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对此略感不耐,拉着闷声狂笑的嵇阙就要往城门外走。嵇阙用手将耳边沙枣花固定住,还不忘逗他:“你这样不喜欢师兄,谁曾想若不是那时西境罹难,他怕是也要入你漱锋阁的。”

  闻言骆长寄嘴角十分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没有如果。”他抓住了另一样重点,“你成天‘师兄师兄’,叫得可真是亲热。”

  嵇阙似是觉得有些荒唐地挑起眉来,偏过头:“你这小醋倒是吃得别致。”

  骆长寄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哼来,倒是也没有直接头也不回地往营帐方向去,只是走出城门,特意给二十年未见的老友们留了些温存空间。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阮风疾心里早就有人了,他……”嵇阙回过头瞟了眼阮风疾正不符合他年龄地同老樊和丽娘抱在一起被游清渠慈爱地揉头的温馨场景,随后又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尽可放心。

  “今日过后,你我之间的待遇,怕是便要倒过来了。”

  嵇阙一语成谶。狼行关军帐条件一视同仁,就连床榻都是板硬的,上到阮风疾下到小小兵卫的伙食也尽相同,游清渠身受剧毒,虽说解药于他而言不难配置,但一天精神头却比从前差了许多,阮风疾便请他和屠户丽娘三人到鸪城的阮府中修养。

  骆长寄不愿居阮府,同嵇阙此前忙前忙后的也没有多少机会温存,索性也搬进了帅帐同他一道起居。

  嵇阙每日晨昏定点地去兵营练军,骆长寄自然清闲,他在房中读书时,便有几个小兵扛着几具锃光瓦亮放在太阳底下能闪瞎人眼的铁甲吭哧吭哧往帐里搬,晨起时会有人端着据说是最新鲜的牛乳到他房中来请他饮,陈军医日日都要往他帐里跑一次指着他那就快愈合了的肩伤硬开十全大补药,喝得他大晚上睁着眼睡不着觉;就连他想去找嵇阙的路上,都能碰见阮风疾正指挥着几个绣娘带着一匹看上去极好的雪白狐狸皮运去他院中,还悄声叮嘱着她们莫要打扰自己读书……

  骆长寄最终忍无可忍地将牛乳往桌上重重一放,咬牙冲着自己面前的几个小兵道:“告诉你们将军,我不是大姑娘,也不是小屁孩,用不着到了现在这一步还费心来讨好我!”

  他用脚脖子都能猜到顾惊晚和孟亭溪对尚是叛逆少年的阮风疾定是诸多照拂,以至于阮风疾一气儿报答到了自个儿头上。然而他自认自己没做过任何对阮风疾有益之事,也更加不想同他修复已经破碎的关系,要同阮风疾叔侄相称,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嵇阙对一切尽收眼底,面对阮风疾的殷切和骆长寄的黑脸,想笑又憋回去。

  虽说嵇阙重回西境后需得将他搁置下的公务尽数捡起,但难得这阵子朔郯骑兵没来裹乱,而嵇阙和骆长寄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聊一聊此前他们未能得空商议的事。

  “先来梳理下林不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罢。”

  骆长寄颔首,嵇阙随意展开了张空白宽大的皮纸,拾起一根狼毫,横平竖直地画上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林不栖,又或者是‘雁归’,在北燕皇室打出名号大约是在二十年前。”

  他在直线的前端画上了一个小小的节点,又道:“他先杀掉国宗宗主取而代之,将宗门中人逐渐蚕食成为绝芳门部下,借着先任宗主的荫蔽在陆欣身边建立信任。”

  但林不栖又是何时,渐渐地不再满足在北燕的霸权,又或者说,是在什么时候积攒到了一定的实力,终于开始实施他蓄谋已久的计划的?

  “随后他将手伸到了南虞。”

  骆长寄接过话来,道:“如果像我们猜测的那样,当年的狼行关兵败同他脱不了干系,那他在朔郯定然有一枚重要的棋子,地位相比起随时可能牺牲在前线的将士要牢不可破得多。”

  嵇阙颔首,在直线上又画下了一个新的节点:“我们还不能全然确定对方的身份,但此人势必同大西王关系亲近。”

  骆长寄皱眉:“既然如此,会不会是——”

  他想到了当日主动参与比武招亲还主动承诺不会协助楼虢进军北燕的朔郯三王子喀维尔,同时也是臻宁公主如今的夫婿。

  “不排除这个可能。”嵇阙道,“但是公主既然同你做了交易,又承诺会合作传回情报,若喀维尔当真是细作,她应当不会在几次书信中分毫未曾提及。”

  根据臻宁书信中口吻来看,骆长寄只能判断出臻宁在朔郯的日子不好不坏,至于这个便宜夫婿待她如何,竟当真没有提及过。

  他说与嵇阙听,嵇阙耸了耸肩:“不奇怪。大西王前两个儿子都不中用了,喀维尔为了在军中树立威信打响自己的名号,一年到头一半的时间都在四处打仗,哪怕回营,想必也是聚少离多。”

  骆长寄勉强同意了他的看法,思索片刻后又道:“除了朔郯,他在南虞境内,甚至就在葳陵,一定也有合作的暗探。”

  他观察着嵇阙的神情,问:“你说,嫣夫人会不会就是……”

  其实无需他问,嵇阙也知道,无论在何种情形中,嫣夫人也不可能洗脱嫌疑。她亲口承认了自己同绝芳门之间有种切不开斩不断的关系,却又无法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更何况,当林不栖将两名弟子派往葳陵时,她都在场!

  骆长寄见嵇阙一时沉默,倒也没有将方才的话说完,道:“当然了,若她同林不栖的关系当真那么牢不可破,我们当日也不可能从她手中获得最重要的情报。”

  他敲了敲桌面:“你对嫣夫人进宫前后的事,知道多少?”

  嵇阙轻声道:“不多不少。但是唯独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繁姐进宫,事发偶然,不存在林不栖将她作为棋子送入宫中,替他传递消息的可能。”

  骆长寄听见他叫“繁姐”,便能猜到二人关系哪怕不算太亲近,至少也曾经十分熟稔。

  他道:“将离被彭怀远作为献礼送给嵇晔在宫宴上献舞并非偶然,她本就得了彭怀远的授意,在献舞前被桂三通掳去才是意外。林不栖大约是在这一步时决定改变计划,在桂三通彻底醉死过去后,让其他蹲守在红栀楼的细作杀掉了将离,因他早算到霍胡两党不睦,当桂三通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杀了人,第一个想法只会是将其栽赃给睡在隔壁间的彭衙内……”

  杀了将离的细作,除了那位引荐将离的老鸨妈妈碧草不作他想。

  “林不栖做事只求万无一失,碧草身为那夜的见证者,彭衙内抑或桂三通都不会留她活命。碧草一死,将离真正的死因便无人知晓,林不栖将自己清清白白地摘了出去,擦拭刀刃时甚至沾不上一滴血。”

  “我猜测,林不栖一开始交给将离的任务,就是弑君。”骆长寄皮笑肉不笑,“太子尚且年幼,储君未立,太后已薨,嵇晔一死,朝纲势必大乱,而那时便是他和他朔郯的好帮手瓦解中原的最好时机。”

  嵇阙面色不佳,但还是微微一笑:“不过,他的大计被你搅了局,但那时将离碧草都早已死无对证,他来不及找到你。”

  “我在抚川时曾经觉得,有些不对劲。”嵇阙抿了抿唇,“一切进行得都太过顺理成章,好像背后有一只手刻意激起阮风疾的怒火,逼他跟葳陵对立。”

  他说得含蓄,但骆长寄清楚,狼行关兵败,又何尝不是在撺掇嵇阙同葳陵划清界限?

  林不栖这种人,大概天生不可能懂得嵇阙心中的家国。

  但说到底,他和林不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家国家国,自己又懂得什么呢?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吗?

  他的心胸太狭窄,从未见过面的黎民百姓,宏大到诗赋都写不尽的国,他都好像没办法尽数放在心中。

  事到如今,骆长寄也不过是笨拙得不能再笨拙地在模仿着嵇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从不奢望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但他好像终于开始明白,五年前嵇阙看着高挂在屋顶上的月亮时的心中所想。

  骆长寄回过神时,发现嵇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大约是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将那时情形再度思忖,皱眉:“常一得?”

  如果没有那个同阮风疾打了一场的常家水寨寨主,他们也不会发现刘文山借茕孑派之手的肮脏交易。莫非那一次……

  “他想要看看,到了这个地步,我和师兄,会不会终于如他所愿地同葳陵分庭抗礼。”嵇阙冷静而客观地道。

  骆长寄眼中波涛汹涌,他垂下眼帘,恰如其分地掩盖住了其中的杀意,将手放在嵇阙肩头。

  嵇阙回首朝他一笑,似乎早已将情绪消化吸收,表面上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他道:“想必他那时察觉到,接二连三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你。”

  因此他派出凌霄出使南虞,在择婿大典上,一方面同嫣夫人进行了场无人知晓的谈话,而另一方面……

  大约就是为了打探骆长寄的消息。

  嵇阙突然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慢慢贴到了他的面颊上。客观地说,大约是对方日日练剑练武,手心并不算柔软,甚至指节部分还有些粗糙。但是嵇阙不介意,他往骆长寄的手心蹭了蹭,分明是撒娇的举动,骆长寄却莫名觉得,他只是在用这种柔软的方式安抚自己。

  因为他知道,骆长寄的情绪近乎完全建立在嵇衍之之上,他会为了嵇衍之的欢喜而欢喜,因为他的忧愁而忧愁。

  “等到你为你爹娘,还有神医他们报了仇过后,你想要做什么?”嵇阙触摸着骆长寄柔软的发丝,轻声问。

  骆长寄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是那个为漱锋阁众人“报仇”的人。若他们能最终胜利,如何处置林不栖可以由西境统帅决定,可以由神医裁决,却独独同他骆长寄无关。

  顾惊晚和孟亭溪被林不栖害死,但林不栖背后是颂诚帝。就算骆长寄不是顾孟二人的骨血,他也会因他们的陨落而心痛。但他自始至终都知道一件事。

  他不是那个有权审判林不栖的人。

  还没等骆长寄往下一步想,他便忽然感受到原本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逐渐下滑揽到自己腰间,骆长寄顺势坐到他怀中,难得乖巧地抬起头看他。嵇阙被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哭笑不得,问他:“你想做什么?”

  现在做些什么,最能够转移嵇阙的注意力?

  骆长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示意他凑近些,嵇阙挑眉将脸扬起来往他鼻尖凑,还没等他调笑骆长寄两句,对方就将嘴唇凑了上去在他的下唇舔了一下。

  嵇阙分明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却意味深长地道:“那样看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意了呢。

  “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谈完正事突然杀出来的亲密戏,就连我也有些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