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林不栖时,除了陆涣以外,所有人都露出了习以为常的神色。虽说前阵子听闻这位林宗主失去了在陆欣那儿独一无二的“宠信”,但想来短时间之内,也没有人能够动摇他在皇上面前的位置。

  陆骞见他落座时并不意外,反而眼中流露出几分了然。

  家宴一切从简,从前繁冗的敬酒环节也都一并省去。为了不让王亲们觉着赴宴过于无聊,礼部一合计,寻了些清新新干净的丝竹曲,还找来了教坊司的舞姬,个个都是顶新鲜的面孔,保管看惯了宫廷舞的皇亲国戚们耳目一新。

  乐师们持洞箫吹出第一曲飘渺的歌谣时,着嫩绿留仙裙的舞姬足尖轻点,勾勒出曼妙舞步。

  在座不少宗室看得十分入迷,但坐在最高位的陆欣却像是兴趣缺缺,半阖着眼坐在那里,倒映的灯光恰如其分地敛进了他眼角的皱纹和下垂的嘴角上。陆骞在下座看着,竟觉得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也许他从未真正看过自己的父皇。颂诚帝公务繁忙,几乎将培养皇子的事务尽数丢给太傅以及内书房的先生,在陆骞的记忆中,颂诚帝鲜少会对膝下几位皇子的日常功课和武艺进行考问,哪怕是有过,大约也是对太子,像他这样的小妃嫔所生之子,那便更分不出空闲了。

  因此,他从前对陆欣的记忆十分陌生,哪怕记忆中出现了颂诚帝的影子,大约也只是在后花园时远远地一瞥,看见颂诚帝和皇后陪着太子迎着烈阳玩耍,而那时他同母妃刚好经过,他能感觉到母妃步伐的迟疑,她缩在凉亭后,轻声对自己说:

  “阿骞,你想过去吗?”

  容嫔有个同六宫中其他妃嫔十分不同的特点,她从不赶鸭子上架,好像让自个儿的儿子颠颠地跑去花苑中的帝后太子三人面前卖乖讨赏,以期日后得到颂诚帝的重用,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她也从不擅自为陆骞做决定,因此她总会问他,好像面前这个六岁的少年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可以为自己做决定的男人。

  “你想过去同你父皇说说话吗?”

  陆骞躲在花丛后面,他看见颂诚帝身后丝丝缕缕的光线倒映在他的面孔上,脸上每一道岁月留下的痕迹都清晰可见。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陆欣的侧脸,但他隐约总是觉得,自己的父皇应该是笑着的。因为他嘴角泛起了一条笑纹,折射的光线不偏不倚刚好停留在那道纹路里头,看上去……好像有些遥不可及的温柔。

  那时陆骞从未走出过北燕皇宫,他所有的比喻都十分贫乏,直到他走出皇宫来到狂风猎猎的边疆覃城,站在街道上回头望,总能看见一两个将儿子夹在脖颈后头的父亲,他们看上去是何等的自然,但陆骞知道,这是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因此,有时他会用新奇的眼神,在那位父亲的面庞上多停留了一瞬。

  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穿着粗布衣衫,袖口磨得发白挽到手肘,但当小孩儿指着街边的糖葫芦同他道:“爹爹,想要圆圈圈”的时候,他又露出那种好像没办法的笑容来,冲他无奈地道:

  “不是爹不想给你买啊,你娘克扣你爹私房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哪来的闲钱给你买‘圆圈圈’呀?”

  那孩子并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再悄声辩驳几句,只是很乖地点了点头,好像早已习惯了无法满足的需求,虽然眼睛还是追着那裹满了亮晶晶的糖汁的“圆圈圈”不挪窝。陆骞站在那里,像是被这一幕晃了眼睛。

  他主动朝那对父子的方向走去,儿子的眼神有些茫然,父亲率先认出了他,脸色瞬间有些发白:“翊…翊王殿下……”

  陆骞冲他点了点头,将铜钱放在卖糖葫芦的老汉手中,又径直摘下一串个头最大最饱满的,默不作声地递到孩子面前。

  那孩子第一反应是去看父亲,父亲似乎也愣怔了片刻,不明白战场上金戈铁马的翊王殿下缘何如此,但还是赶紧接了话:“殿下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谢谢殿下。”孩子接过了糖葫芦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舔了舔嘴边的糖渣,朝陆骞露出了一个有些害羞的笑。

  在那一瞬间,陆骞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咽了回去,为了不给这对平凡的父子太多压力,他颔首后便转身离去了。

  其实当他买下那串糖葫芦时,心中也有些可笑到他如今甚至不愿意承认的想法。

  在看到男人脸上那点毫无办法的笑意时,他好像刹那间变回了那个躲在花丛背后的少年皇子,眼巴巴地妄想着一些从来也不属于他的东西。

  在市井街头寻找些许父子亲情这种可笑的事,距今也有十年光阴。当陆骞得知太子被罢黜的消息时,他心中并无波动。

  原因无他,太子同他拢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虽说他曾亲自去搭救过对方,但也并非出于情义。然而,那夜他却难得失眠,靠在床头,记忆里后花园中陆欣那柔和的笑容竟变成了一道裂痕。

  好像那个柔和的笑再也不是他冥冥中无声的对于父爱的寄托,小舟终于覆灭,在记忆之海中逐渐下沉。

  他知小舟早已经岁月沉淀而趋于破裂,摇摇欲坠中还有海水将本就透薄的船底浸透,因此并不觉得可惜。

  他只是最终意识到,比起市井人家的父亲,陆欣能给到的爱本就极为有限,而这份爱又被分割成了无数份,而这些爱并不等分,掺杂了太多因素,等最终拿到手时,同一开始期待的模样相比早已面目全非。

  他好像在那一刻最终将自己同被父亲认可的渴望中彻底剥离,变成了如今好似什么也不在乎的陆骞。

  当陆骞在暖调的光晕中失神时,另一侧的林不栖早已站起身来,绕过一侧的矮几,朝御座方向走去。

  身为国宗宗主,同皇帝私下交谈不必求得除了颂诚帝本人以外任何人的应允。待他慢慢踱步至丹墀下,姜照言率先注意到了他,朝他福了福身:“林宗主。”

  林不栖向她回礼道:“有些事需让陛下了解,姜姑娘可否容允在下唐突?”

  姜照言回头看了一眼帝座的方向,平静地颔首。

  陆欣并非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不顾臣下议论的君王,他阖眼休憩是因两眼忽然不合时宜地一阵花白,几近无法视物,那种好似被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楚再度从他后脑勺一路蔓延到头顶。

  他喘了一口气,假作无事发生地端起酒杯啜饮,蓦然一阵眩晕自眉心涌上,酒杯竟就这样不慎从他手中滑落!

  他神色陡然一凝,但想象中金樽坠地发出尖利之声并未响起,一只手将它接住后从容地旋身自然将其放回原位,陆欣定睛一看,竟一滴酒液都并未洒出。

  林不栖欠了欠身,低声道:“陛下老毛病犯了,可要叫人去煎些药汤?”

  陆欣听到他的声音后眉头松动一瞬,片刻后疲惫地摇了摇头。哪怕费心费力煎好药汤服下,对他这头痛症也于事无补。

  林不栖也并不一味地建议,好像知道颂诚帝惯来要强,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让内侍为自己按头,因此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无话。

  然而,相比起往日时长时轻的疼痛,此次的晕眩之症竟有些旷日持久的感受,没有丝毫停顿地折磨着颂诚帝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用手撑着头,强撑着没有发出痛哼,但冷汗已经从额间坠下。

  林不栖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陛下此前托我熬制针对头痛之症的药物,臣今日恰好带在身边,本只是以防万一,陛下若当真不适,不妨试试看?”

  他贴心地将手中的东西往陆欣手边推了推,陆欣头晕眼花地瞥了一眼,似乎是个什么黑乎乎的药丸。林不栖还贴心地补充:“只要吃下去,陛下的头痛之症虽不能够药到病除,但定然可以缓解。”

  好像水中垂死挣扎的人终于看见了一根木头,陆欣手指微颤地往盒子的方向够,将那枚小药丸攥在手中,又趁众人不注意,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少时,陆欣突然仰头痛苦而无声地嘶吼了一声,半个身子伏在面前的桌上,一应酒菜哗啦啦地被推翻在地,滔天巨响令大殿中众人皆从美轮美奂的舞曲中缓过神来,看向最高位上痛苦挣扎的陆欣!

  皇后第一个反应过来,回身对内侍厉声道:“传太医!”

  因陆欣身体一直不适,近日太医院首席一直随从左右,急急忙忙地从大殿另一侧朝颂诚帝走来,紧急为他把脉过后,又对皇后道:“陛下中毒,需立刻进行诊治!”

  皇后无助地看了面色惨白的陆欣一眼,又道:“家宴终止,你们几个,将皇上扶起来到殿后去!”

  中毒一事刻不容缓,已经没有时间将陆欣转移去朝歌殿,所幸青鸾殿从前亦作寝殿用,床具桌椅一应俱全,皇后焦急地跟在陆欣身边去往后殿,而大殿中人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早已乱成一锅糊粥:

  “怎么回事?皇上怎得了?”

  “皇上的身体竟当真孱弱到了这个地步……”

  陆涣抬起眼时正对上了徐贵妃的目光。她热切地朝他示意着,似乎要他此时站出来统一大局,在众皇子中做出个表率来。

  他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现一般,转开了目光。

  此时,帝座旁传来冷静的女声:“请诸位冷静。”

  若是旁人,在座诸位皇亲兴许都不会放在眼里,但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姜照言,大殿中的喧嚷之声竟短暂间趋于静止。

  姜照言和手踱至大殿中央,不紧不慢地朝众人作了一揖,将身体转向林不栖,平和地道:“林宗主,方才你是离陛下最近的人,可有注意到异常?”

  林不栖叹息道:“陛下从宴席开始起似乎就一直不适,这点我相信姜大姑娘也有所察觉。方才我到陛下身边时,陛下似乎头痛欲裂,但不欲言说,因此我也不好做些什么。谁曾想……”

  他并未继续,但众人哗然,谁能想到颂诚帝如今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撑过一场平平无奇的家宴了?那国事呢?臣子的上奏呢?莫非颂诚帝快要……

  “不对。”

  林不栖抬起头,正正对上了姜照言不含一丝犹豫的目光,他挑了挑眉:“姑娘有何见教?”

  姜照言道:“方才,你曾经交给了陛下一样东西,而陛下接过不到半晌,便立刻病痛发作。宗主可否告知那是何物?”

  林不栖无辜地摊了摊手:“姑娘可不好冤枉在下,谁不知陛下向来谨慎,旁人递的东西绝不轻易进口的。”

  姜照言不为所动:“若陛下当真疼痛难挨,而宗主此时递上的东西于陛下而言正如久旱逢甘霖。因此这并不能说明问题。”

  林不栖似乎很是无奈,抄着手道:“姜大姑娘,你可看看,皇上的御桌上是否有相似之物?若无证据,怎可如此随意指证在下?”

  姜照言道:“若真是宗主所为,自然不会将明晃晃的证据留在此处。”

  林不栖将一边胳膊舒展开来:“若是姜大姑娘当真如此怀疑,尽可对我搜身查验,我可以保证,我身上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姜照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对身旁的宫女道:“去搜查陛下的御座,记住,只要是你们宴席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全部呈上,不容有失。”

  “是!”

  在宫女和太监们收拾御座前的残局时,姜照言同身旁的另一名太医耳语了两句,再度直面众人,朗声道:

  “在座诸位皆乃皇室亲眷,因此也没有什么事须得瞒着各位。照言在御前伺候许久,陛下的龙体安康与否,我同陛下身边的庾公公都再清楚不过。就在今晨楚太医去请平安脉时,陛下脉象平和,并未有错乱之象,而可曾导致头部晕眩疼痛之症的疾病也并未发生。换言之,在陛下走进青鸾殿前,尚且安然无恙。”

  她稍稍停顿了片刻,容在座的人消化她言语中的信息,随后道:“近日陛下未曾召见林宗主,想来宗主亦有话要同陛下言说,然而,为何宗主不等宴席结束众人散去,而偏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陛下身旁?我等皆知御座前不可随意轻慢,陛下更是从不让内侍宫女近身,宗主是近年来陛下唯一允准贴身随行之人。因此若要给陛下下毒,您是唯一可能的人选。”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座皇亲贵族虽不会当众交头接耳,但还是纷纷交换了复杂的神色。这时,方才领头的太监弯着腰小步快走至姜照言身侧,低头道:“姜大姑娘,东西都找到了。”

  姜照言抬了抬下巴:“呈上来,给诸位看看。”

  小小托盘上,一粒留有颂诚帝齿痕的黑色药丸,静静躺在上面,托盘的另一侧摊着一个沾满菜汤的小锦盒。

  “陛下沉疴难愈时,身为陛下身边通晓占卜及医术的林宗主,是否亦曾主动请缨为陛下制作能够缓解疼痛之症的药物?”

  她抬起一只手,提前抑制了林不栖想要说些什么的举动,道:“宗主不必回答我,您和陛下之间的对话并非机密,只消多寻几个御前伺候的人问一问便能见分晓。”她挑起眉,“宗主是想让我现在去朝歌殿传唤,还是——”

  “不必了。”林不栖最终还是卸下了他温和的笑容,脸色阴沉,直勾勾地盯着姜照言道,“既然姜姑娘如此笃定,林某也没有其他话好说了。”

  此时此刻,终于有个闲散宗室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道:“林不栖!皇上待你何等宽厚,你竟能干下弑君的勾当,何等歹毒!”

  平日里林不栖曾受过的优待好似一朝反噬,所有曾在朝堂上,在宫中曾感觉不平,受过些许腌臜气的人统统站起来,对林不栖群起而攻之:

  “我就说此人为何时常陪伴父皇身侧,原来早早就居心不轨!”

  “这人从前耀武扬威,如今竟能做出当众下毒的蠢事,也算是老天有眼,要收了你这个奸邪!”

  更有甚者看到一旁不出声的陆涣,不怀好意地将话题抛给了他:“梁王殿下,我还记得此人从前同你一向交好,莫非你早知他心中龃龉却按下不表,想他一朝功成,便能让你登临龙座吧?”

  陆涣抬眼,此时右侧传来徐贵妃强压不满的声音:“崔侯爷,你什么意思?”

  “侯爷的想象力太过旺盛了。”陆涣平淡地道,随后他将目光扫向姜照言和林不栖的方向,半晌笑了一声,道:

  “大家不觉得奇怪么?按父皇所言,今日林宗主本是有陛下亲派的要事在身,也提前同父皇打好了招呼,却为何突然现身于青鸾殿,还蓄意接近父皇意图谋害?我识得的林不栖向来狡猾,又何至于用如此蠢笨的法子,当着众人以及姜大姑娘的面对父皇下毒?”

  众人有些不安地窃窃私语了一阵,崔侯爷梗着脖子:“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陆涣转向林不栖的方向,冷冷地道,“这人不是林不栖,只是个不知为何贴着他的脸,意图嫁祸国宗的冒牌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偶回来了!偶满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