在一处,安安静静地烤火。骆长寄走近了几步,正思索着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游清渠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突然开口:“来都来了,怎得不说话?”

  骆长寄一怔,游清渠正好回过头来看到他难得一副呆样,当下便露出了然的神情,用不带责备的口吻问:“这大夜晚的风,你也敢由着他吹,怎么不带件大氅出来?”

  骆长寄叹了口气,顺势跨过树桩坐到他身边:“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吧,如今身子不好的究竟是谁?”

  游清渠掀起自己身上的一半氅衣,耀武扬威地挑起眉:“那可不一样,我可不委屈自己。”

  他朝骆长寄招了招手,骆长寄顿了顿,凑近乖乖钻进了氅衣里头,跟神医蜷缩在一处。

  边境的天总要比宫城里显得更疏阔些,星河漫天,皎月同辉,好像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炉火旁望向天空,都不会感觉到半分孤独,因为内心已然被宏大的宇宙所占据。

  哪怕中间远隔二十年光阴,两人却好像全然将长幼有序抛在脑后,在这片星空下坐着的不再是江湖浪迹的幽人剑神医和一鸣惊人的漱锋阁阁主,只是两个惺惺相惜却又重逢得太晚的忘年友。

  游清渠慢腾腾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囊,笑吟吟地朝骆长寄晃了晃:“要喝吗?”

  骆长寄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不是老樊酿了好多年的念春山,你什么时候偷的?”

  游清渠啧了一声:“问这个做什么,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可能会知道。就说要不要吧!”

  骆长寄接过酒囊掂量了下其中的分量,估摸着神医已经在这里不声不响地喝了好一会。他对着囊口猛地灌了一大口,许是风刮进喉咙里,他呛得险些背过身去,实在同平日里那副稳重模样大相径庭。

  游清渠看着他那狼狈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没出息。”

  骆长寄用胳膊擦去嘴角的液体,没好气地说:“是,就你最有出息。”

  游清渠笑容淡了些,低下头用火钩子拨弄了下篝火:“我也没什么出息。”

  他静了片刻后,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早就猜到了林不栖就是雁归,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揭穿他的真面目,只像个窝囊废一样躲起来吗?”

  骆长寄听到“窝囊废”三字时皱起眉头,不赞同地道:“林不栖若是早知道你在暗中调查他,想必会对你更加防范,我不觉得有任何错处。”

  游清渠弯起眼睛,侧身看他:“这么久没看着,小念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中听了。

  “若我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就好了。”

  他转过头,嘴角勾起些凄然的笑:“然而我很清楚,我只是个懦夫而已。”

  骆长寄从来没见过游清渠如此颓废自嘲的模样,游清渠似乎也一直自认不堪,同骆长寄打照面时向来都是盈盈地笑,如今毫不遮掩,想来是已经醉狠了。

  酿了二十年的酒,就这样往肚子里灌,怎么能不醉。

  哪怕知道这是醉话,骆长寄还是忍不住反驳他:“你不是!”

  他顿了顿,想到他喝醉了明天多半也不会记得,咬咬牙,头一次这样直接了当地在游清渠面前吐露心声,慢腾腾又小声地跟他讲:“我爹娘不在了以后,是你独挑大梁撑起漱锋阁,是你前后奔波找到了阆京城,也是你传授我燃犀和邈云剑法,在嵇阙走后照顾我,教导我这么些年。

  “你…你对我很重要。”

  游清渠微微觑着眼睛,听着骆长寄絮絮叨叨说得这些仿佛是听着前世的故事,像是丝毫不以为意,轻轻地道:“小念,我自私了一辈子。”

  骆长寄根本不信他的鬼话。神医若都能被称为自私自利之徒,那天地下就没有慷慨的人了。然而这次还没等他有机会反驳,游清渠便继续说道:

  “我曾经有可能靠幽人剑变得同你爹娘那样声名卓著,并且善用自己的声名去保护那些死在角落连悲啼也没能留下的人。但我当时不愿意。

  “我逃走了,和雁归一起,我饱尝于同恋人共享自由的欢欣,甚至暗中讥笑过你父亲为何要将自己放置于那样一个境地里。”

  这些是骆长寄从来没有听过的,有关游清渠的另一面,是哪怕屠户和丽娘也未曾触摸到的隐秘私心。

  “做江湖豪杰而不是逍遥散仙的代价就是,一切在你身边而你却未能够阻止的伤害和杀戮,最终都会同你有关,罪名是,无所作为。我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还暗地里盼望着自己可以一辈子都活得那时那样潇洒恣意。”

  在游清渠的描述中,骆长寄似乎也恍惚着勾勒出了两个正值年少恣意的半大青年,对于扫除汝山歼灭鬼教后所收获的巨大声名感到不堪重负,随后在某个湿淋淋的雨夜,走过春山外的栈桥,飞奔向自由的天际。

  曾经他怀疑过,不定过,但在神医这番话过后,所有的疑团都迎刃而解。

  他们曾经相爱过,以爱人的名义。不是兄弟,不是挚友,而是比亲密更亲密的爱人。

  骆长寄语无伦次地劝:“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你回到了漱锋阁,你没有放弃他们,你扛起了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安慰游清渠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语言那样苍白无力,根本无法触动对方那样悲伤的内心。

  游清渠像是一个不会掉眼泪的人,而他只能徒劳地捏着绢帕坐在他身边,满怀焦急,无济于事。

  游清渠断断续续诉说着,眼前似乎都变得模糊一片,好像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声音喑哑,几不可闻:“可是我分明一直都知道他们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分明是知道的啊。”

  他的眼睛好像在那一瞬间拂去了阴翳,重新绽放出往日的荣光来,流光溢彩得叫人不敢逼视。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像顾惊晚一样,在自己尚还风雨飘摇的时候,连续收留下了被逐出师门的二小姐,徒有虚名的药谷谷主,刮骨疗毒的刀下客,梵陇神教的叛贼,新婚丧夫流落戏班的小姑娘……甚至还有叛逆期出走江湖的将门之子。”

  似乎回忆起了过往团聚时幸福的时光,他的口吻那样柔软,扇动眼睫时的动作那样温柔。

  “我们歃血为盟,我拥有了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好东西,我有了一个可以被称作家的地方。

  “我们志同道合,携手吹过塞北最烈的狂风,同沐过江南清胧的烟雨,可到头来,人的缘分就跟这随风而逝的沙砾一样说散就散,而在此之前,你根本无知无觉。”

  他用通红的眼睛看着骆长寄,一字一句地说:“我活到现在这个年纪,我才知道你父亲二十年前的执念一直都是对的。这些从来都与我有关。”

  他按住了骆长寄一边臂膀,嘴唇翕动,颤声道:“你记住,阿晚和孟孟走的那样意外,抛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人世间,不是他们的错。

  “有罪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跟念宝一样无措。

  (握住神医肩膀晃啊晃):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