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两名弟子目不斜视地拖行着一形容狼狈的青年往山庄内部走去。青年耷拉着脑袋,似乎已然全无意识,又似乎并不在意被人这般粗鲁对待。山庄另一侧有小斋,此间树叶葱茏茂盛,假山流水皆有禅意,全然不输凤尾山的气象。

  庭院中独坐一人,左侧的额发微微遮住脸庞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一身委地长衣,艳红的衣摆有如天边的朝霞,手边的茶烟融进烟霞中,无端为此景增添了些许朦胧的仙气。

  两名弟子单膝跪地恭敬地唤声:“门主。”

  林不栖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斜眼瞥向正默不作声跪在他二人中间的男人,目光在他空荡荡的袖管上停留了片刻,像是见到了多年前的亲朋好友般亲切地笑了笑。

  “你终于回来了阿,小凌霄。”

  凌霄垂眸不语,他如今蓬头垢面两眼无神的模样,着实同一年前那个俊雅端肃的国宗四弟子大相径庭,然而林不栖似乎全然不在意,对待他的态度也一如从前。他两根手指撑在下巴上,歪着头道:“你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一个忙,你说说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我并未帮助门主,是门主过誉了。”凌霄低声道。

  “是吗?”林不栖摇了摇头,“凌霄,你过谦了。

  “若不是你在我需要你时,及时向我传递了安澜君同骆阁主通信的消息,我又如何能请骆阁主来我山庄做客呢?”

  凌霄的脸颊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在竭力忍住说出真相的冲动,比如在他自断右臂出国宗后,是林不栖亲自派人再度接近他并且安插人手混入府中,随后还闯入他房中强行将他带走。

  这些下流无耻的勾当,竟都被林不栖神色安然地粉饰为体面的“不得不”。

  林不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慢慢地道:“凌霄,你走的这些日子,我感觉到十分寂寞呢。

  “毕竟我手下,再没有比你更能干伶俐的人了。”

  凌霄的左手慢慢地攥成拳又松开:“绝芳门下弟子众多,在下并不算出众。”

  林不栖却道:“不,凌霄,你很出色。放眼北燕,像你这样听话的好孩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对我来说,可是至关重要啊。”

  凌霄脸颊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没有答话。

  “你还记得你入门前我对你说的话吗?”林不栖的声音柔和却掷地有声,“扶桑不在身上,而在心底。

  “凌霄,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愿意替我做吗?”

  虽说是和蔼的口吻,凌霄却知晓其中根本没有分说的余地,因此只是沉默不语。

  林不栖手头正有一把胡琴,他正拉弦试音,不紧不慢地道:“你在骆府时,可曾见过那位药圣游清渠?”

  凌霄道:“见过一面。”

  林不栖瞥他一眼,见他似乎十分戒备的模样不禁笑开,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他道:“我想要你当着他的面,亲手杀了骆长寄,你肯吗?”

  他满足而自得地收获了凌霄恐惧的颤抖。凌霄嘴唇张合片刻,强压住心中的痛苦,低低地道:“我不明白门主的意思,若是想要逼迫游神医,大有别的办法,为何非要绑架骆长寄不可?”

  林不栖像听到了幼子牙牙学语时的天真话语般勾起了唇角,叹息道:“凌霄,亏你还能迷住小将离。”

  胡琴发出一声尖声鸣叫,随后在他的调度下转变为悠长的曲调,而林不栖就在这样的悦耳乐音中道:

  “你怎么不想想,若是骆长寄不在我手上,他又岂会主动来找我呢?”

  凌霄身体僵直说不话来,林不栖提起胡琴从檐廊边站起,戏谑地晃了晃脑袋:“不逗你了,真是经不起逗。”

  不远处传来玉簪的声音:“门主。”她一路匆匆地走到林不栖身旁,恭敬地将手中信笺奉上,目不斜视的模样,像是看凌霄一眼都吝惜。

  林不栖将信从里头拆开来,凝目读了一阵便笑了,意味深长地道:“看来星运终究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

  方竹被派去翊王府中送信时,其实心中十分没底。骆长寄虽明面上不再时常出入翊王府,但平日里的通信一封不少。然而,这阵子陆骞整顿京畿大营,大约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不在府中。方竹担心这次也要扑空,谁知说来可巧,陆骞那日正结束了为期半月的训练,难得回一趟翊王府,就碰巧被方竹赶上了。

  陆骞收到信后,看完没多说什么就把信烧掉,又将自己的一块玉牌托方竹带了回去。谁曾想之后某日清晨他在院中练剑,老管家将擦汗的帕子递上时有些犹豫地道:“殿下,府上来人了。”

  “什么人?怎不请进来说话?”陆骞性情本就不爱拘泥于小节,闻言也没有在意。

  管家踯躅片刻,道:“那人说自己不用进去,只需要同殿下传个话。

  “他…说自己是国宗的弟子,让我传话给您说,‘往后之事无需您插手,有些事,也不是您可以随意做得了主的。’”

  管家复述完后大气不敢出,陆骞挑了挑眉,似乎并不介意,又问道:“还说了什么?”

  “还说……借您的人一用,至于是否归还,就得看这人的命数了。”

  陆骞似笑非笑地抄着手,半晌开了口:“那他们可打错算盘了。”

  他摊开手:“我这府上除了我和管家你,还有什么别的人?又何来‘我的人’?”

  “林宗主有这个闲工夫跑上门来要挟我,不如好好看顾自己吧。”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正好能被墙根后头的人听到,好像从头到尾都晓得,自己的宅院外围满了偷听的豺狼虎豹。

  管家惴惴不安:“那您看…眼下应该……”

  陆骞舒展了下筋骨,无所谓地笑了:“做什么?自然是做该做的事。

  “果真不能在府里头呆太久,我这宅子,如今除了你我,还盛产耳报神和碎嘴子。”

  不同于清寥的翊王府,阆京另一侧的梁王府院中自带一股粘腻湿润的气息,好像有人踢倒了蜜罐,晶莹剔透的蜜汁从床榻一路流淌到案几。

  陆涣倚在案几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餍足。他身侧乖顺地靠着个漂亮的男孩儿,眼波流转,身娇体软,陆涣的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肩头摁两下,他也会适时地轻轻叫唤两声,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有些像初春的猫儿似的,叫声令人觉着心痒。

  二人虽衣着完好,但陆涣的幕僚甚至不敢正眼去瞧,心中暗自腹诽:

  陆涣虽从来爱好便有些特殊,但固定的伴儿也就那么几个,眼前这个少年陪在陆涣身边日子不算短,陆涣从前并不爱召见他。可近一个月以来,他来陆涣院中的次数愈发勤,两三天就要来一趟,有时甚至几天都不从陆涣房中出来。

  幕僚虽为陆涣铺路,但主子的私事自然不好过问,但他瞧着这那双瑞凤眼,总觉着怎么看怎么眼熟,好像在何处见过似的。

  “说来,长寄先生,也有好几日没有来府上了吧。”陆涣无端散漫地提起这个名字,幕僚反应过来后,忙道:“长寄先生此前写信过来说要离开阆京几日,想来是殿下记岔了。”

  话音刚落他才将陆涣口中的“长寄先生”同初见晚宴上那个身披黛色长衣青年联系在一处。他兴许不记得对方的嗓音和面孔,但他不可能忘记他那双瑞凤眼中轻慢而压制的眼神。

  他又瞥了那少年一眼,心下了然,不由得叹息。殿下前些日子才将将摁下了国宗的势头,眼下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刻,怎好被这种事牵绊住脚步?

  然而他刚刚开口,就被陆涣漫不经心的眼风扫过,并不叫他住嘴,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另一位幕僚格外有眼色,接了话头继续道:

  “长寄先生说储君并非人人都能当得,又认可殿下此前的功勋,那时九殿下已经冒头,想来先生是欣赏殿下,认为殿下更有能力继承大统。”

  骆长寄在陆涣面前是否有提到自己能否继承大统的话,陆涣再清楚不过,因此并未言语。幕僚认定他是被取悦到了,乘胜追击地道:

  “近来陛下身体抱恙,朝中事由内阁学士们商议居多,殿下不妨也参与进去,得到陛下的认可,储君之位岂非指日可待?”

  陆涣嗤笑了一声:“这究竟是长寄先生的想法,还是你们的算盘,你们心里清楚。”

  两位幕僚哑口无言,陆涣并不一味地逼迫他们,换了个话题:“说来,林不栖进来怎么样了?”

  二人面面相觑,道:“大抵还被幽闭在凤尾山不得出吧?”

  陆涣似乎心情很好地嗯了一声。他朝怀中的少年抬了抬下巴,少年顺从地从他身上起来,行礼后躬身退下。其中一名幕僚斗胆道:“殿下,内阁的齐大人三日前便给您递了拜帖,邀您叙话,您可要……”

  内阁首辅齐堂策,行事作风皆不拘泥于老派,是位雷厉风行的大人。齐堂策一早便认定陆涣乃下一任储君的不二人选,这些年来二人合作默契,陆涣也向来对他格外敬重,从不会有今日这般晾着两三日不回信的情况。

  陆涣沉默了半晌,在两名幕僚希冀的目光中慢慢地道:“你们回信,替我推了吧。”

  幕僚张大了嘴,其中一个稍有定力些,试探性地问:“……殿下要用什么理由回绝首辅呢?”

  陆涣偏过头看向庭院外的屋顶。春日天高云淡,一缕霞光点缀其间,他的目光在那缕霞光上停留了片刻,回道:

  “就说,近日良辰好景,春花满山,入金銮殿,不如上雨歇山。”

  作者有话要说:

  林:我手下,再没有比你更能干伶俐的人了

  玉簪:????