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人不会全然相信林不栖,林不栖亦不可能真心同陆涣结盟。除非他不再试图巩固自己的地位,否则寻求盟友是他唯一的选择。”

  嵇阙无意识地摸索摩挲着指间的芙蓉玉戒指,那玲珑剔透的色泽格外衬他,骆长寄的眼睛但凡停留在他手上便挪不开眼,只能强行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到面前的茶盏上,咳了一声,重整思绪,道:“但…陆涣此人,其实同我此前的猜想,有些许不同。”

  嵇阙道:“怎么?”

  “就他在朝堂上的表现而言,此人不乏心机,也并不吝阴狠手段。”骆长寄道,“但私下似乎对夺权并未展现如他所做所为那般的兴趣。”

  看见嵇阙越扬越高的眉毛,骆长寄才发现自己这话乍一听实在荒谬。梁王陆涣驰骋官场多年,同废太子打擂台也不是一年两年的光景,若对储君并无追求,又何必在此耽搁数十余年?

  骆长寄沉吟片刻,手抚茶盏,慢慢地道:“梁王给我的感觉……同陆骞,翕亲王,商恪,还有你,都不同。

  “若说他从未有过对龙椅的觊觎和野心,那定然是痴人说梦,但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条靖河上被浪花推着走的浮舟,相比起目标坚定的林不栖,他似乎并不能直白地面对自己的欲望,甚至连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一知半解。”

  嵇阙似笑非笑地:“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不如你先说说看,你是怎么发现梁王殿下无法直面的欲望的?”

  骆长寄没听出嵇阙语气里头的异样,但他发现的方法确实有些一言难尽,咳了一声道:“我常赴陆涣的约去他府中替他作画,难免有些接触。”

  嵇阙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连梁王殿下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都能知晓,这接触得想必十分透彻啊。”

  “一部分也是我的揣测罢了,不过陆涣他——”骆长寄顿了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啼笑皆非,“你总不会是觉得他和我——”

  “我虽然对梁王殿下不甚了解。”嵇阙以手扶颌,芙蓉玉戒指无意间擦过嘴唇,“但单单听闻宫闱传言,也知他在豢养男宠方面的癖好。”

  他给了骆长寄一个“甭想抵赖”的眼神。

  骆长寄一噎,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确实知道,但我,不是,我同他交往时从未给过暗示,只不过赴几次约,每次还都只为试探,顺便游说他放弃储君之位罢了。”

  “单单见一次面,梁王殿下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邀骆阁主赴约,若是阁主真给点儿什么暗示,那梁王怕不是真的要寤寐思复,辗转反侧了吧。”

  骆长寄从未听过嵇阙用这种堪称阴阳怪气的语调,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憋住笑,噗嗤一声后连忙转过头去,假装无事发生。

  嵇阙啧了一声:“怎么?骆阁主如此春风满面,莫非已经期待得了不得了?”

  骆长寄悄悄探向嵇阙放在台面上的另一只手,嵇阙噌地收回去,斜眼看他:“做什么?出卖色相勾引本君?”

  骆长寄学不来撒娇那套,因此只能拣些这两日新学会的招数,一只手趁其不备伸进袖口摩挲,又伸出脚轻轻勾了勾嵇阙的小腿,压着嗓音喊:“衍之。”

  嵇阙任由他碰没答话,只扬起眉梢,骆长寄知道这是可以适当得寸进尺的意思,于是几步蹭上去,熟练地跨坐到他怀中。看着嵇阙神色有所缓和,他赶紧扯开了话题:“有件事,关于林不栖,我现在仍旧有些不明白。”

  嵇阙不动声色地将他往上提了点儿,悠闲地道:“觉得时机不对?”

  “正是。”骆长寄颔首道。

  “虽说暗流涌动,但几方明面上并没有到势同水火的地步,他真的有必要现在撕开脸面大干一场吗?”

  嵇阙心不在焉地:“你先前来信里不是说找到了那些朔郯奸细的据点吗?”

  骆长寄挺了挺腰,应了声是:“我的身份不方便,因此把名单的地点交给了陆骞,陆骞同京兆尹府的赵大人有些交情,带了人便去了城郊,但那时早已人去楼空。”

  他思索着道:“莫非是林不栖察觉到我们在调查他,提前将人调走了?”

  “不对。”嵇阙温和地否定了他的想法,“如果他已经察觉,便该直接将人调走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地将你绑去?你的身份,他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吗?”

  骆长寄长吁了一口气:“所以,要么他是在挑衅我漱锋阁,又或者……”他将下巴搁在嵇阙肩头,狡黠地朝他眨眼,“他就是在挑衅统领西境叱风营的安澜君的权威?”

  嵇阙低笑出声,摇了摇头,轻声说:“真会顺杆儿爬。”

  *

  彼时,王都另一侧的茯苓街。这条街早年间并不置办商户,只因此处地处阆京偏北,距离皇宫最远,因此三不五时会有大臣王亲在此买上几个宅子,暗地里做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儿也不会闹到皇宫那头晓得。

  然而不巧的是,那年颂诚帝将将上位,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更是不遑多让。整条街的家宅从巷口到巷尾被抄了个底儿掉,太尉府的天牢都不得不扩建改造。如今颂诚帝已在位五十二年,也只有阆京城的老人还记得茯苓街的过往。但到了这个年间,他不过是阆京数百条街巷中默默无闻的一条。

  如今的茯苓街最为显眼的大约只有巷口一家小茶馆,阆京城中最受追捧,场场爆满的说书先生便出身于此,哪怕如今早已是各大酒楼的座上宾,也依旧没有忘本,隔一两个月就会来这间茶馆说书,而那一日也是茯苓街重振往日声威的时日。

  不过,也就一月一次而已。

  距离小茶馆大约三四间铺子的位置有座小楼,外形古雅,甚至连个揽客的竖幌也无,只在门牌上以草书刻了“全堂”二字。阆京城鲜少有人知晓,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亦曾名噪一时,只因他头上顶着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药乡囫囵谷。

  然而,随着囫囵谷的荒败,似乎谷主不再留心于全堂的宣传以及修缮,如今也只在有阆京城以及毗邻的几座城镇里头苟延残喘。阆京城里的人们每日有无数细碎小事等着他们忙里忙外,早就将全堂的历史抛却脑后。而同样对全堂一无所知的,还有几个异乡人。

  如今的全堂规模不大,因此店中人手寥寥,坐班的医师坐在单间儿里头不声不响,负责抓药的医师在点称当归枸杞,时不时还得朝后院吼一声:“喂!新来的!就让你们搬个药还要花多久?!”

  耶惹齐撇了撇嘴,拿出嘴里的稻草根儿,同身旁的男人道:“胡达哥,白胡子老头叫你呢。”

  胡达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随手将装满药材的布袋往肩头一甩,不屑一顾地道:“不过是个暂且歇脚的地方,要老子干活做事,他可配!”

  耶惹齐正想安抚胡达两句,黑森突然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

  几人对视一眼,迅速闪身至墙角,连呼吸声都刻意放低。他们所站的地方不过是全堂墙外的一处库房,说是库房其实露天,中间隔着些堆积如山的草药破袋子得以勉强遮住身形。然而,黑森选择此处藏身,也有他的理由。

  想要逃出北燕通往朔郯,需得绕道东北方一路西行,而最近的道口正是北郊的苔山。然而,被派来接应他们的人尚未赶到,因此他们只能找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歇脚。黑森左挑右选,择中了平平无奇的茯苓街中这件小小的全堂。他们本就是朔郯人与汉人的混血,冒充个当地人搬搬药材做些杂事,也算易如反掌。

  然而,意料之中的脚步声却并未朝他们的方向响起,耶惹齐松了口气,然而黑森却并未立刻放下警惕。他轻声对二人道:“你们在这儿等等,我去看看情况。”

  他是一行人中资历最老,也最为训练有素的杀手,因此他的指令,胡达和耶惹齐无不信服。黑森很快地从稻草堆后,以猫一样轻巧的步伐翻身到后门的门栏下,将木门打开了一小条缝隙,垂首静听着全堂内的动静。

  抓药医师忙得焦头烂额,一刻钟前让新来的伙计拿药进来,至今都没个响动,他烦躁不已,正要叉腰朝后院喊第二次,余光却瞥见有位客人在他的铺子前优雅地停下了脚步。他忙端起一张笑脸,殷勤地招呼:“您可带了方子来?我替您抓上一副药,保管药到病除!”

  客人笑了一声,慢腾腾地扫视了一眼他身后的药柜,道:“方子没带着,药材都还记着,至于几钱几两,您看着抓吧。”

  医师也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要求,当即点头:“您说!我记下来。”

  “防风,栀子,连翘……”

  客人每念一个名字,医师的脸色便垮上一分。原因无他,对方所念的,都是如今柜中没有的药材,所有的库存都在库房,他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儿从大麻袋里取药称吧?

  他干笑了一声,客人似是有些不解:“这几样都是常见的草药,身为药乡囫囵谷之下唯一的医馆,连这几样都拿不出手吗?”

  医师有苦说不出,只能频频拿眼睛狠狠地瞥向后门的方向,黑森将目光缓缓朝柜台另一侧移去,身体陡然僵住。

  “实在找不出吗?”林不栖似是有些苦恼。

  “防风分明可以生长在任何一座山里,却偏偏选择藏身于全堂。可我,又怎么会找不见呢?”

  若是说方才那似有若无的一眼只是让黑森心头发紧,如今此话一出,他的血好似都瞬间凝固在了血管中。

  他们被发现了!

  “黑森大哥去了好久,怎得还不回啊?”耶惹齐左等右等实在等不来,他本就是少年人的性子,比胡达要跳脱,不过在稻草堆里多呆了会儿都心痒痒。

  胡达耳力不算好,皱眉听了好一阵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朝耶惹齐招了招手:“方才来的人大约已经走了,走去后门瞅瞅!”

  耶惹齐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匆忙从草堆后头翻身过去,就在后门的门槛上被麻袋绊了一跤。他翘起脚趾用手揉了揉,将麻袋倒拎起来,惊奇地道:“这个麻袋好轻啊,怎么好像没什么东西?”

  胡达走过来,奇怪地道:“这一袋装得全是草药,怎可能不轻,你是不是拿错了?”

  他一把夺过麻袋,放在手中熟练地甩了甩,似乎有东西弹跳了下,但也不像是活物,但总归不是草药。耶惹齐好奇心切,嚷嚷道:“别晃悠啦!里面到底是什么啊?拿出来瞧瞧!”

  “萨纳恰听到,定要斥你心急,来年不下骤雨!”胡达训斥了他一句,却也不耐烦将其取出,只将麻袋倒过来,里头的的东西应声坠地。

  偌大的寂静后,胡达猛地给了身旁的稻草堆一个飞踢,稻草和麻布袋伴随着陈年的灰烬不堪重负地瘫倒在地,其中一根小小的稻草落在了耶惹齐褐色的卷发间,他掐着嗓子,无声地怒吼哭泣。

  黑森的头颅上,用中原的楷书横平竖直地写着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